仇英 列女圖(設色絹本)
餓 殺
一.溝壑種種
清朝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初,戶部侍郎阿山從陜西回京,奏對不稱旨,旋即被解任降職。
接著,川陜總督葛思泰革職留任。
布喀,一位去年剛由內閣學士外任地方大員的甘肅巡撫,當朝廷要從甘肅調糧入陜時,他匯報說,陜西方面配合不力,導致糧運不暢。沒想到康熙馬上讓他改任陜西巡撫,不久因虛名邀功塞責委罪被革職,戴罪留用。是年冬天,因過了最后期限尚有數千石賑谷沒能從甘肅運抵陜西災區,康熙皇帝龍顏大怒的,直接點名一等侍衛佟昌將他押回北京治罪。
導致康熙心煩氣燥連下重手的原因,是正發生在陜西的大饑荒,西安鳳翔一帶尤為嚴重。從《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三十一年的檔案資料中,我們可以強烈感覺到這位勵精圖治的皇帝深為饑荒擔憂,對賑濟非常重視。在二月的一封上諭中,康熙皇帝如此表達對災民命運的關切,“近又聞頒賑之前,尚有貧民散入四方,流離失業,勢不能復還鄉井。倘不曲加撫綏,必致轉于溝壑,深為可憫。”——“轉死溝壑”或曰“填(棄)溝壑”,是中國古人對荒年亂世小民百姓流離野死最常用的說法。
盡管皇帝如此圣明盡職,他擔心的慘像仍然無可避免。歷史好像有意給康熙一個直接應答,真實版的“自填溝壑”,赫然出現在《清史稿·列女傳》中:
張某的妻子秦氏是陜西三原(今咸陽市三原縣)人。康熙三十一年,連年大災,三原百姓多流亡失所。在逃荒途中,秦氏孤身一人無所依靠,走到龍橋河北時,她發現河岸有個坼裂開來的土隙,就自已爬了進去不再出來。有個老人發現了,給她一點吃的東西。第二天老人又到她藏身的岸隙探視,發現人還在,食物卻原封未動,問她為何不吃?秦氏回答:“非常感謝老人家的厚意,但食物無法總弄到,我早晚都是餓死,能有這一處岸隙可以藏起來等死,不至死后暴尸露體,我就滿足了。”
年紀摸約二十來歲的秦氏女就這樣餓死在岸隙中。她死后,老人用土把岸隙封埋起來。
《清史稿》的撰者,其實無意檢討或控訴饑荒。透過秦氏女與老人的對話,我們知道她自填溝壑拒救待死,是為著尸骸不暴露,背后的潛臺詞,是對貞操觀念的恪守。這樣的隱喻,足以把讀者注意的焦點從餓殍遍野的大饑荒現場引到貞節牌坊下。中國古代,以忍餓死饑題名正史的列女孝子、忠臣遺民乃至隱逸之士為數不少,宋世以下更多,明、清爆棚,但選擇的標準從來不在餓殺本身,而在與之相關的道德氣節或異道奇術,秦氏女亦然,否則她再自填十次溝壑也沒用。須知,無論中外,在農業生產水平落后,糧食產量嚴重受制于天時地氣而且戰爭頻仍的古代,反復發生的饑饉,一直是盤旋在世人頭上最重的夢魘和殺氣,一場大饑荒,轉死溝壑者即是天文數字。若再聯系到饑荒戰亂動輒人相殺食的事實,得以全尸餓死而不是被人宰吃,也許是秦氏女自埋河隙更真切的動機。
舉個晚近的例子,1876-1879年間,因連年干旱,中國北方發生延及數省的嚴重饑荒,史稱“丁戊奇荒”,華北地區陜西、山西、河南、直隸、山東均為重災區,《清史稿·災異志》有對這場奇荒局部情況的記述:“光緒元年(1875年)冬,海州饑。二年春,日照、海陽、灤州饑。三年,高陵大饑,餓斃男婦三千馀人。”現代學者研究得出的數據觸目驚心:“受影響地區1億零8百萬人口中大約死亡了900萬到1300萬人。”《鐵淚圖》
