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在葛亮的小說創作中,《朱雀》《北鳶》作為他書寫近代歷史的“南北書”,在出版后都曾引起較大的反響。這兩部長篇小說,有很多內在的相通之處,也都各具特色。南京是《朱雀》的敘事空間,也是這部小說的主角之一。通過對這座有著獨特歷史的城市進行凝視、再現與想象,葛亮找到了南京古典與現代的美學關聯,凸顯了南京的傳承和裂變。《北鳶》亦有不少值得看重之處,尤其是它很好地融合了紀實、虛構與抒情,是近年來在家族史寫作方面的重要收獲。
提及葛亮,很多人都會注意到他的家世。著名藝術史學者葛康俞是他的祖父,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陳獨秀則是他的太舅公,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則是他的表叔公……這些聲名顯赫的家族成員,既為葛亮的出場帶來不少神秘色彩,也成為他在文學創作和內在精神上的重要資源。寫作《北鳶》時,葛亮更是極大地調動了家族史的重要資源。家族的豐厚歷史,長輩們對其內在的精神感召和思想感召,是葛亮進行創作的重要動力。此書的創作,與其祖父遺作《據幾曾看》的編輯有關:“祖父的編輯,寄了陳寅恪女兒所著《也同歡樂也同愁》等作品給我,希望我從家人的角度,寫一本書,關于爺爺的過往與時代。”葛亮曾想過用非虛構的形式來寫,后來卻選擇了小說的形式,從而在虛構和紀實之間形式了復雜的辯證。小說中的毛克俞,顯然是以葛亮的祖父葛康俞為原型;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單行本中亦有這樣的獻詞:“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祖父葛康俞教授。”主人公盧文笙的原型,則是葛亮的外公。葛亮的姨父褚玉璞,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曾任直隸省長兼軍務督辦,鼎盛期與張學良、張宗昌并稱奉魯直三英,在《北鳶》中名為石玉璞。這些人物原型的融入,還有葛亮在寫作中所融貫的格物精神和實證精神,使得《北鳶》有濃厚的紀實成分。但不能忽視的是,《北鳶》畢竟是小說,虛構和想象的融入,使得這部小說能夠做到虛實相生,從而更為靈動,也更有感染力。
除了紀實與虛構的辯證,《北鳶》還極具抒情色彩。這種抒情性,是葛亮小說創作風格的延續。與葛亮早期的作品相比,尤其是與《朱雀》相比,《北鳶》加重了抒情性,減輕了傳奇色彩。他在這部作品中并無意于成為本雅明或莫言意義上的“講故事的人”,不如通常的小說家那樣重視敘事,尤其是宏大的國族敘事,而是更多地以抒情為志業。葛亮早期的《謎鴉》《德律風》等作品,更多是受西方思想和西方小說的影響,其抒情更多是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融合;在以《北鳶》為代表的晚近的創作中,他則更多是想著回歸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傳統,尤其是抒情傳統。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對于意象的重視。《北鳶》這一書名,出自曹霑《廢藝齋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一冊。在《北鳶》中,風箏是最為重要的意象。它首先是一個結構性的意象,承擔著結構整部小說的功能。風箏的意象在小說中不時出現,將仁楨、文笙、雅閣等人物的命運勾連起來,也推動了情節的發展。此外,北鳶還是一個隱喻性的意象,可以被視為整個民國命運的隱喻,也是小說中幾大家族、眾多人物命運的隱喻。動蕩的時勢和局勢,對于國家、民族、家族和個人來說,正如天時地勢之于風箏,是強而有力的牽制。然而,這也并不意味著身處時勢和局勢中的個人毫無選擇的余地。在《北鳶》中,其實每個人都做出了屬于他們的選擇。以雅閣與文笙為例,他們就走了頗為不同的路。在回顧各自所走的路時,雅各對文笙說,“記得那年,我們在青晏山上放風箏。你告訴我,放風箏的要訣,是順勢而為。”“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他對文笙說,你看看外頭,就是大勢。勢無對錯,跟著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兩次跟頭,就全懂了。”文笙則回應說,“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諸如此類的意象,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它們的存在,無疑為小說增添了不少抒情的氣息,讓小說在紀實、虛構與抒情的辯證變得更為有機,也增加了小說的文學性和感染力。
《北鳶》的語言,也有濃厚的抒情氣息,處處體現出對抒情傳統的賡續和再造。葛亮是一位有高度的語言自覺的作家,既能根據不同的題材運用不同的語言,也能不斷地探求語言和世界的可能性,在兩者的復雜辯證中進行創造。他的長篇小說《朱雀》和小說集《七聲》在語言的經營上既古典又現代,亦西亦中;《德律風》《小金》等小說自覺地融入了粵語方言和粵地文化;《北鳶》的語言則是以雅正的短句為主,有鮮明的民國氣息。對于當代人來說,寫作歷史小說往往容易攜帶著過強的、過于鮮明的當代意識,在語言表述上也很容易把慣常的表述方式帶到寫作中。這種歷史性的錯位,會瓦解小說的實感,讓讀者無法進入到作品的世界,也使得讀者對作品產生懷疑,無從和作者簽訂閱讀的契約。《北鳶》卻很好地克服了這個問題。
這種對抒情傳統的自覺賡續,對葛亮的寫作來說大有意義。在“70后”作家中,衛慧、棉棉、盛可以等喜愛的是極端敘事,尖銳而生猛;葛亮、張楚、弋舟、蔣一談、魏微、付秀瑩、吳文君等則另有路徑,偏重抒情;徐則臣則重視抒情和史詩的融合,通過抒情的史詩化與史詩的抒情化等方式,寫作了《北上》這一抒情的史詩。就總體而言,葛亮以輕靈、輕逸為美學價值,重視古典小說和古典美學對于個體生命的滋養,重視留白的藝術,《北鳶》正是這種美學實踐的上乘之作。
《北鳶》是一部以獨特的時間節點為中心的作品;對時間節點的選取,別有幽懷,體現了葛亮的文學自覺和文化自覺。還需要指出的是,葛亮的小說創作,除了有鮮明的時間意識,也有敏銳的空間意識與地域自覺。《朱雀》意在敘寫南京及置身其中的人物的常與變,城市和個人互相影響,互相成全。小說集《七聲》則主要是關于南京和香港兩地的人物的故事,小說集《浣熊》《問米》則以香港為中心,書寫人物的日常或傳奇,《北鳶》則以天津等北方城市為中心,書寫大時代里各種人物的喜怒哀樂。葛亮的敘事版圖在不斷地擴大。通過紀實、虛構和抒情的持續辯證,通過對敘事空間的持續開拓,通過持續地思索傳統和個人才能的關系,葛亮在拓寬并拓深自己的寫作。他在努力為抒情傳統在當下開出新的面相,也在不斷地營造一個屬于他的抒情中國。他的寫作已有實績,他在未來的寫作,亦同樣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