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明 英宗 朱祁鎮(1427--1464)
朱祁鎮的經歷比較復雜:九歲登基,二十三歲成了戰俘和太上皇,三十一歲再次稱帝,三十八歲病故,是朱明王朝唯一一位梅開二度的皇帝。在前十四年的皇帝生涯中,他基本上無所作為。
(一) 年幼登基
朱祁鎮的父親是明宣宗朱瞻基,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但其母為誰,則無從稽考;不過,他倒有個名義上的或是冒名母親,就是朱瞻基的第二任皇后孫氏。這個“秘密”,不能說地球人都知道,但在隱秘的皇宮中卻是盡人皆知的。
孫氏出生于一個縣主薄之家,恰好朱瞻基的母親張皇后的娘家也住在此城中。兩家不知怎的搭上了關系,年僅三、四歲的孫丫頭就進了張家的門,成了張皇后之母的“丫頭”。也有人說是因家境貧寒,賣身為奴的。
皇后之母經常入宮探望女兒。她老人家面善心慈,多次在皇后女兒面前夸贊孫丫頭,說她是個美人胚子,將來一定會出落成國色天香、才貌雙全的賢妻良母。張皇后很孝順,依了娘的話,把孫丫頭接近了皇宮,在自己身邊當差。孫丫頭伶俐勤快,極得皇后歡心。
朱瞻基當了太子后,娶了胡家女兒為太子妃。張皇后見兒子身體強壯,且胃口極大,便順手將孫丫頭給了兒子,當了個小老婆,那個年代叫太子嬪。朱瞻基早已對老娘身邊的這個美人垂涎三尺,此番遂了愿,更是寶貝得不行。孫嬪的風頭漸漸蓋過了胡妃。
登基后,朱瞻基封胡氏為皇后,孫氏為貴妃。也許是怕孫貴妃受委屈,也許是為了表“忠心”,朱瞻基雖然不能在名號上讓二人相同,就想方設法在其他方面彌補,來寬慰寵妃。
按照規矩,皇后金寶全冊,就是既有金印又有綬帶證書以示榮耀;皇后以下有冊無寶。朱瞻基力行改革,給孫貴妃發了一個金寶,開創了貴妃有寶的先例。
這一舉動,足以證明孫貴妃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把個孫貴妃喜得梨花帶雨,捧著金寶嬌呼萬歲。朱瞻基聞聽鶯聲燕語,酥了半邊。
胡皇后也罷,孫貴妃也罷,盡管同沾雨露,就是不見肚皮隆起,恨不能找個枕頭充數。胡皇后老實,順其自然,靜候胎音;孫貴妃或是聰穎,或是受高人指點,或是受朱瞻基慫恿,暗中把宮中其他女人初生的孩子抱來撫養,這就是朱祁鎮。他的生母不知是何人,也不知所終,可憐的女人!
有了孩子做后盾,孫貴妃底氣陡漲,公然與胡皇后分庭抗禮。胡皇后肚中有“缺”,忍氣吞聲,高掛免戰牌。心愛的女人有了后代,朱瞻基也有了信心,不久就派人暗示胡皇后,“請”她讓賢。
胡皇后自知斗不過孫貴妃,“主動”請辭,被老公賜號為“靜慈仙師”,念經拜佛去了。孫貴妃成了皇后,母儀天下。朱祁鎮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太子,這一年他只有四個月大,他的老子也不到三十歲。
按照朱瞻基的如意算盤,自己即使不能像曾祖父朱元璋那樣當三十一年的皇帝,也會如祖父朱棣一般在皇位上超過二十年,肯定不會像倒霉的父親仁宗朱高熾那樣只在位一年。到那時,就算撒手人間,但兒子業已成人,自己完全可以含笑而去。
然而,在兒子九歲那年,朱瞻基大病一場。無常索命,太醫束手,仙丹失靈,皇帝沒救了。臨終前,朱瞻基最割舍不下的是老婆孩子,尤其是對兒子朱祁鎮的前途和命運難以放心。
用盡最后一點腦力思考一番后,他留下了一份奇怪的遺詔,主要內容是:國家重務白皇太后。意思是國家大事要稟告太后,由他的生母、以前的皇后現在的太后張氏定奪。
這份遺詔奇怪之處有二。其一,沒有像他前三任皇帝那樣明確指定皇位繼承人。朱瞻基的祖父、明太祖朱元璋,遺命由自己的孫子朱允炆繼位;他的祖父明成祖朱棣和父親明仁宗朱高熾,都在死前確定由皇太子登基為帝。朱瞻基卻對當了九年太子的兒子朱祁鎮未作出任何安排或暗示;
其二,朱瞻基的皇后孫氏健在,且正處于壯年,理應由皇后以皇帝遺孀的身份處置國事,而朱瞻基卻將國事全盤托付給了風燭殘年的老母親。此種原因何在?
