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文字上講,“壺”字的流傳要比“瓶”字早。“瓶”是形聲字,并音從瓦;“壺”則是象形字,商代的青銅壺,形狀上簡直就與“壺”的字形是一模一樣的。后來,“壺”字由象形文字經篆、隸發展成楷書甚至是電腦上的印刷體,一直沿用下來,并沒有演變成形聲字,也沒有因器物名稱的轉變而增加鏨或流,字形上始終保留著最古老的體態,這在漢字發展史上是不多見的。本文所談論的主要是唐朝的器物,為了敘述的方便,仍然沿用唐朝時器物的名稱,將無柄無嘴的器物稱為壺,反之則稱為瓶。
長沙窯器是瓶多而壺少的,瓶上常見有釉下褐彩的題字,壺上卻極為罕見。瓶和壺都是盛裝液體的容器,瓶上有銴有流便于單手執用,十分方便;壺就不然,光溜溜的無鏨無流,肩部有系,而且腹上急劇收頸且帶有盤口。瓶有流便于日常使用,飲酒煮茶倒油十分方便;壺因無流,不容易潑撒所盛之物,利于長期儲存。所以,壺與瓶雖同盛液體,功能卻是各不相同的,由于功能的不同,壺少瓶多的現象也就有合理的解釋了。
在長沙窯的瓶上有題“油瓶”字樣的,可能是標明為盛油器物,亦有題“茶瓶”的,自然是用來盛茶湯,不過惟獨沒有見到題字為“酒瓶”的實物,令人常常感到遺憾而困惑。雖然如此,長沙窯瓷瓶上關于飲酒的詩還是不少的,信手拈來幾首,就十分有趣,足以使人認為應有盛酒的瓶了。“二月春豐酒,紅泥小火爐。今朝天色好,能飲一杯無”。同是飲酒,豪飲之士就另有一番情懷。“主人不相識,獨坐對林泉。莫憂愁酤酒,懷中自有錢。”懷中有酒錢的人就顯得安逸而自信。而“去歲無田種,今朝乏酒財。恐他花鳥笑,佯醉臥池臺。”則飽含著尷尬的心酸,這些吟酒的詩都是唐人題在長沙窯“瓶”上的。
面對著這些長沙窯的題酒詩瓶,筆者不禁想知道唐朝人把盛酒器物叫作什么。查閱了一些古文獻,從中發現了唐人的飲酒詩中多有用“榼”字的。壺與瓶是清楚的,而“榼”究竟是什么呢?是不是唐朝人對裝酒的瓶的另一種稱呼呢?白居易有首《葺池上舊亭》的詩中提到榼,“軟火深土爐,香醪小瓷榼”;另一首《招東鄰》中也有“榼小二升酒,新簟六尺床”的詩句。從白詩中可以知道他飲酒時用的是“瓷榼”,而且“小瓷榼”能盛“二升酒”,折合成現行公制升,唐代二升的酒是1.2公升。實測一下,大約也就是長沙窯一般酒詩瓶的容積。不僅長沙窯如此,其他窯口的瓷瓶,都是這般大小,這是為方便執用而約定俗成的形制。由此看來唐人不僅常用瓶、壺盛酒,而且也用“榼”來盛酒。《搜神記》中就有“車上有壺榼”的句子。由此可見榼是酒瓶的另一名稱,瓶和壺在用于盛酒時也被稱為“榼”,還可以分別稱為“瓶榼”或“壺榼”,而“酒瓶”或“酒壺”的名稱在唐朝時反而是不大用的。如唐朝筆記《開天傳信記》中有“化為瓶榼,美酒盈瓶”的句子,這就是講瓶是可以盛酒的,一般就稱為瓶榼。
弄清楚了“榼”的含義,我們就會發現唐朝的詩文中除了李群玉的《石渚》詩外,還有許多可能是描寫長沙窯的詩文。
例如唐朝著名詩人章孝標的《少年行》:
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薰。
畫榼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
手抬白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
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
其中那句“畫榼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文”就頗似描寫長沙窯的瓷器。“榼”是盛酒的瓶,而唐朝時在瓶上繪畫的屈指可數;這倒懸的“鸚鵡嘴”就是瓶上的“流”,現在我們也將它稱為“壺嘴”;“花衫對舞鳳凰文”,寫的是身上的花衣衫與“畫榼”上的“鳳凰”相對如舞。他詩中帶“鸚鵡嘴”的“畫”“鳳凰文”的“榼”,仿佛是對長沙窯彩繪瓶的藝術寫照。因為長沙窯的瓷器上畫有鳳凰的圖紋很多,而當時的其他彩瓷窯口,如邛崍窯就絕無畫有鳳凰的器物。推測起來,簡直就是描述長沙窯瓷繪的酒瓶一般,小小的嘴,斑斕的畫……不過,詩人章孝標接觸得到長沙窯的器物嗎?
章孝標,桐廬人,元和十四年進士,大半生在江南度過,有人稱他錢塘詩人。當年中進士后,榮歸江南,還有詩得意洋洋地寫道“及第全勝十政官,金鞍鍍了出長安,馬頭漸入揚州郭,為報時人洗眼看”。可見他是到過揚州的,而從揚州出土的大量彩瓷器物,展示了當時長沙窯器物的流行,所以章孝標完全有可能接觸和使用這類東西。以我看來,雖然這個遐想近于詩境,但我寧肯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因為有著客觀的歷史為這個真實奠定了基礎。
再如白居易的《家園三絕》:
籬下先生時得醉,甕間吏部暫偷閑。
何如家醞雙魚榼,雪夜花時長在前。
其中提到了有雙魚形象的榼,筆者覺得也像是描寫長沙窯的器物,因為雙魚形象的盛酒具在長沙窯的壺、瓶中有兩種,一種是雙魚瓶,在流的正下方有雙魚形的貼塑裝飾;另一種是雙魚壺,兩條翻躍挺立的鯉魚,魚體肥碩,魚嘴被巧妙地塑成壺口,兩邊多半還有背帶的穿紐,其實無論是雙魚瓶還是雙魚壺,都可稱為雙魚榼。白居易的另一首《東城晚歸》中又提到其他形狀的榼“一條邛杖懸龜榼,雙角吳童控馬銜。”這次不是雙魚而是龜形的能懸提的榼,也像長沙窯諸多壺、瓶中的一種。龜榼似乎就是穿背帶的扁壺,可能由于形狀如龜而得其名,易于提攜,是長沙窯的壺、瓶中常能見到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