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足和不滿足就像硬幣的兩面。要擺脫不滿足的痛苦,頭腦必須停止尋找滿足。
晨光中,窗外的樹葉在屋內的白墻上投下躍動的樹陰。一陣微風里,那些樹陰不再靜止,它們像樹葉本身一樣充滿活力。一兩個投影輕輕地移動,高雅而閑適,其他的卻在猛烈地顫動,沒有止息。太陽剛剛從覆蓋著密林的山后升起來,白天不會太熱,因為風是從積雪的群山吹向北方。清晨時刻,有一種特別的安靜——人類開始辛勞之前沉睡的大地的安靜。在安靜中傳來鸚鵡的尖叫聲,它們瘋狂地飛向田野和樹林;其中夾雜著牛沙啞的聲音;其中有火車的鳴笛,還有工廠響亮的報時的哨聲。這是一個頭腦像天空一樣開闊、像愛一樣敏感的時刻。
路上非常擁擠,步行的人們對交通情況漫不經心;他們微笑著靠邊,但先要回頭看看是誰在背后這么吵嚷。街上到處是自行車、公共汽車和貨車,人們還推著輕便的裝滿谷物的小推車。銷售各種人們所需商品——從針頭線腦到摩托車——的小店擁擠不堪。
同樣的路穿過城市富裕的地區,以其常有的冷僻和整潔延伸到開闊的鄉村。不遠處是著名的墓地。在外圍的入口下了車,走上幾步臺階,穿過一個敞開的通道,來到一個精心照料和澆灌的花園。沿著沙石路再上幾步臺階,穿過另一條藍瓦遮頂的通道,走到一個墻垣環繞的內花園。它很大,有綠色的甜美的草坪、可愛的樹木和噴泉。樹陰下很冷,落水的聲音令人愉快。沿墻的環行小徑在草坪邊緣有一道燦爛的花邊,要繞著它散步需要花上一會兒時間。沿著穿過草坪的小徑,你會驚訝這么多空間、美和工作能夠賦予一座墳墓。不久你爬上一段臺階,它朝著鋪滿了紅棕色沙石板的廣場。廣場上聳立著那座富麗堂皇的墳墓。它是用光滑發亮的大理石砌成,陽光透過錯綜復雜的大理石窗滲透進去,里面唯一一個大理石棺材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它在平靜中顯得很可愛,盡管它被莊嚴和美所環繞。
從廣場你可以看到古老城鎮的圓頂和城門,看到新鎮廣播電臺的鐵塔。看到新鎮和老城融合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事,那種印象攪動著你的整個存在。好像過去和現在的全部生活作為事實展現在你眼前,沒有檢察員的干擾和選擇。藍色的地平線伸展在遠離城市和森林的地方,它永遠在那里,而同時新的又變成舊的。
三個人都很年輕,哥哥、妹妹和一位朋友。他們衣著得體,受到非常好的教育,能輕松地說好幾種語言,可以談論最新的書籍。在那個空屋子里見到他們很奇怪,那里只有兩把椅子,其中一個年輕人只好不太舒服地坐在地上。弄得平整的褲子起了皺折。一只麻雀的巢正好在窗外,它突然出現在敞開的窗臺上,但一發現新面孔,就撲棱著翅膀又飛走了。
“我們來這里想討論一個非常個人的問題,”哥哥說,“我們希望你別介意。我可以進入話題嗎?你看,我妹妹要度過一段令人厭煩的時光。她自己不好意思談,所以現在我來說。我們彼此非常喜愛,從很小的時候起就難舍難分了。我們在一起沒有什么不健康的,但她兩次結婚又兩次離婚了。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些事。丈夫們從他們的角度來說是不錯的,但我關心的是我妹妹。我們咨詢了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但不怎么起作用。現在我們不必談那些事了。雖然我沒有見過你本人,但我知道你已經好幾年了,還讀了一些你出版的演講。所以我勸說我妹妹和我們共同的朋友隨我一起來這兒。”他猶豫了片刻,又繼續下去。
“我們的麻煩是我妹妹好像對什么都不滿意。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什么讓她產生任何滿意或滿足感。不滿足幾乎變成了狂躁癥,只要有什么事沒有完成,她就會完全崩潰。”
不滿足不是一件好事嗎?
“一定程度上是,”他回答;“但每件事都有一定的限度,現在太過分了。”
完全不滿足有什么不對嗎?我們通常所說的不滿足是一個特殊的愿望沒有實現而引起的不滿意。不是嗎?
“也許,但我妹妹嘗試了許多事,包括這兩次婚姻,可她都不快樂。幸運的是還沒有孩子,不然情況就會更復雜。我想她現在可以自己來說了,我只想開個頭。”
什么是滿足,什么是不滿足?不滿足會通向滿足嗎?不滿足的時候,你會發現其他嗎?