朱瞻基的考慮和安排不無道理。第一,他力圖避免出現因子幼母壯而導致天下大亂的情形出現,如果他明確表示讓兒子繼位,則孫皇后升格為孫太后,必將以母親的身份干預朝政,他人無從置喙,孫氏的權利和影響無人可以限制,明朝就有可能出現第二個呂后或武則天,朱家的子孫也許會有一場滅頂之災,江山也有可能出現動蕩;
第二,母親張氏由皇后而為太后,在宮中已有十余年的時間,樹大根深,勢力非凡;如果他再進一步擴大母親的權力,則張氏這個婆婆定能在法理上和道統上遏制孫氏這個兒媳婦。即便朱祁鎮登基后,孫氏會升格為皇太后,但她上面還有一個更為強勢的太皇太后,諒孫氏無力掀起什么風浪來;
第三,以朱瞻基對母親的了解和對朝局的判斷,他認為兒子朱祁鎮登上皇位并無障礙。因為兒子畢竟已經當了九年的太子,雖然年幼,但肯定是眾望所歸,任何人也無力動搖兒子國之儲君的地位,除非母親希望天下大亂;而且,在朱瞻基看來,他交權給母親,張氏必能理解兒子的良苦用心,感念兒子的孝順之情,在護國的同時必能護“孫”,使兒子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休養。
宣德十年(1435)正月,朱瞻基終于合上了雙眼,舉國哀悼。朝廷內外,人們紛紛打聽:新皇何時即位?
誰知一連過了五、六天,仍然未見動靜。一時間謠言四起,說張太后要立自己的小兒子襄王為帝。內閣首輔楊士奇、楊榮等人坐不住了,與文武百官上書張太后,請她給個說法。張太后趕緊召諸大臣到乾清宮,指著朱祁鎮,老淚婆娑地說:“這就是新天子!”群臣一激動,紛紛跪在地上,山呼萬歲。朱祁鎮就此登基,時年九歲。
(二) 王振專權
朱祁鎮即位后,立即下詔,尊祖母張太后為太皇太后,孫皇后為太后。祖孫三代,兩婦人一幼童,開始治理天下。
因皇帝年幼,群臣請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老太太予以拒絕,她說:“毋壞祖宗家法。”朱祁鎮此時是明朝第六代領導人,在他之前確無夫人垂簾之事,老太太言之有理。不過,她老人家可能還有更深層此的想法。
如果婆婆垂簾,兒媳婦放在何處?孫氏怎么說也是朱祁鎮的“嫡母”,又帶著太后的大帽子,總不能把她撇在一邊吧。所以,即使垂簾,也應是兩宮垂簾。婆媳二人共同垂簾,似乎歷史上沒有先例。
而且,張老太太可能也想到了,如果定下垂簾的規矩,年事已高的自己比一定哪天就會離開人世,那么此簾之后的主人必定是孫太后一人。這是她老人家和已經過世的兒子所不愿看到的景象。因此,張太皇太后堅決不同意垂簾聽政。
老太太是個明白人,自知在國事上自己沒啥經驗和本領,干脆將朝政交給了大學士楊士奇、楊榮、楊薄等一般老臣,自己躲在后宮調教孫子,頤養天年,有事的時候,她才派太監到內閣詢問。
她這一撒手,孫太后這個從前的丫環,后來的兒媳,現在的太后,即使有野心,也沒有理由干政了。好在據史書記載,孫太后還是非常本分的。