歷代文獻關于饑荒的記載,不勝枚舉。據鄧拓在《中國救荒史》中統計,秦漢時期各種顯著的自然災害375次,其中大歉致饑14次;魏晉南北朝遇災約304次,其中歉饑13次;唐代歷時289年,計受災493次,其中歉饑24次;明代歷時276年,災害竟達1011次。除了直接由糧食歉收引發的饑荒,其他各種自然災害也經常引發饑荒。大饑荒動輒導致人口減少過半,甚者全家餓死。東漢永和二年旱災,“雒城旁客死骸骨萬余人。”《后漢書·周暢傳》“孝武大明(南朝宋年號,457-464年)七年、八年,東諸郡大旱,甚者米一斗數百,都下亦至百馀錢,餓死者十六七。”《文獻通考·物異考》晉王洽出任吳郡內史,他在上表中如此描述饑荒無情襲擊下幾近凋斃的街市:“編戶僵尸,葬埋無主。或闔門餓餒,煙火不舉。”《太平御覽》卷三十五北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大臣田錫上奏說:“霸州、乾寧軍死傷人戶,又,莫州奏餓殺一十六口,滄州奏全家餓死一十七口。”《續資治通鑒》卷23
正如康熙皇帝上諭所言,一地發生饑荒,若賑濟不及時,災區饑民為求食,勢必“散入四方,流離失業”,其中很大一部分最終只能倒斃道路,野死他鄉,這是正點的“轉死溝壑”。清末明初大畫家陳洪綬的兒子陳忠也以畫擅名,生性卻很傲癖,人有求畫,“以金帛請者不應,家居常絕食。”后遇世亂,“走居土室中,遂窮餓以死。”陳忠的做法有點類似秦氏女,不過他預先給自己找的是個更為高級的人造“溝壑”:土室。宋元易代、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時、明、清鼎革之際,不少抱定必死決心的忠臣儒生選擇絕食殉國,經典的造型是直接躺到棺材上,如東林黨人箴聽“賊入,置一棺,偃臥其上,絕食七日死。”臥棺待死的列女,《明史·列女傳》中亦有一例:“方氏,金華軍士袁堅妻。堅嗜酒敗家,卒殯城北濠上。方貧無所依,乃即殯處置棺,寢處其中,饑則出飲于濠。久之不復出,則死矣。郡守劉郤為封土祭之。”在百千萬自投岸隙的“秦氏女”眼中,東林黨人箴聽和方氏的棺材是很侈華的“溝壑”。
另一類更高級的“溝壑”,直接就是自己家。當饑荒嚴重到四方絕糧、無處不饑時,不要說貧民,就是富家也無處就食,無路可走,只能關在家里慢慢餓殺。曾幾何時,在《漢書·地理志》中,江南荊揚之地是得天獨厚的魚米之鄉,人民“不憂凍餓”,甚至懶散得不事積蓄,“無意發財”:“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螺蛤,食物常足。故窳窳偷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幾百年后,當侯景之亂與干旱蝗蟲聯手給這片地區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時,《資治通鑒》的一段文字,卻讓我們知道什么叫“編戶僵尸”:
時江南連年旱蝗,江、揚尤甚,百姓流亡,相與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葉,菱芡而食之,所在皆盡,死者蔽野。富室無食,皆鳥面鵠形,衣羅綺,懷珠玉,俯伏牀帷,待命聽終。千里絕疴,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
“白骨成聚,如丘隴焉”,餓死之人非但填滿溝壑,而且隆起成丘。
《漢書》所描述的江南荊楚地好日子,大概是廣人稀、火耕水耨時代的紅利。隨著南方的迅速開發人口增長,魚稻自給的日子大概一去不回,而也逐漸與其他地區一樣要經常接受饑荒的光顧。洪邁《夷堅志》說,北宋末年,黃庭堅從黔州貶所改任太平州知州,回程在荊南稍作逗留,偶然發現一個絕世美女,一打聽已嫁人,嘆惜而去。豈料世事無常,幾年后黃庭堅過世,黃的友人卻在一個大戶人家宴席上邂逅這位美少婦。原來其后“荊楚歲饑,貧不能自存,其夫鬻之于田氏為侍兒。”《夷堅志卷·國香詩》美貌的女性賣身為仆妾,可能是避免轉死溝壑的途徑,他的丈夫說不定早“填溝壑”了。
回到“填溝壑”。除餓殺,尚有數種。
“君不見,青海頭,隴上白骨無人收。”戰場上戰敗被殺戮者往往棄尸原野,枯骨不掩,這是僅次于餓殍的第二類“溝壑客”。
