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前112年），字長孺，濮陽（今河南濮陽）人，漢景帝、武帝朝大臣，歷任太子洗馬、謁者、中大夫、東海太守、主爵都尉、右內(nèi)史、淮陽太守等職。讀《史記·汲鄭列傳》，汲黯漢廷第一直臣的風采躍然紙上，眼前仿佛閃現(xiàn)出他一場又一場廷爭面折和怒斥佞臣的生動畫面，耳邊仿佛響起他一次又一次發(fā)自肺腑的鏗鏘直言。
一、兩次出使忤圣命
汲黯在漢景帝朝任太子洗馬，武帝即位后被任命為謁者。武帝是一位雄才大略、果敢剛毅、英武蓋世的君主，又是一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乾綱獨斷的強者，除了他的祖母竇太皇太后，極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說“不”。汲黯就是這鳳毛麟角中的一個。
有人上奏朝廷，東越發(fā)生騷亂，那里的閩越人和甌越人相互攻戰(zhàn)，遍地烽煙。武帝派汲黯前往視察。
汲黯奉旨出使，走得急若星火，可是還未到達東越，走到吳地（今蘇州）便半途折返回來，向武帝稟報說：“東越民風彪悍，今天你打打我，明天我打打你，打打殺殺，本來就好斗，是民俗使然，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煩勞天子的使臣去過問。”
不久，河內(nèi)郡發(fā)生了火災(zāi)，大火綿延燒毀了一千多家民宅，漢武帝又派汲黯去視察。
這一回汲黯倒是走到了事發(fā)地，回來后向武帝報告說：“河內(nèi)郡那里是普通人家不慎失火，原因是房屋建得太過稠密，火乘風勢，便蔓延開去，皇上不必擔憂。值得擔憂的是河南郡，我從那兒路過，看到當?shù)孛癖婏柺芩禐?zāi)害之苦，災(zāi)民多達萬余家，以至于同類相殘，父子相食，我就趁便憑所持符節(jié)，下令打開了河南郡的官倉，賑濟災(zāi)民。臣現(xiàn)在請求交還符節(jié)，甘愿承受矯詔僭越的罪責?！?br> 汲黯兩次奉旨出使，兩次抗旨不遵，如果皇上怪罪下來，按照當時的制度，有一次就足以判其殺頭之罪。
還好，漢武帝對汲黯可謂寬大為懷，他沒有降罪于汲黯。沒降罪并不意味著對汲黯沒看法。謁者是個什么職務(wù)？就是在皇帝身邊跑跑腿，管管文件收發(fā)，是皇帝的機要秘書，像汲黯這樣不靠譜的人，怎么能繼續(xù)待在身邊當秘書??！于是，武帝降旨，提升汲黯為洛陽縣令，將他調(diào)出京都了事。
使?jié)h武帝始料不及的是曾兩次抗旨不遵的汲黯，竟然又耍起了牛脾氣，“黯恥為令，病歸田里。上聞，乃召拜為中大夫。以數(shù)切諫，不得久留內(nèi)，遷為東海太守。”汲黯兩次忤旨，漢武帝不但沒有處罰他，反而提升了他的職務(wù)，這汲黯不但不謝恩，反而以當縣令為恥，干脆稱病辭官回到故里。武帝知道了這件事，便又將他召回朝中任中大夫?？杉橱鲆琅f稟性難移，又數(shù)度犯顏諍諫，搞得武帝不勝其煩，為圖耳根子清凈，又將汲黯調(diào)出京都，派到東?？とギ斕?。
二、四度諍諫驚朝堂
有這樣四件事，使得汲黯直聲震朝堂。
第一件事：諫阻借馬于民。
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漢匈戰(zhàn)爭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折，匈奴西部的渾邪王率4萬多部眾投降漢朝。漢武帝欣喜異常，頒布詔令要求備兩萬輛車，將這些投降的匈奴人接到京城長安。一輛車需4匹馬拉，兩萬輛車就需要8萬匹馬，國家的馬廄里沒有這么多馬，又拿不出錢來去臨時購買，就發(fā)布命令向老百姓借馬。
老百姓聞訊大多都把馬藏了起來。官員們借不到馬，漢武帝雷霆震怒，意欲殺掉辦事不力的長安縣令。
汲黯此時任主管京城官員的右內(nèi)史，長安縣令是他的屬下，他就上奏武帝說：“長安縣令您就別殺了，官太小，殺了也不管用，要殺就殺我這個右內(nèi)史，殺了我，就能借到馬了。”
這番話一出口，整個朝堂的文武百官都驚得目瞪口呆，武帝大為震怒，但終于忍住，默不作聲。