“三楊”以大學士的身份組成內閣,操持著王朝的一切。楊士奇有學識,楊榮有才識,楊薄有雅操,三人同心協力,勇于任事,敢于發揮各自的才能,把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在朱祁鎮初次為帝的前七年,出現了“三楊”開泰的良好局面。
靜水之下必有潛流。就在“三楊”盡心國事之時,一雙陰鷙的眼睛正在死死盯著他們手中的權力。
這雙眼睛的主人,就是宦官王振。
王振,山西尉州(今尉縣)人,年少時自閹入宮。此人頗通文墨,在內書堂當了一名小太監;后來調往東宮,任局郎,專門侍候時為太子的朱祁鎮。
王振是太監中不可多得的“閹”才,極有長遠眼光,看準了眼前這個小太子早晚要變成大皇帝,便把朱祁鎮當成活祖宗供奉起來。這個太監,是為盡心盡責的不男不女的保姆,整日圍著朱祁鎮打轉。不論刮風下雨,不管嚴寒酷暑,王振都想老母雞般護衛在朱祁鎮身邊。
他教太子識字,哄得太后、皇帝、皇后眉開眼“花”,認定這個太監是大大的忠臣;他馱著太子四處亂竄,八方游玩,花樣百出,逗得朱祁鎮玩心大熾,睜開眼就要找王公公。時間一晃就是七、八年,倆人之間的感情日益渾厚。
對于一個幼兒而言,生于帝王之家,物質上無憂,情感上匱乏。朱祁鎮有父卻似無父,他的父親忙于國事,忙于傳宗接代,沒空管他;有母卻似無母,生母不知是誰,“嫡母”孫皇后按規矩不能親自撫養他。
童年的朱祁鎮,身邊是宮女、奶媽、保姆、太監,他自然親近他們,更親近對自己最“好”的王振。大約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朦朧中覺得王振即使父親又是母親,所以他最聽王振的話,是王太監的“好孩子”。
朱祁鎮當了皇帝后,王振也熬出了頭,成了大太監,掌管司禮監。司禮監的一項重要職責,是替皇帝管理一切走賬,甚至可以替皇帝批閱處理,權力極大。
可以這么說,在特殊情況下,比如皇帝倦于或懶于政事時,司禮監太監就是幕后皇帝。因此,司禮監是明朝宮廷中二十四個宦官衙門中最重要的一個,他的頭領極為煊赫。
司禮監太監人選的條件無非有三:一是皇帝認為他忠心耿耿;二是識文斷字;三是要有心機。王振恰好占有此三條,便出任此要職,成為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有了實現野心的平臺,王振當然不能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以他的狡猾,對形勢看得很清楚。上有太后,下有“三楊”,王振要想出人頭地,把持朝政,尚待時日,絕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把事情搞砸了,會落個雞飛蛋打的結局。
王振攬權的方針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循序漸進,力求保險。
王振善于揣摩人的心理,知道“三楊”的喜好,于是極力偽裝自己,投“三楊”之所好。
一日,他隨朱祁鎮到內閣聽政。正事完畢后,他對“三楊”痛心疾首地言道:“各位大人,昨兒個皇上又去打球了。先帝爺當年因為玩球,幾乎誤了天下。現在皇上又這樣,怎么得了啊!”
