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季剛剛開放的嘉德藝術(shù)中心最近舉行了“啟功舊藏金石碑帖展”,展出了啟功先生舊藏的珍貴金石碑帖230多種。不過啟先生相對一些民國以前的老派收藏家而言比較吝惜筆墨,并不輕易給自藏的碑帖題跋,因而絕大多數(shù)展品僅鈐蓋收藏印而已。不過在整個展廳中卻有個別并非原拓而僅為影印本的碑帖,啟先生卻難抑對其的情感,不吝筆墨題寫了識語。比如民國間影印的《武進(jìn)孫氏元宴齋十三行九字未損本》,啟先生就在封面上題寫了兩段:
十三行以元晏齋本最有筆意,元晏本中又以此冊摹拓最精,惜經(jīng)蟲蛀不免有損字耳。元白記。
后人臨十三行者,思翁最為得勢,蓋寢饋于《西升》《六甲》諸跡者深,故能直探《洛神》筆髓。質(zhì)言之,《洛神》實亦唐人書也。
(啟功先生題記)
這兩段題記非常值得揣摩。第一段,已經(jīng)屬款“元白記”,按常理應(yīng)該在“元白記”旁鈐蓋印章的時候,啟先生又“根本停不下來”地另寫了一段。第二段題記中的思翁即董其昌,啟先生認(rèn)為董其昌因為學(xué)習(xí)《西升》《六甲》等唐人墨跡,從而能臨寫《洛神賦》十三行,寫得“最為得勢”。《六甲》即《六甲靈飛經(jīng)》,至今傳世,且為書法愛好者所常見。特別有意思的是啟先生列于《六甲》之前的《西升》,乃是褚遂良寫的《老子西升經(jīng)》,早已亡佚。也就是說啟先生自己都不可能見過,那他又未何那么有把握在題記中這么寫呢?
在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卷三中有一段文字可以找出啟先生這一觀點的出處:
今年游白下,見褚遂良《西升經(jīng)》,結(jié)構(gòu)遒勁,于《黃庭》《像贊》外,別有筆思。以顧虎頭《洛神圖》易之。主人迫欲朱提,力不能有,遂落賈人手。如美人為沙叱利擁去矣。更償之二百金,竟靳固不出。登舟作數(shù)日惡,憶念不置。然筆法尚可摹擬,遂書此論,亦十得二三耳。使《西升經(jīng)》便落予手,未必追想若此也。
董其昌這段話的意思是他去南京游玩的時候看到別人收藏的褚遂良《西升經(jīng)》,非常喜歡,想用顧愷之的《洛神圖》交換(當(dāng)然他想拿去換的是不是真跡另當(dāng)別論)。但收藏《西升經(jīng)》的人不同意換,非要極高價的銀兩購買才行。董其昌一時出不起那么多銀兩,因而《西升經(jīng)》便被其他商人買走。事后,又想用二百兩去購買,但得到《西升經(jīng)》的商人卻不肯出讓。雖然董其昌未能得到《西升經(jīng)》,但在反復(fù)洽購的過程中屢已次經(jīng)眼,因而追想其筆法,且自信摹擬可“十得二三”。而且文末董氏還提到如果真正得到了《西升經(jīng)》,恐怕會束之高閣,還未必反復(fù)去追想揣摩。啟功先生敢于如此大膽地根據(jù)董其昌這段文字就在沒有見過《西升經(jīng)》的情況下寫出這段題跋,是和其親身經(jīng)歷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
趙仁珪先生新著《啟功評傳》(北京出版社2017.7)中介紹啟先生早年曾在琉璃廠見到一冊《張猛龍碑》“心動經(jīng)年,夜眠不著”,一年后才以舊帖七種交換得到,得到后一日數(shù)臨,并且還興之所致為此碑寫了六首詩。這次嘉德的展覽中也有一件整張拓的《張猛龍碑》,可惜并沒有展出啟老年輕時曾苦等一年時間才得到的冊頁本《張猛龍碑》。想來,啟先生正是曾有過見而不可得的切身經(jīng)歷,才能體會到董其昌的“真愛”。在上面所錄題記的最后一段,啟先生明確提出了世傳王獻(xiàn)之書的《洛神賦》十三行是唐人書的觀點。
(沙孟海先生題跋稿)
北京出版集團(tuán)的文津出版社最近新出的《沙孟海序跋(手跡釋文本)》中有一篇《〈洛神賦〉十三行柳氏兩跋本跋》提及了沙老所見的數(shù)種有柳公權(quán)和柳璨跋的《洛神賦》十三行拓本,其中就包括玄(玄字避清諱作元,民國時尚多沿用,因而啟老所謂“元宴”與沙老所謂“玄晏”實無不同)晏齋本。沙孟海先生考證新、舊《唐書》皆有傳的柳璨的璨字在諸十三行拓本中皆誤作從王從祭的字。因此,實際上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洛神賦》十三行拓本距離啟功所謂“唐人書”的原貌已經(jīng)又有了些差距。
(玄晏齋本《洛神賦》十三行柳公權(quán)、柳璨跋)
通過啟功、沙孟海二先生對傳世《洛神賦》十三行的題跋案例,相信讀者們能從中學(xué)到精妙無比的鑒定及臨習(xí)心得。
展覽提示
“啟功舊藏金石碑帖展”展覽到12月8號,展出地點嘉德藝術(shù)中心。嘉德藝術(shù)中心對面中國美術(shù)館正舉辦的將于12月10號結(jié)束的“從明四家到當(dāng)代吳門繪畫特展”中也恰有董其昌的書畫作品展出。
《啟功評傳》(北京出版社2017.7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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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序跋(手跡釋文本)》(文津出版社2017.1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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