此事后來竟不了了之。
第二件事：諫阻斬殺商民。
匈奴渾邪王率4萬多部眾千里跋涉，浩浩蕩蕩來到京城長安，在長安城中長久居住下來。由于他們隨身帶來了一些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很樂意拿出來與長安人進行交換，長安人也很喜歡來自異域的稀罕物件，于是，兩者之間的交易行為便不可避免。
按照當時漢朝的法律，漢朝人與匈奴人私下交易是被禁止的，違者要判處死罪。長安的商人們誤以為這個法律條文只適宜于邊疆地區(qū)，在京城里面與已經(jīng)投降的匈奴人做生意，應(yīng)當不屬此列。于是，他們既不掩飾自己與匈奴人的交易行為，更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
執(zhí)法官將500多名長安商人拘捕，關(guān)進監(jiān)獄，判處死罪。
人命關(guān)天，何況是500多條人命！
汲黯緊急求見漢武帝。武帝在未央宮高門殿接見了他。
汲黯上奏說：“匈奴屢犯我邊境，為征討匈奴，這么多年來我們戰(zhàn)死疆場和負傷的人們不計其數(shù)，耗費了數(shù)以億萬計的巨資。臣我愚蠢，以為陛下抓獲了匈奴人，就應(yīng)當把他們都賞給死難的烈士家屬去做奴隸，擄獲了匈奴人的財物，就應(yīng)當全部分給那些抗擊匈奴為國殉難的家庭。如今，陛下不但做不到這兩條，反而把投降的匈奴人當作寵兒，又要用嚴刑峻法來殺戮500多百姓，無知的百姓啊，他們哪里知道，在京城中與匈奴人做些交易就是在犯走私罪呢？臣私下以為，陛下您這樣做是不妥當?shù)摹！?br> 武帝聽罷，沉默不語。過了許久，對身邊的人說：“我好久沒聽到汲黯高談闊論了，今天他又腦袋發(fā)燒胡話連篇了?！?br> 此后數(shù)月，汲黯因過錯被判罪，適逢皇上大赦，被免官。于是，汲黯又一次歸隱于田園。
第三件事：指斥武帝多欲。
漢武帝是一位崇奉儒家學(xué)說的皇帝，他登基后一改文帝、景帝以黃老學(xué)說治國的傳統(tǒng)，大力推行儒學(xué)治國的方略。特別是在宗奉黃老之學(xué)的竇太皇太后辭世以后，他得以獨掌朝綱，以儒學(xué)治國，開始大刀闊斧地全面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公元前140年，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此后，任用大批儒生擔任要職，如儒生公孫弘在花甲之年拜相封侯；任用衛(wèi)青、霍去病等將領(lǐng)開疆拓土；創(chuàng)建太學(xué)、鄉(xiāng)學(xué)，設(shè)立舉賢制度，形成了中國獨特的文官制度；第一次由中央政府下令在全國征集圖書，建立起國家圖書館，等等。
漢武帝的勵精圖治和頻頻出招，贏得舉朝上下頌聲盈耳，唯有汲黯大唱反調(diào)。
某日朝會，武帝興致勃勃地向群臣大講其宏圖大略，正講得興起得意之時，汲黯站了出來?！镑鰧υ唬骸菹聝?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汲黯當面指斥武帝說：“陛下內(nèi)心欲望膨脹，而在表面上又擺出施行仁義的樣子，這怎么能效法唐堯舜禹建立起不朽功業(yè)呢！”武帝被噎得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怒形于色，憤而宣布罷朝。公卿大臣都為汲黯捏著一把汗。退朝后武帝依舊余怒未息，對身邊的近臣說：“太過分了，這個汲黯忒過愚直！”
第四件事：直言“陛下用群臣如積薪”。
當汲黯被提拔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時，公孫弘、張湯還只是一般小吏，在汲黯面前畢恭畢敬。后來，公孫弘、張湯日漸顯貴，等到他們與汲黯的職位相當時，汲黯總是不放棄任何機會對他們進行詆毀和責難。不久，公孫弘平步青云，升為丞相，封平津侯，張湯也官位騰躍，升為御史大夫。汲黯當年手下的郡丞、書史也有些漸漸成為他的同級，個別的地位甚至超過了他。汲黯卻依舊是原地踏步。