“三楊”大為震驚,又極為感動,覺得小皇帝身邊有這樣一位識大體、顧大局、防微杜漸的太監,是天下之福,對王太監刮目相看,交口稱贊,漸漸放松警惕。
時間一長,王振急于攬權的真實面目暴露出來了。他數次擅作主張,處理朝政,惹得楊士奇大為光火,撂挑子回家,三日不上朝。帝國的政治機器幾乎停轉。
張老太太聽說后,急得上火,派人將王振痛扁一頓,打了個半死。然后她讓朱祁鎮把“三楊”等人召來,當面決定處死王振。王振嚇得軟癱在地,朱祁鎮驚得目瞪口呆,眼中流露出悲戚。
楊士奇等人看在眼里,十分顧忌小皇帝的感受,跪下為王振求情。張老太太念王振看護孫子有功,又見大臣們替他哀告,于是就饒了王振一命。王振掙扎著跪了起來,搗頭如蒜,從此收斂了不少。
正統七年(1442),張太皇太后病逝,十六歲的朱祁鎮開始親政。此時,楊榮已經過世;楊士奇因受殺人犯兒子的連累,臉上無光,閉門不出;楊薄年老多病,獨木難支。新任閣臣馬渝、曹鼐等人尚未成氣候。郁悶了許久的王振,遂跳將出來,興風作浪。
朱祁鎮對王振的重新“出山”,大為興奮,感到有了主心骨。他呼王振為“先生”,仿佛當年劉備得了諸葛亮一般,如魚得水,如釋重負。這個少年天子,把國事完全交給了王“先生”,自己躲進深宮,吃喝玩樂去了。
卷土重來的王振,在接下來的七年里,主要忙于“正名”、“立威”。
“正名”,就是為他自己和天下的宦官們擺脫“不得干政”的束縛。
明太祖朱元璋,總結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嚴防宦官干政。他在皇宮門口掛了一塊鐵牌,上面寫著:內臣(即宦官)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這是祖宗家法,也是大明律條,當年張太皇太后要殺王振,就是依據這一條。
王振進進出出,看見這塊鐵牌,以前是喉頭發緊,脊梁冒汗,現在是雙目冒火吹“鼻毛”瞪眼。在他看來,這是他專權干政的法律障礙,不可不除。他也不請示朱祁鎮,自己下令將鐵牌摘去。
宮中的太監們聞令,紛紛伸出兩個大拇指,連夸王公公有膽,像個大老爺們;然后一擁齊上,七手八腳地摘下鐵牌,扔到了不見天日的旮旯里。朱祁鎮聽說后,微微一笑,不以為忤,照舊玩他自己的去了。
此牌一去,太監露頭。從此,明朝太監開始把持朝政。從某種意義上說,明朝既非亡于“流寇”李自成之手,也非亡于“蠻夷”滿清之手,而是亡于太監干政。
“立威”,就是樹立至高無上的權威。
一是大興土木。他在皇宮東邊仿照皇宮模式,修建了一座豪華的私宅,雕梁畫棟,窮奢極欲;又造了一座智化寺,動用國庫,浪費驚人。此舉是向世人表明,俺王公公想干啥就干啥,你奈我何!