發生在安史之亂初期的靈寶大戰則更更悲摧,失敗的唐軍大多活填了自家挖的溝壑。
唐至德元年(756年)夏,在楊國忠的逼促下,哥舒翰率十八萬大軍出潼關迎戰安祿山大將崔乾祐,遇伏大潰,“關外先為三塹,皆廣大二丈,深丈,人馬墜其中,須臾而滿;余眾踐以為度,士卒得入關者才八千余人。”《資治通鑒》卷218不久潼關失守,玄宗奔蜀。可以想見,附落深塹的軍士,即使若未跌殺踐殺,肯定是活活餓殺。
在《大唐西域記》中,我們可以見識又一種類型的“棄溝壑”。
玄奘法師記述道,印度佛寺非常重視對律論的學習,甚至僧徒的待遇都以此為標準來區別,能講解一部經,可免除勞役,通二部能分好房,通三部有人服侍,五部配車。不過學藝不精也很危險,濫芋充數更不用說。因為僧人經常舉行演講辯論,義理精妙的獲勝者寶象得騎,導衛如林,空言乖理被駁倒的,“遂即面涂赭堊,身坌塵土,斥于曠野,棄之溝壑。”《大唐西域記·三國》這種處理,大約與中國最古老的刑罰之一即《尚書·舜典》“流囿五刑”——把犯罪的人流放到蠻荒不毛之地是同一回事,基本死路一條。
二、冷血與瘋狂:免宰指南
歷史有良心嗎?我看沒有,天地不仁。不但歷史沒良心,撰史的也值得懷疑。
東漢初年,班彪曾著《王命論》,冷血地把填溝壑歸結為命賤:“夫餓饉流隸,饑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褻,儋石之畜,所愿不過一金,然終于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班氏并據此闡發類比,論證劉漢得天下乃天命有歸,諷喻割據隴右妄希霸業的隗囂打消念頭,順天應命,入朝稱臣。《漢書·敘傳》《漢書》始撰于班彪,定稿于班固,雖說劉秀王朝的全勝早已宣告《王命論》絕對的政治正確性,班固對乃父雄文照錄不諱,也說明他認同乃父觀點。
歷史每隔一段時間總會發生驚人相似。公元七世紀初,甘肅武威人李軌乘隋末之亂割據河西(甘肅河西走廊以及青海河湟谷地一帶),地域與東漢的隴右大致相近。時歲大饑,李軌想開公倉賑濟饑民,但他手下以謝統師為首的隋朝舊官僚陰懷二心,想趁此離散人心,公然反對:“百姓餓者自是弱人,勇壯之士終不肯困,國家倉粟須備不虞,豈可散之以供小弱?”而李軌也竟然認同,“由是士庶怨憤,多欲叛之。”《舊唐書·李軌傳》謝統師雖不撰史,但他與班氏父子一樣是儒士文官。
老百姓可不都是秦氏女。秦氏女自埋岸隙等死,除了幾分廉恥節烈的自覺,更因為她的確是弱者。不愿坐以待斃的“勇壯之士”,乃至唯恐天下不亂的游俠盜匪,會用瘋狂暴烈來回報班彪李軌們的冷血,滿意自己的嗜血。他們一個個、一批批從“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絕境中決然走出,“拔劍東門去”。《東門行》,見《樂府詩集·相和歌辭·瑟調曲》
早在秦漢鼎革之際,一個著名的“餓隸”已跟著“得天命”的劉天子,把世界翻了個底兒朝天。“信惟餓隸,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云起龍驤,化為侯王。”《漢書·敘傳》韓信落魄時窮餓無聊接受漂母救濟的典故盡人皆知,也因此以“餓隸”的標簽,領銜這個由他和英布、彭越、吳芮組成的西漢開國元勛四人組。有意思的是這段評述同樣見諸收錄《王命論》全文的《漢書·敘傳》中,班氏父子可謂自己打臉。
清脆的耳光,不斷響起。
十六國頭號梟雄石勒(274年―333年)出身于當時社會最底層的胡人,他在大饑餓中僥幸活下來,后來建立后趙王朝,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奴隸出身的皇帝。這個餓隸的功業,比韓信偉大。