汲黯大為不滿。
某日朝會，汲黯徑直向前啟奏武帝道：“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br> ——皇上您的用人原則就像堆柴垛一樣，后來的反而堆在上面。武帝一時語塞，沉默不語，等到汲黯退下，對左右的人說：“一個人確實不能沒有儒學(xué)素養(yǎng)啊，你們看看汲黯，越發(fā)的鋒芒畢露，不知禮數(shù)了。”
三、不畏權(quán)貴人敬畏
據(jù)《史記·汲鄭列傳》：“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xué)，游俠，任氣節(jié)，內(nèi)行脩絜，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br> 漢景帝后元三年（前141年），景帝駕崩，劉徹登基為帝。竇太皇太后去逝后，太后王娡稱制，水漲船高，身為王太后弟弟的田蚡遂被封為武安侯，拜太尉，不久又升任丞相。田蚡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然這絲毫不影響田家門楣迅速升溫，很快變得炙手可熱，競相攀附者趨之若鶩。身為貴戚又位極人臣的田蚡驕縱跋扈，有恃無恐，對于前來拜謁的官員、包括兩千石的高官，他都趾高氣揚，概不答禮。汲黯任何時候與田蚡會面，依舊頭顱高聳，滿臉昂然，從不行跪拜禮，只是拱拱手。田蚡卻不敢怠慢，總是匆匆答禮。
衛(wèi)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弟弟大將軍衛(wèi)青愈發(fā)尊貴起來，群臣見了都行跪拜之禮，唯獨汲黯依舊不卑不亢，保持平等交往。有好心人勸汲黯說：“難道你看不出來么，如今大將軍受到皇上的尊敬和器重，是皇上想讓群臣居于大將軍之下，你不行跪拜禮哪兒成?。 奔橱霾灰詾槿唬卮鹫f：“大將軍有行拱手禮的客人，難道不是顯得他更受人們敬重嗎？”衛(wèi)青聽到這個消息，對汲黯更加刮目相看，多次向他請教國家與朝中的疑難之事，對他欽敬有加。
張湯因為受到武帝的賞識而官位騰躍，由小吏而至太中大夫、廷尉、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威風八面。滿朝文武無不低眉折腰，汲黯卻每每怒目而視，他一針見血地揭露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wù)巧佞之語，辯數(shù)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nèi)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為威重”。他甚至多次于朝堂之上在武帝面前大罵張湯：“你身為正卿，上不能弘揚先帝功業(yè)，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惡欲念，使國富民安，使監(jiān)獄空無罪犯，這兩條你沒有一條能做得到。你只知道變著法博取自己的功名！你這么膽大妄為，連高祖皇帝定下的規(guī)章制度都敢亂改一氣呢！你難道不怕遭報應(yīng)嗎？當心斷子絕孫！”張湯不服，與汲黯爭辯起來，這更激怒了汲黯，他怒不可遏地斥責張湯說：“天下人都說，絕不能讓刀筆之吏居公卿高位，這話說得何等好啊。如果非依張湯之法行事不可，那么必然會使天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雙足并攏站立，眼睛不敢正視，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局面??！”
公孫弘以儒生在耳順之年踏入仕途，于古稀之年拜相封侯，風光無限，“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勝為功。”——汲黯常常詆毀儒學(xué)，當面抨擊公孫弘之流內(nèi)懷奸詐而外逞智巧，以阿諛逢迎之術(shù)博取皇上歡心，指斥刀筆吏別有用心地深摳法律條文，以花言巧語加以詆毀，構(gòu)陷他人有罪，使事實真相不得昭示，把勝獄作為自己邀功的資本。