二是打擊異己。這是得志后的無恥小人的拿手好戲。
正統八年(1443)夏,天降暴雨,雷聲陣陣,震耳欲聾。侍講劉球上書朱祁鎮,認為天相示警,請皇上提防奸人。王振大怒,認定劉球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矛頭對準自己,遂擅令將劉球逮捕入獄。不久,王振又指使手下將劉球肢解。
大理少卿王暄、祭酒李時勉為人正直,一向不用正眼瞧王振。王振捏造證據,將王暄差點迫害致死;李時勉被打發至國子監看門,斯文掃地;御史李鐸膝蓋極硬,路遇王振,立而不跪,被發配至天寒地凍的東北鐵嶺。
原本是王振手下的內侍張環、顧忠和錦衣衛的一個小特務王永,看不慣王振的作派,良心發現,在京城四處張貼匿名小字報,揭發他的惡行。事情敗露,三人都在菜市口被五馬分尸,其慘無比。
王振不僅打“蒼蠅”,也打“老虎”,朝廷中的幾位高官也曾遭到他的凌辱。戶部掌管天下錢糧,是國家的“錢袋子”、“米袋子”,是一個重要的衙門,其官員一個個財大氣粗,眼睛一直朝上看。碰到王振,算他們倒霉。
某年,戶部得罪了王振,王振大怒,把戶部主要領導一鍋端,尚書劉中敷、侍郎吳璽、陳常三人,披枷帶鎖,罰跪于長安門外,官威盡失。處理這么一個重要部門的官員,是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王振卻一不請示,二不匯報,自主當事,高下由心。
朱祁鎮這個皇帝,對此事毫不知情。即使他知道了,也只是笑笑而已,因為“王先生”辦事,皇帝放心。
有時候王振也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貨,根本不管對方的來頭有多大。駙馬都尉石璟,是皇家的乘龍快婿,朱祁鎮的姐夫,攀龍附鳳,平日里很是威風。閑來無事,他在自己的駙馬府中大罵隨老婆陪嫁過來的宦官,罵了個狗血噴頭,感覺很爽。
王振聽說后,覺得石駙馬指著和尚罵禿子,是對整個太監團體的莫大污辱,將石璟逮捕下獄,弄得石駙馬百般摸不著頭腦。他的老婆這位昔日的皇家公主,八方求告,方才保住了老公的小命。
三是網羅班底,拼湊嘍啰,培植勢力。
王振集團的核心人物是他的兩個侄兒,一個叫王山,任錦衣衛指揮同知;一個叫王林,任錦衣衛指揮僉事。叔侄同心,兄弟聯手,牢牢控制了錦衣衛這一當時勢力最大的特務機構,偵緝、監聽、跟蹤、逮捕、關押、謀害,無所不用其極,對王振的對手或潛在的敵人編織了一張給密不透風的大網。觸網者輕者流放,重者身首異處,嚇得滿朝文武人人自危,互相戒備。
王振集團的中堅力量是一幫太監,其中的馬順、郭敬、唐童、陳宮等人最為猖獗。他們要么在宮中任職,仗著王振的實力,趾高氣昂,橫行京城;要么出鎮地方,名為監軍,實為首腦,指手畫腳,蹂躪州縣。
王振集團的外圍勢力是一群寡廉鮮恥的朝臣。兵部尚書徐晞在職時,見到王振就不由自主地屈膝下跪,工部郎中王佑干脆拜王振為“干爹”,被提拔為工部侍郎,成了二把手。另外還有不少朝臣貪生怕死,要么爭當王太監的義子,要么四處搜刮金銀財寶,拱手奉獻王振,不求聞達,但求茍活。
這樣一來,滿朝文武除了于謙等正人君子之外,都成了王振的走卒或爪牙,明朝進入了一個太監專政的黑暗年代。這是明朝歷史上第一次,但絕不是唯一一次。王振開創了明朝太監專政的先河,劉瑾、魏忠賢等人又將其發揚光大。
(三) 土木之變
王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手遮天的自己的最難以招架的對手,不在國內,而在域外;不是漢族人,而是蒙古人。