“沒有什么真正讓我滿意,”妹妹說。“我們處境良好,但是錢能買來的東西失去了意義。我讀了很多書,但我想你知道,它沒有什么結果。我也涉獵各種宗教教義,但它們看起來都這么虛假;那之后你還剩下什么呢?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不是因為想要孩子才這樣的。如果我有孩子,我會給他們我的愛之類,但是不滿足的折磨肯定會繼續。我沒辦法引導或疏導它,像大部分人那樣,投入到有吸引力的活動或興趣中去。那就會比較容易航行;偶爾也會有暴風,這在生活中是必然的,但總可以到達平靜的水域。我覺得我好像處于永恒的風暴之中,沒有安全的港灣。我想在某個地方找到安慰,但是就像我說過的,宗教能夠給予的對我來說是非常愚蠢的,只是一大堆迷信。其他的,包括國家崇拜,也只是理性地替代真實的東西——我并不知道真實的東西是什么。我嘗試了各種有趣的枝節問題,包括目前法國的悲觀主義哲學,但我還是空手而歸。我甚至嘗試服用一兩種毒品,但那當然是絕望中最后的行動。還有的就只能是自殺了。現在你了解所有的情況了。”
“我插一句,”朋友說,“在我看來,她只要能找到什么真正吸引她的事物,整個問題就解決了。如果能有一個重要的興趣占據她的頭腦和生活,那這種侵蝕她的不滿足就會消失。我認識他們兄妹很多年了,我一直告訴她不幸就在于沒有什么能把她的意志從她自己身上移開。但沒有人注意老朋友的意見。”
請問,為什么你不應該不滿足呢?為什么你不該被不滿足所毀滅呢?你那個詞是什么意思?
“它是痛苦、折磨人的焦慮,一個人自然想從中出來。想沉浸在這種狀態中是一種變態狂的形式。不管怎么說,一個人應該能夠快樂地生活,不是無休止地被不滿意的痛苦所驅使。”
我并不是說你應該享受痛苦,或者只是忍受它;但為什么你要通過一項有趣的活動、或者其他形式持久的滿意來逃避它呢?
“那難道不是非常自然的嗎?”朋友問。“如果你處于痛苦中,你就想擺脫它。”
我們沒有相互理解。我們所說的不滿足意味著什么?我們不只是探究那個詞口頭上或解釋性的意思,也不是在尋找不滿足的原因。我們很快會談到原因。我們試圖要做的,是檢查陷入不滿足痛苦之中的頭腦狀態。
“換句話說,我的頭腦不滿足的時候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從沒問過我自己這個問題。讓我看看。但是首先,我理解了這個問題嗎?”
“我想我明白你的問題,先生,”哥哥插話說。“陷入不滿足的痛苦時頭腦的感覺是什么?不是嗎?”
類似的東西。拋開快樂或痛苦,內在的感覺是很特別的,不是嗎?
“但是不通過快樂或痛苦來確認,可能有感覺嗎?”妹妹問。
確認會帶來感覺嗎?沒有確認、沒有名姓就沒有感覺嗎?我們很快會談到那個問題;但還是那個問題,你說的不滿足是什么意思呢?不滿足是作為一種單獨的感覺而存在的,還是它和某些事物相關?
“它總是和某個其他因素、某種要求、欲望或需求相關,不是嗎?”朋友說。“肯定總有一個原因;不滿足只是一個征兆。我們想成為什么或者得到什么,如果出于某種原因做不到,我們就會失望。我想這是她不滿足的根源。”
是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那么遠,”妹妹回答。
你難道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滿足嗎?不是因為你沒有發現什么可以把自己投入其中的事物嗎?如果你真的找到什么可以完全占據你的頭腦的興趣或者活動,不滿足的痛苦會繼續嗎?你想要的不正是滿足嗎?
“上帝啊,不是的!”她爆發出來。“那是多么可怕,那是停滯。”
但那不正是你在尋找的嗎?你可能對滿足產生恐懼,又想擺脫不滿足,你正在追求一種非常高層次的滿足,不是嗎?
“我想我不要滿足;但我確實想擺脫這種無盡的不滿足的不幸。”
這兩種欲望不同嗎?大部分人不滿足,但他們通常尋找能讓他們滿意的事物來馴服它,然后他們就機械地運轉、衰老下去,或者變得痛苦、憤世嫉俗等等。那就是你追求的嗎?
“我并不想變得憤世嫉俗,或者只是衰老下去,那是太愚蠢的;我只是想找到一種方式來緩解這種不確定的痛苦。”
只要你抵制不確定,只要你想擺脫它,痛苦就會存在。
“你是說我必須呆在這種狀態中?”
請安靜地聽。你指責你所處的狀態;你的頭腦反對它。不滿足是必須持續明亮燃燒的火焰,而不能用某種興趣或活動來窒息它,追求興趣或活動只是擺脫痛苦的反應。不滿足只有當它被抵制時才是痛苦的。僅僅滿意而不了解不滿足全部意義的人正在沉睡;他對整個生命的運動不再敏感。滿意是一種毒品,它相對容易找到。但是要了解不滿足的全部意義,就必須停止尋找確定。
“不想確定什么是很難的。”
除了機械的確定性,存在什么確定性嗎?存在心理的永恒嗎?還是只存在非永恒?所有的關系都是非永恒的。所有的思想,以及它的象征、理想、投射都是非永恒的。財產會失去,即使生命本身也會以死亡、以未知結束,盡管人類建立了成千的巧妙的信仰結構來征服它。我們把生和死分開,因此兩者都是未知的。滿足和不滿足就像硬幣的兩面。要擺脫不滿足的痛苦,頭腦必須停止尋找滿足。
“那就沒有什么滿足嗎?”
自我實現是一種徒勞的追求,不是嗎?就在自我的實現中有恐懼和失望。所得的化為灰燼,而我們又在為得到而奮斗,我們會再次陷入悲哀之中。一旦我們覺知到這整個過程,那任何方向、任何層次上的自我實現都沒有意義。
“為抵制不滿足而奮斗就是窒息生命的火焰,”她得出結論。“我想我明白你話中的意思。”
——選自《思考從結論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