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從生存權到社會權
根據基督教教義,上帝不但創造了人,還把世間財富賜給了所有上帝的子民。此項教義曾被詮釋成共產主義,不過更常見的解讀方式是:無論采行哪種所有制,每個人的生存需要(subsistence needs)都必須獲得滿足。在此宗教背景之下,十七世紀致力為私有制辯護的自然法傳統論者如葛洛休斯(Hugo Grotius)、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洛克(John Locke),皆認為私產權與生存權可以并行不悖,而當兩者在極為特殊的情況下相沖突時,原則上私產權必須讓位。葛洛休斯指出,當窮人陷入生存危機而無人伸出援手時,可以正當地偷竊他人財物以求生存。霍布斯和洛克則是當時英國濟貧系統的支持者,而洛克更主張嚴懲因失職而置人於死的濟貧官員。濟貧系統要靠稅收來維系,這似乎意味著生存權相對於私產權的優位性,但在另一方面,生存權的制度性保障正當化了(legitimize)私產制,使得為生存而偷竊之行為失去了正當性。[6]
盡管我們不難從近代早期思想家的著作里找到生存權之主張,但生存權顯然并不等於社會權。例如,力主維護生存權的洛克,同時也主張以強迫勞役或甚至剁掉耳朵等方式懲罰茍且偷生的懶人。[7] 此種“生存”標準顯然與現代社會權論者所要求的“一個還可以被接受的最起碼社會標準”有一大段距離。
亞當斯密(Adam Smith)公認為是第一位以“可被接受性”(decency)界定最起碼生活水平的政治思想家。在《國富論》中,斯密指出,文明社會應以社會成員對“可被接受性”的理解,作為界定最起碼生活需要之標準,而他認為此一標準遠高於生物性的生存需要。斯密以亞麻布襯衫和皮鞋為例,說明這些非關生物性生存之物品,仍必須視為是所有社會成員都該有的、失之便難以維護尊嚴的基本必需品(就當時英國社會而言)。[8]
斯密的“可被接受性”概念為現代社會權論述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礎,但他本人卻未明白提出社會權之主張。斯密樂觀地相信自由市場將使處境最差者的生活水平跨越“可被接受性”的門檻,但卻未能回答下列幾項後人所關切的問題:自由市場的正當性是否系於基本需要之滿足與否?基本需要之滿足可否詮釋成是一項“社會正義”原則,或公民之基本“社會權利”?如果自由放任政策無法使公民之社經基本需要獲得滿足,或曰無法使其跨越“可被接受性”的門檻,國家可否正當地以此為由,對社經事務進行干預?
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在連年戰亂、饑荒和政經情勢不穩定的情況下,歐洲自由思想開始朝向左右兩極分化。其中奉洛克和斯密為思想導師、被歸類為基進份子的佩恩(Thomas Paine),不但憧憬一個造福於弱勢者的市場經濟,亦提出了一套近似於福利國家的藍圖,包括累進的財產稅和遺產稅、國家濟貧系統、窮人就業系統、補貼窮人教育支出、促進機會平等、扶助弱勢及殘障者、老人年金等。佩恩的改革構想明顯超越了生存權的范疇,而進入了社會權的領域。盡管他從未使用“社會權”和“社會正義”這些後來才被發明的字眼,但卻非常有意識地把他的社經主張形容成是一種“正義”和“權利”之兌現。[9] 把佩恩的社經正義和社經權利主張,加上亞當斯密的“需要”和“可被接受性”等概念,我們所得到的便是現代社會權論述的大致輪廓。
參、社會權、基本需要、社會正義
“社會正義”一詞出現在十九世紀中葉,而彌爾(J. S. Mill)可以算是第一位有意識地應用、闡釋此項概念的思想家。[10] 彌爾之後,“社會正義”的理論家們多來自於自由主義(及社會民主)傳統,[11] 但在另一方面,卻也有不少自由主義者視其為洪水猛獸,認為其助長了國家對私人經濟領域之干涉,有違古典自由主義之精神。此一基本立場之歧異,廣被詮釋成是兩種自由主義之爭,即“現代”與“古典”、或“社會”與“經濟”自由主義之爭。關於古典自由主義論者對社會權與社會正義所提出之諸多批評,在後續各節里將有深入討論。