眾所周知,明太祖朱元璋從蒙古人手中收復了中原,建立了明朝。蒙古人遠遁北漠,回到其祖先的發祥地。群龍無首,內戰連連,一直未能威脅明朝。
到了朱祁鎮的父親、宣宗朱瞻基在位時,蒙古族中的瓦剌部落在丞相脫歡的策劃下漸漸強盛起來。正統四年(1439)脫歡去世,他的兒子也先接過了父親的相位,后又任太師,把持了瓦剌部落的實權,可汗脫脫不花是個傀儡而已。
也先既有膽略,又具才干,將瓦剌部落的勢力范圍逐年擴張,形成了一個東至遼東,西到今新疆、甘肅等地的龐大汗國,對明朝的挑戰日益嚴重。
兵部尚書鄺堃等人多次上書,要求嚴防瓦剌。朱祁鎮只顧在宮中休閑,把此事推給王振處理。王振壓根就未將瓦剌放在眼里,既不整軍,又不備戰,坐視瓦剌的強大。
也先極有野心,試圖策馬中原,回復蒙古帝國的昔日雄風,但羽翼未豐,實力不逮,只好卑躬屈膝地向明朝進貢。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換取本部落所需的絲綢等奢侈品,既可自己享用,又可轉手西賣,獲取暴利;另一方面是麻痹明朝。
瓦剌進貢的大宗物品是馬匹,明軍缺的正是此物。這樣的交易對雙方都有益處,一直持續了十年。
正統十四年(1449)二月,王振不知哪根筋不對,忽發神經,讓禮部核實貢使人數,按實賞賜,一反過去對瓦剌虛報人數、冒領賞賜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同時,自作主張,將馬價減去五分之四。也先聞訊,于當年七月兵開四路,大舉入寇。塞外明軍抵擋不住,紛紛潰逃,也先順勢圍困了大同城。
邊報傳來,滿朝嘩然。王振反而不懼,勸朱祁鎮御駕親征,道是瓦剌不堪一擊,皇帝定能旗開得勝。二十三歲的朱祁鎮一向聽從王“先生”的話,又可能覺得在北京城中悶得慌,也想出去打個仗玩玩,遂下詔出兵。大臣們交章勸諫,皆無效果。
七月十六日,僅用幾天時間湊成的五十萬大軍,匆忙上路,開向大同。一路之上,屢遭風雨,人馬俱疲,隨行的兵部尚書鄺堃也從馬上摔下,身負重傷。他不顧傷痛,苦勸皇帝回京。王振大發雌雄威,罰鄺堃和另一個戶部尚書王佑在草叢中跪了整整一夜。
也先得知明軍來援,佯裝懼怕,撤圍退兵,企圖誘敵深入,聚而殲之。
八月初一,明軍未動一刀一槍,順利進入大同城。王振興高采烈,一個勁地夸贊朱祁鎮這個皇帝威力無比,嚇得敵人望風而逃;同時捎帶著自我表揚,說俺王公公料敵如神。朱祁鎮對王振更是敬佩有加。君臣二人似乎未覺得過癮,準備繼續北進,再抖抖威風。
王振的死黨郭敬,時任大同鎮守太監,嘗過瓦剌軍隊的厲害,這時不得不站出來,把前線的實情和敵人的實力源源本本地告訴了王振。王振這才如夢方醒,大叫不好,讓朱祁鎮班師。朱祁鎮立即下令,全軍回撤。進亦由王振,退亦有王振,朱祁鎮這個皇帝實在好當。
撤軍路線由王振一手安排,他讓大軍途經他的老家尉州。項羽當年說過“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王振也是這個想法。他想:能帶著皇帝回家,當今天下有幾人!一則讓那些以前瞧不起和瞧得起自己的人看看,俺王振回來了,還帶著當今圣上,了不得了!二則讓長眠于地下的八輩祖宗們聽聽,斷子絕孫的王振,現在的動靜,大著呢!
大軍剛剛走了四十里,王振忽地一聲怪叫,急吼吼地下令部隊改道。朱祁鎮摸不著頭腦,將士們更是糊涂,王振亦不解釋,只得由他擺布。隊列大亂,人嚷馬嘶,急成一團。
原來,王振靈光一現,想到五十萬人馬經過尉州時,上百萬條腿還不把地里的莊稼踩平了,那可都是俺的家產啊!