石勒年青時,并州大饑,他與群胡一起被晉軍縛賣于山東,“兩胡一枷……道路饑病”,若非有人罩著,早就填了溝壑。石勒一開始就認定“今者大餓,不可守窮”,到山東不久,即起而為盜,以區區八騎開始他“云起龍化”的命運超級大逆襲。
饑年亂世起為盜賊者不可勝數,石勒無疑是其中最幸運者,他不僅得到時運特別的垂青,上蒼也從一開始就部分減輕了他的罪孽——雖然他仍是中國歷史上最暴虐的皇帝之一。若非趕上八王之亂這個趟,石勒再梟雄,也不過是小陰溝里大泥鰍,翻騰一陣子不免被官府鎮壓或招安,這是“拔劍東門去”者的普通宿命。并州大饑時他就想起事,但沒機會,被賣冀州,離開饑荒重災區,盜賊生涯可以從稍為高級的“遠掠繒寶”開始。若當初起于并州,大概只能當餓賊,干擄人食肉的十字坡勾當。《宋史》卷三百三《魏瓘傳》記錄了一樁惠政:魏瓘之弟魏琰曾任陳州通判,正逢歲饑,“百姓相率強取人粟,坐死者甚眾,琰曰:‘此迫于窮餓,豈得已者。’坐其首黥之。”陳州饑民僅強取人粟,說明民間富戶尚多有積粟。若災荒蔓延,官府不賑,民間食盡,勇壯者就只能直接殺人充饑了。王莽之亂,天下大饑,趙孝的弟弟趙禮“為餓賊所得,孝聞之,即自縛詣賊,曰:‘禮久餓羸瘦,不如孝肥飽。’”“餓賊”這個標簽貼得爽快。趙孝代弟的故事收錄在《后漢書》卷三十九《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中,同卷并記述了多宗類似事跡,如王琳的弟弟、淳于恭的哥哥為亂軍餓賊所掠,將被烹煮,兩人都和趙孝一樣自縛請代,而也同樣感動上帝,被釋放。事實上,一起煮了才是正常的結局。
北魏的劉郁,則因為姨兄房景遠賑饑施粥的善舉,從劫賊刀下撿回一條命。饑荒之歲,房景遠“于通衢以飼餓者,存濟甚眾。”后來劉郁行旅遇賊,同行已有十余人被殺,輪到劉郁吃刀,他報出房景遠姓名,“賊曰:‘我食其粥得活,何得殺其親。’遂還衣物,蒙活者二十余人。”
另一場父殺其子母代兒死的慘劇,發生在南宋初年戰亂凋殘的荊南地區。《夷堅志補》卷九《饑民食子》說,當時有個饑民“欲食其子,使妻結繩為繯,誘兒入室,置首其中,送繩出壁隙,而已從外掣絞。兒方數歲,妻知不可止,強聽之,自引首入繯,而報夫云已竟,夫力掣繩,覺氣絕,來視,則死者乃妻也。”
除了此類滅絕天倫的人間餓殺,《夷堅志》也提供了奇遇版低成本的饑世免宰指南。
常州有個火頭暑月汲井,見一片冰上趴著青蛙,取冰食之,從此不餐而飽。《甲志》卷11《橫山火頭》
一個村民入山樵采,遇仙人對弈,旁有兩鶴正啄樹上楊梅,一梅墮地,仙人示意村民拾而食之,自此不餓。《乙志》卷1《仙弈》
在《張拱遇仙》中,貧居常饑的汴京士人張拱非常希望獲得不食之術以擺脫這種困擾和痛苦,后來遇到一個道士,讓他吃下七個棗子,終于如愿以償。母死之后,他干脆按照道士的指引,入山自封于求石穴,蟬脫成仙。《丙志》卷18
饑年頻仍,即使家居都城的寒士也動輒絕糧,若能干脆不食而飽,碰上亂世,還可遠遠躲進杳無人跡的深山老林,弄塊石頭把藏身之處塞住不出,自然既不需食人,也可免被食,皆大歡喜!
施粥圖 取自網絡
三、閻王亂
強烈的道德傾向和相應的修飾機制向來是正史的內置功能。以上舉《后漢書》所記趙孝、淳于恭等數人事跡為例,撰史者急于用孝義感激之類偶然的例外來轉移、稀釋饑年亂世人相食的慘酷與普遍,自然傾向于簡略刲屠細節,遮蔽血腥現場。而對野史筆記而言,粉飾太平本非要務,驚悚離奇更受歡迎,狀饑寫殺,常不諱慘酷,真實具體。如《饑民食子》即記,隔墻絞子,還要妻子同時也是被絞者的母親做同謀,當幫兇:饑餓竟可以讓一個父親“設計”出如此喪心病狂的方法來對稚子開殺!同篇還介紹了另一宗發生在宋代宣和年間的易子而食典型案例:朱氏有子五人,因“無所謀食,盡鬻四子,而易他人子食之。”最后連“強力耕桑,最為父母所愛”的十六七歲大兒子陳僧也人間蒸發,其父事后哭訴說:“饑困不可忍,乃與某家約,紿此子使往問訊,既至,執而烹之矣!”