自由主義是否該追求社會正義?對此,社會自由主義者(social liberals)持肯定的答案,但在“該追求哪種社會正義?”問題上,卻向來存在諸多歧見。多數論者認為,社經基本需要之滿足必須視為是一項最基本的社經正義原則,但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必要更進一步矯治社經不平等,則見仁見智。其次,也有論者認為“社會權”未必是表達基本需要原則的最佳方式。以下筆者將概要說明這些爭議所涉及之課題,以與後續各節將探討的反社會權觀點做一區隔。
自從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出版以來,當代關於社經正義的規范性討論即多以羅氏思想為參考座標。照羅氏的自我詮釋,他的正義理論包含了三項規范社經不平等的正義原則,即“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公平的機會平等”與“差異原則”。[12] 在這三項原則之中,要求最低的是差異原則,其實現方式在於制定出一個合乎“最不利者之最大利益”的最起碼社會標準;要求最高的則是“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唯有透過系統性的經濟重分配、使財產分散,才能夠實現。[13] 《正義論》出版後,有些論者建議羅爾斯在差異原則之外,再增列一項更為基本的社經正義原則,也就是基本需要原則;換句話說,在最起碼社會標準合乎“最不利者之最大利益”以前,必須先確保社經“基本需要”獲得滿足。[14] 在九三年出版的《政治自由主義》書中,羅爾斯不但接受了這樣的提議,還把基本需要原則列為一項必須優先予以保障之“憲政最基本要件”(a constitutional essential);至於要求更高、更具爭議性的另外三項社經正義原則,則不在他的“憲政最基本要件”之列。[15]
對社會正義理論有興趣的讀者,應不難發現,當代著名的社會正義理論家如羅爾斯、華瑟(Michael Walzer)、德沃金(Ronald Dworkin)和納格(Thomas Nagel),皆對社會權/基本需要論述缺乏理論興趣,轉而從公平、多元平等、資源平等、公正等各種不同的角度,提出了許多其他社經正義原則和理念,并主張透過經濟重分配與制度改革對社經不平等進行大幅矯正。[16]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自由主義的社經正義標準遠甚於社經基本需要之滿足。[17] 不過,同樣在社會自由主義陣營里,亦有論者對羅爾斯等人以“平等”為核心的社經正義思想持反對態度。著名思想家如法蘭克福(Henry Frankfurt)、雷茲(Joseph Raz)和葛雷(John Gray)指出,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四千多萬美國人無法負擔健康保險”這類情況發生時,人們尤其不滿的是社經基本需要可以但卻未能獲得滿足,而不是財富分配的不平等程度或金錢對政治的影響。[18] 綜上,盡管社會自由主義者對於社經正義的“上限”缺乏共識,但他們肯認(或不否認)基本需要之滿足要比起社經平等的促進,更具政治道德上的緊迫性及實踐優先性,也就是視其為一項最基本的社經正義原則。
“基本需要”是社會權論述的核心概念,廣被詮釋成是維護尊嚴、自我尊重、個人自主、道德行動、自我實現、或社會參與的最起碼要件。[19] 然而,吾人是否有必要使用“權利”語言來表述基本需要原則?論者們咸認為社經基本需要之無法滿足,將構成對個人的嚴重剝奪、傷害或去勢,因此把基本需要之滿足視為是一種道德權利(moral rights)。但在另一方面,不少論者對於社會權作為一種法定權利(legal rights)仍有所保留。[20] 如以歐洲諸國憲法及我國憲法所列出之社會權條文為例,這類條文的主要目的在於規范國家之大政方針,而多半并不意味著失業者或無住屋者可以逕自根據憲法向國家請求公法救濟。有監於此,不少論者認為在社經問題上,“正義”語言要比“權利”語言來得適當。此外,亦有論者指出社會權的入憲與否取決於各種現實考量(如各國憲政傳統及慣例),但這并不是社會權(作為一種道德權利及社會正義原則)能否實現之關鍵。[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