隨行護駕的大同參將郭登,敏銳的嗅出了空氣中的血腥味,意識到也先不久就會尾追而來,一場激戰迫在眉睫。他向朱祁鎮建議,大軍不易改道,理應按原路線繼續前進,抓緊時間,以防不測。朱祁鎮眼里哪有一個小小的參將,對他的建議一口否決。
也先探知明軍后撤,立即下令全線出擊,緊追不舍,務求全勝。被王振這一折騰,明軍被敵軍追上。王振此刻仍有“大將”風度,命令后衛部隊與敵軍交火,自己和朱祁鎮不慌不亂地繼續前行。
到達土木堡后,王振下令停止前進。因為他自己的千余輛大車滿載寶物,行動遲緩,落在了后面,他要等一等。這個太監,死到臨頭,仍然舍命不舍財。
兵部尚書鄺堃,目睹殿后的部隊被瓦剌騎兵打得落花流水,心急如焚,上書朱祁鎮,請他火速趕往居庸關。王振扣押了奏章,他的算盤是:皇帝在,兵就在;兵在,他的財務就有了保險。
鄺堃急得胡子都白了,直接找到朱祁鎮,當面陳述意見,被王振蠻橫地命人轟了出去。朱祁鎮在旁無動于衷,在他心中,一個念頭總也揮之不去:聽王先生的話,跟王公公走。
朱祁鎮在土木堡呆了一夜。第二天,追趕而來的瓦剌騎兵將明軍團團包圍住。經兩天激戰,明軍大敗。見情勢危急,朱祁鎮倒還有幾分血性,將“先生”留在中軍大賬,親自出馬,率眾出擊。
瓦剌騎兵不怕大明皇帝,大砍大殺。大明皇帝回天乏術,只好跳下馬來,盤腿而坐,靜候敵兵。這種臨危不懼、從容就“俘”的氣度,卻非凡品所能為。
皇帝被俘了!消息迅速傳開,明軍頓時土崩瓦解,四散逃命。王振驚得呆若木雞,渾身發抖。在他身邊的護衛將士樊猛,人如其名,果然生猛,大吼一聲:“俺為天下除了此害!”揮起鐵錘,把王振連冠帶首砸了個粉碎!
遠在北京的朝廷,聽聞皇帝被俘的消息,亂成一鍋粥,有的主張重金贖回,即使割地也在所不惜;有的建議南遷,避兵鋒芒。在兵部侍郎于謙等人的堅持下,孫太后下令由朱祁鎮的同父異母弟、郕王朱祁鈺監國,主持朝政。
朱祁鈺命人抄了王振的家,沒收了金銀六十余庫,玉百盤,高六尺的珊瑚二十余株,以及難以估計的大量珍玩。王振當權七年,聚斂了偌大家產,自己卻無福消受了。人沒了,貪來的錢沒花了,這便是貪官的悲哀。
不久,朱祁鈺當上了皇帝。朱祁鎮被遙尊為太上皇,他的第一次皇帝生涯宣告結束。
在此之后,也先挾持朱祁鎮攻大同、戰北京,都無果而終。見朱祁鎮已形同雞肋,失去利用價值,也先只好將他釋放。
在瓦剌當了一年俘虜的朱祁鎮,回到北京后又被朱祁鈺安置在南宮,重兵看護,名為奉養,實為軟禁。
一晃將近八年過去了,度日如年的朱祁鎮突然迎來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機。
景泰八年(1457)正月,明景帝朱祁鈺病重。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貞、王振的死黨、太監曹吉祥等人發動政變,迎立朱祁鎮復位,史稱“奪門之變”。朱祁鈺被貶為郕王,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復辟后的朱祁鎮仍然執迷不悟,萬分懷念王振。他為王振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建立祠堂,四時祭祀,并親自賜祠堂名為“精忠”。死了八年的王振又抖了起來,儼然成了精忠報國的岳飛的翻版。
朱祁鎮又當了七年皇帝。在此期間,他的主要精力用來對付“奪門之變”中的功臣。徐有貞被削職為民,石亨在獄中病亡,曹吉祥被凌遲處死,朱祁鎮大獲全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朱祁鎮去世,年僅三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