關于饑餓與人性、道德、社會的問題容后討論,先聊操作層面的問題:因餓殺人都怎么殺?如何吃?
黑白無常內心肯定是崩潰的,因為一餓生百殺,很凌亂,多不堪。
一則短短的《饑民食子》,就出來兩種殺法:隔墻盲絞;易子而煮。在清人所編《四省告災圖啟》中,各種餓殺沒有懸念地成為主要內容,如《饑親垂斃殺女墮刃》《餓莩載途爭相臠割》《道路孤兒黑夜誘殺》等。在第三幅圖中,一個饑漢右手握菜刀,左手正將一根釘或針插進被誘孤兒頭頂,這種殺法顯得不倫不類。美國學者艾志瑞說,2001年她曾到光緒初年“丁戊奇荒”的重災區山西南部10個縣進行田野調查,共聽到40則食人故事。她在著作中引述了臨汾丁村一位70歲老婦人柴鳳菊從祖母那兒聽來的一則:一個非常饑餓的母親在給五六歲的小女兒梳頭編辮時,“從后面看見女兒的脖子,看起來柔軟而細膩。母親如此饑餓,變得眩暈起來。她拿來一把刀,從女兒的脖子后面割下一片肉,并吃了它。味道很鮮美。然后她殺死孩子并煮了她。”《鐵淚圖》此可謂梳頭殺。蓋因此類事件發生在民間,而且不少是臨時起意,不論從工具到方法都有很強隨機性,不“專業”。加上殺人者居多也已餓得半死,手腳利索讓人死個痛快的肯定不多,直接活宰下鍋,未過奈何橋先下油鍋、過舂砦的餓世冤鬼想必不少,那才叫慘絕人寰。
說起舂礱搗人,還真有。
黃巢軍隊曾圍攻陳州(河南省周口市淮陽縣),百日不下,其時“關東仍歲無耕稼,人餓倚墻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舊唐書·黃巢傳》幾百個巨砦每天生舂數千人,已完全是一個規模化的活人屠宰場。何以選擇、使用如此殘忍的辦法,主要原因應該是批量殺人,且殺剁一體化,高效高能,現代化的禽畜屠宰場設計原則大約也是這樣。黃巢有可能是從幾百年的侯景那兒得到啟發學的樣,因為侯景就喜歡用這種辦法舂殺犯人。
史上農民起義軍在大功未成,從良洗白之前,實質就是成建制的響馬賊冦;而所謂官軍王師,在被圍絕糧時同樣會殺人為食。除了黃巢的舂骨廠,同時的另一個軍閥秦宗權也以人為軍糧,專屠村聚,殺人腌臘,“鹽尸”成車。隋末唐初農民軍之一朱粲的部隊,當屬中國古代史上規模最大的食人軍團,最盛時多達二十萬,“軍中乏食,乃教士卒烹婦人、嬰兒噉之”,還提出人肉最美論:“肉之美者無過於人,但使他國有人,何憂於餒!’”《資治通鑒》卷187五代趙思綰吃人,喜食肝吞膽,其被后漢軍隊圍困,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日計數而給之。每犒軍,輒屠數百人,如羊豕法。”《資治通鑒》卷288到宋人莊綽《雞肋編》中所述南北宋之交的亂世食人情狀,人就被直接稱呼為羊了。莊綽說,那時從山東至淮南,斗米數十千錢都買不到,盜賊官兵以至居民互相殺食,人肉之價,賤于豬狗,“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千,全軀暴以為臘……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之‘美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至于正牌官軍絕糧食人,則張巡許遠守睢陽可謂最著名,因為這是忠君報國的正面”事跡,張巡殺妾以食軍士,也成為完全正面的經典情節。其實這早已不算新鮮事,三國時青州刺史臧洪在被袁紹圍困絕糧,“殺其愛妾以食將士”;《資治通鑒》卷61元嘉十八年,北魏軍隊進攻北涼,北涼將領沮渠天周據守酒泉,“酒泉城中食盡,萬余口皆餓死,沮渠天周殺妻以食戰士。”《資治通鑒》卷123
再舉個官軍食人的近例:乾隆二十年(1755年)五月,維吾爾族首領波羅尼都和霍集占發動暴亂。1758年秋天,清定邊將軍兆惠統兵3000進攻葉爾羌,孤兵被圍困于黑水河邊三個月,其間軍隊絕糧,擄人為食。清人昭梿《嘯亭雜錄》卷六《平定回回本末》說,“各兵每外出掠回人充食。或有夫婦同擄至者,殺其夫,即令其妻煮之,夜則薦枕席。明日夫肉盡,又殺此婦以食,被殺者皆默然無聲,聽烹割而已。”
四.從“縱紋入口”到“寒夜摩背”
歷來挨餓至死者,除轉死溝壑的饑民,還有哪些類型?