淮南王劉安陰謀反叛，滿朝文武中他卻獨懼汲黯。他不無敬畏地對心腹們說：“汲黯每每挺身而出，直言諍諫，固守志節(jié)而寧愿為正義捐軀，要想收買誘惑他，簡直比登天還難！至于丞相公孫弘，要游說拿下，簡直就像要揭掉蓋東西的布，或者要把枯黃即將墜落的樹葉振掉那么容易?！?br> 漢武帝稱贊汲黯說：“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贝髮④娦l(wèi)青入侍宮中，武帝曾蹲在廁所里接見他；丞相公孫弘進宮奏事，武帝有時連帽子也不戴；至于汲黯覲見，武帝不穿戴整齊是不會與他見面的。有一天，武帝坐在武帳里辦公，忘記了戴帽子，遠遠地看見汲黯前來奏事，便安排侍者代為接受汲黯的奏章，自己慌忙躲進帷帳后面藏起來。武帝對汲黯的敬重和給予的禮遇于此可見一斑。
四、品評
亙古直臣多命舛。歷史上的剛直忠正之臣，因為諍諫皇帝、指斥弊政、斥責權(quán)貴，而惹禍纏身，遭遇罷官、流放、坐牢、殺身甚或慘遭滅族者，史不絕書。例如，比干被剖心，伍子胥被賜死，屈原被流放，司馬遷遭宮刑，韓愈屢被貶黜等等。相對而言，汲黯當算是幸運的。他雖然數(shù)度因為廷爭面折忤怒漢武帝劉徹，或者遭權(quán)臣算計陷害，而屢屢被罷官，或被逐出京師去任地方官，一生宦海沉浮，曲曲折折，但最終總算能夠得以善終，于元鼎五年（前112年）病死于淮陽太守任上。
倘或汲黯稍稍收斂些許自己的鋒芒，他的仕途將會一帆風順。然而，汲黯就是汲黯，他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早已將個人的榮辱生死置之度外，誠如他在回答同僚的“好心”勸誡時所言：“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天子設(shè)置公卿百官這些輔弼之臣，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一味曲意逢迎、阿諛取容，將朝廷陷于違背正道的窘境嗎？何況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縱然愛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能為此而使朝廷遭受危害啊！”
汲黯的幸與不幸完全緣自于漢武帝對他的愛與恨。當漢武帝勵精圖治的思想傾向占上風時，心胸豁達，大肚能容，便喜愛汲黯的忠誠與剛直，對他鐘愛有加，將他安排在自己身邊擔任朝官，甚至稱贊他為“社稷之臣”；當漢武帝縱逸酣嬉的思想傾向占上風時，又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沾沾自喜于頌歌盈耳，容不得任何不同聲音，便對執(zhí)拗不屈、每每廷爭面折不留情面的汲黯深惡痛絕，必欲將他盡快逐出朝堂而后快，甚至曾意欲將其斬殺以泄心頭之憤。
將剛正諤諤之臣視若玩偶或仇讎，使他們空抱經(jīng)邦濟世、造福蒼生的熾熱情懷而報國無門，屢遭打擊迫害；把阿諛鉆營的佞臣倚為心腹或國士，使他們飛黃騰達，仗勢弄權(quán)，甚或禍國殃民——這決不僅僅是漢武帝劉徹的過錯，委實是那個在中國綿延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制度無可克服的痼疾。
中國的封建專制制度被埋葬一百多年了，然趨炎附勢、阿諛媚上的官場歪風還遠沒有被埋葬，以至于有識之士大聲疾呼“講真話在當下成了奢侈品！”有感于此，讓講真話的汲黯和汲黯的故事走出歷史的深宮，并且讓汲黯成為當代人們爭相效仿的遠隔時空的朋友，不僅是歷史的囑托，民族的期待，也是時代的呼喚。
來源:《文史天地》雜志總第2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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