第一類是囚徒:“縱紋入口者”。
秦末漢初出了個奇女子,因為相術被漢高祖劉邦封為鳴雌亭候。周亞夫年輕時曾找她看相,她說,你必大富大貴,位極人臣,但結局是餓殺,判決寫在你面上:縱紋入口。后來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官至丞相,漢景帝怕他日后不利新主,借故將其下獄,絕食而死。
若當日許負遍觀王侯,她還能發現不少縱紋入口者,劉邦的兒子就占倆。
趙幽王劉友因為夫妻關系沒處理好,被呂后關起來餓殺,死前發出哀歌:“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
淮南王劉長更可憐,被兄長漢文帝劉恒派人關進移動監獄——一輛改裝的輜車中,不給食物不放風,在放逐途中活活凍餓至死。別說王侯將相皇子王孫是很享受的高危人群,一旦失政下野,隨時“縱紋入口”!如春秋五霸的齊桓公、魯國大夫叔孫豹、南朝梁開國皇帝蕭衍、太平公主駙馬薛紹等人,均被餓殺。
中下級官吏與小民百姓更容易遭遇餓殺黑獄,“縱紋入口”。
徐珂《清稗類鈔》獄訟類《陳恪勤詩案》條說,康熙南巡時,總督阿山欲借供帳名目加稅,陳恪勤時為江寧知府,不奉命,阿山遂借它故劾其大不敬,落職下獄,并指使獄官絕其食。在個獄卒私下給他一塊餅,被獄丞發覺,挨了四十大板。若非新任浙江布政使趙申喬巡查發現,必致餓殺。陳好歹也是朝廷品官,官大一級餓死人,難度還是有的,如果是布衣小民,可就餓死沒商量了。晉朝有個王宏,當河南尹時,曾“桎梏罪人,以泥墨涂面,置深坑中,餓不與食”。《晉書》卷九十《王宏傳》南齊江謐為人殘忍苛暴,他出任長沙內史時,有個叫遵道人的和尚原是好朋友,隨他一起赴任,后來因小事得罪江謐,竟被“餓系郡獄,僧遵裂三衣食之,既盡而死。”《南齊書·江謐傳》
陳恪勤一案中,獄卒能偷偷給被“法外加餓”的陳恪勤送餅,除了好心,另一個方便之處,是陳被關處所尚屬官府的普通監獄,食品本非嚴禁之物。“專業”的餓獄,往往非設在高樓,即深入地窖,容易有效斷絕囚犯與外界的聯系。如但丁《神曲》所述,歸爾夫黨人于谷霖和他的四個孩子被佛羅倫薩總主教路格利關在餓塔中活活餓死;北齊締造者高歡,懷疑大臣賀拔允與魏孝武帝通謀,將其“置于樓上餓殺之”。《北史·賀拔允傳》而高歡的兒子高洋清除北魏皇族諸元,處死辦法之一,就是把人關入地牢,絕食待其自斃。
第二類“餓死鬼”,是絕食自殺者。
天下大亂尤其是王朝鼎革之際,合格的忠臣遺民,須以身殉國;親喪夫死時,夠格的孝子貞婦,應自殺盡節者。怎么結束自己生命?
兩位始作俑者伯夷、叔齊一直被后世奉為道德楷模。西晉散騎常侍辛謐在亡國后不應偽辟,唐朝的劉乃拒絕與叛亂的藩鎮朱沘合作,五代宦官張承業因反對唐莊宗稱帝,均絕食而死。明亡,大儒劉宗周絕食數十日而卒;傅青主在清初因“朱衣道人案”入獄,也曾“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清史稿·遺逸列傳》
列婦孝女絕食自殺者也復不少。《隋書·列女傳》記華陽王楷的妃子為拒辱,不食而卒。《魏書·列女傳》說,范陽盧元禮妻在得知母親去世消息后,“水漿不入口者六日”;河東姚氏女,“哭泣不絕聲,水漿不入口者數日,不勝哀,遂死。”……
《古今譚概·非族部》說:“麻逸國,族尚節義。夫死,其婦削發絕食,與夫尸同寢,多與并逝者。逾七日不死,則親戚勸以飲食。”殉夫的方式,不僅絕食,還要寢尸。但以七日為限,倒頗為人性。麻逸國不知何許國,但肯定是遐方小國,這說明餓死殉夫的陋俗,看來并非我吾國特有。
還有一類人,因治病降魔或希仙修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餓殺了。前者多是村夫愚婦,后者正好相反,若非帝王將相狂極無聊,就是道士高人閑的裝逼。
柳宗元《柳州復大云寺記》說:“越人信祥而易殺,傲化而偭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中牲;又不可,則殺大牲;而又不可,則訣親戚飭死事,曰神不置我矣。因不食,蔽面死。”這種情況還算好,因為總算自已不想活了,比被神棍巫婆以治病驅神為名餓死的要幸福。
歷史上,愚昧落后的地區或族群,多有類似的迷信風俗,如古代印度,同樣有絕食治病風俗,《大唐西域記》說,“凡遭疾病,絕粒七日,期限之中,多有痊愈。必未瘳差,方乃餌藥。”問題是正常人絕食七日基本油盡燈枯,何況病人!印度教濕婆派更認為“至誠無貳,絕食七日”就可以見到主神大自在天顯形,在缽羅耶伽國都城東邊恒河與閻牟那河合流的地方,“日數百人自溺而死。彼俗以為欲求生天,當于此處絕粒自沈,沐浴中流,罪垢消滅。以是異國遠方,相趨萃止,七日斷食,然后絕命。”中國雖沒像恒河這樣的圣河,高僧預感大限將至,提前若干日絕食,以期死后肉身不壞,卻屢見不鮮,道教更以“辟谷”“絕粒”為得道表現與飛升法門。魏文帝時有個術士郄儉,據說能辟谷百日;東晉隱士郭文臨死前“不食二十余日,亦不瘦。”人家問他還能捱幾天?他“三舉手,果以十五日終。”《晉書·隱逸傳》宋初著名的道士陳摶老祖,更是求仙享受兩不誤,把絕粒、喝酒與大睡打包起來修煉:“服氣辟谷歷二十余年,但日飲酒數杯。……每寢處,多百余日不起。”
郄儉陳摶們,其實都只是個傳說,但誰幻想不想得道成仙呢?于是乎,欲望無限資源過剩的皇帝,稍一不慎,就一頭扎進煉丹爐,史上死于服食的帝王,少說也夠二位數。無錢少糧的草根寒士,或者二逼高人,干脆學辟谷,不吃飯,把自虐找死,當作升天解脫的法門。明朝遺民錢塘人汪沨“晚好道,夜觀天象,晝習壬遁,能數日不食,了不問世事。”還曾習“調息之法”,與黃宗羲在西湖孤山“坐月至三更,夜寒甚,止布被一,沨與宗羲背相摩,得少暖氣。”《清史稿·遺逸列傳》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太沒說服力。
劉宗周像
五.長鏡頭碰上劉宗周
同為絕食死,表現大不同。
大凡“縱紋入口”即被幽禁起來活活餓死者,都表現出非常強烈的求生欲望,死前難免痛苦扎掙。周亞夫下獄絕食,嘔血而亡,這該算體面的說法,更寫實的鏡頭,應該是咬啃身邊一切可以充饑的東西如衣物而后絕。
被江謐餓殺的遵道人,即把身穿的里外衣服都撕碎吃光。
北齊黃門郎溫子升同樣難看,他被高澄“系之獄而餓之,食敝襦而死。”《北齊書·酷吏傳》
高洋幽禁元韶于地牢,元韶啗食衣袖而死。
……
極端饑餓與強烈求生欲望擠夾之下,被絕食者的掙扎可能瘋狂變態到什么程度呢?在六世紀中期江陵城一個雙人監牢告訴我們。
侯景之變,梁武帝蕭衍幾個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兒子都按兵不動,等老頭和繼位的哥哥簡文帝都死了,才紛紛稱帝起兵,自相殘殺。蕭繹在江陵繼位,其弟蕭紀也在益州稱帝,并順長江東下進攻江陵。不久蕭紀兵敗被殺,蕭繹把蕭紀的兩個兒子也就是自己的侄兒蕭圓照和蕭圓正關進地一起活活餓死,他們在監獄中捱了十三天才畢命。為什么能拖這么久?兩兄弟連彼此手臂的肉都咬下來吃了!
相比之下,決意求死并選擇絕食為自殺手段的人,則往往顯得相當鎮定寧靜。這里頭有個七天的時間指標,這已經是被無數案例證明的一般人絕食所能維持生命的生理極限。除去裝神弄鬼或者不完全辟谷(如陳摶每天飲酒),不過七天把自己餓死,說明絕食決心徹底,毫不動搖。一般來說,自愿絕食的人若扛不住餓,自然可以開口吃喝,不須抓狂得嚙衣咬絮。也即是說,在這個七天左右的漫長過程中,當事人若不能靠決心和意志把生理痛苦和反應降低到可自我控制的狀態,絕食自然失敗,或者久拖不殺。所以不少介紹絕食自殺案例的文本,都沒忘記交代這個長鏡頭的時長。《明史·忠義列傳》即有不少證例,如箴聽是“賊入,置一棺,偃臥其上,絕食七日死。”麟游知縣呂鳴世“城陷,賊不忍加害,自絕食六日卒”,等等。
相比之下,黃宗羲的老師、有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之稱的劉宗周的絕食,因為時間拖提過長,差點成為笑話。
劉宗周歷仕明與南明,對局勢絕望后,他乞骸骨居杭州。不久杭州失守,他宣布絕食殉明,算是大節不虧,但用時實在太長,長到究竟幾天,說不清楚。他到他學生都看不下去,提前自殺了。
劉宗周是黃宗羲的老師,他在《明儒學案》中說,老師絕食時長二十日。《明史·劉宗周傳》則實報實銷:二十三天,并說明具體進程:“始猶進茗飲,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問題是這個二十三天也值得懷疑,因為他的一個門生王毓蓍也以身殉明,跳河自盡。《明史》特意交代王毓蓍“先宗周一月死。”之前已發生過一宗有意思但頗無趣的插曲:“宗周絕粒未死,毓蓍上書曰:‘愿先生早自裁,毋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在南宋危亡之際跟隨丞相文天祥起兵勤王,后文天祥被俘,他作生祭文激勵文天祥慷慨赴死。如此算來,劉宗周從開始絕食到死亡的時間便應不止一個月了。那句“始猶進茗飲”,聽來像陳摶老祖修道,也泄露天機。要之,不論他餓或自餓,絕食本來就是最費時的殺人法,七天的正常時間已經非常漫長,若拍記錄片,要累死幾個扛槍的,碰上劉宗周,這長鏡頭可就不知如何不停抖動了。
因饑餓被屠宰充食的不幸者,也往往表現出常人也許無法理解的認命的平靜,這種情況尤其有意思。
本文前引《嘯亭雜錄》所述被清兵掠宰的回人夫婦,即是一例。王莽新朝末年,大下大亂劇饑,瑯邪郡有個叫魏譚的人“為饑寇所獲”,同時被抓的有幾十人,都被綁捆起來,挨個兒煮吃。魏譚長得謹厚,被安排當廚子。幫廚的時間長了,有個叫夷長公的強盜生發出強烈的同情心,對他說“你們都是要被吃掉的,這就快要輪到你了,快跑吧。”不料魏譚這樣回答道:我為諸君執爨燒火,經常能分到點遺肉余骨,他們(指那些沒當廚子的被掠者)都只有野菜吃,瘦骨伶仃,不如先吃我吧。魏譚這樣做有多仁義我們先別管,他的心態與當時情態,與葉爾羌城下清軍黑水營頗為相似。《新五代史》卷六十一《吳世家》說,楊行密初據揚州時,恰逢大饑,“城中倉廩空虛,饑民相殺而食,其夫婦、父子自相牽,就屠賣之,屠者刲剔如羊豕。”而同樣的人間慘劇,在不久前他圍困廣陵時已經上演:“楊行密圍廣陵且半年……城中無食,米斗直錢五十緡,草根木實皆盡,以堇泥為餅食之,餓死者太半。宣軍掠人詣肆賣之,驅縛屠割如羊豕,訖無一聲,積骸流血,滿于坊市。”《資治通鑒》卷257
大餓之下,世界已經整個絕望,死神垂下無力的翅膀,恐懼被麻木格式,沒有掙扎,沒有反抗。
饑餓改寫歷史,改變人性。
野馬畫畫 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