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文學
圖:來源網(wǎng)絡(luò)
折折皺皺的老皮在母親瘦弱的身上松松垮垮地吊著,如果不是最后的浮腫開始向腳部蔓延,母親早已形同干柴了。躺了三個月的母親,已經(jīng)不能進食了,吊瓶那細長的針管成了維持她生命的最后的補給線。誰都知道,這細細的針管對于一個人而言,意味著什么。
后事是在大姐的主持下背著母親悄悄準備的,因為母親生的欲望一直很強烈,因為我們兄妹一直抱有幻想等待奇跡發(fā)生。今天,我給她喂了兩勺奶后,她有氣無力地說,二子,娘還能站起來嗎?我忍著淚說,娘能,娘什么時候服過輸?三十三年前患那場大病時,人人都說娘不中用了,最后娘不是也扛過來了嗎。娘笑了一下,那笑只是在嘴角上一綻,瞬間就溜走了。也許是太疲勞的緣故,娘合上了眼睛。
六妹告訴我她剛給娘打了杜冷丁,娘會睡一覺的。我問,那東西用多了是否有依賴性?六妹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娘喊疼咱就用。
一
六妹是父親的遺腹子,是父親去世三月后來到我們家的,排行老八,在女孩中排第六,因此,我們一家人叫她“小六”。娘給這個老生閨女兒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玉紅。可是我們都叫這個大眼睛的妹子“小六”,娘開始糾正了幾次,后來寡不敵眾,也就默認了,再后來母親居然也喊她“小六”了。
六妹的第一聲啼哭,撬開了娘母愛的大閘,亡夫的悲傷讓小小的六妹給沖淡了許多。剛出生那會兒,六妹如同一只剝了皮的貓,肉肉的紅紅的,蜷縮在娘的身邊。娘一臉的疲憊,大姐一邊用濕軟的毛巾給娘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對我說,挎上籃子,找保管員二叔要幾斤谷來,又吩咐二姐,你也去,到碾上軋成米。
每年秋后生產(chǎn)隊總是要留下一擔谷,誰家女人生娃子,都要給十斤谷的。名其曰:月子糧。
至今我還記得,在倉庫的門口,保管員一聲長嘆說,唉,遭罪啊。那時,我只有十二歲,對保管員的話還聽不懂,但是我感到他對六妹的到來好像不太歡迎。
就在娘長聲短氣地喝下兩大碗小米粥后,老葛家的上門了。娘支走了我們,同她獨自交談,之后,娘才把大哥和我叫到床前。娘說,她打算把六妹送給老葛的大閨女,她家境好,男人在礦上當工人,三個兒子,沒有閨女,六妹去了她家比跟著我們要享福。大哥搖搖頭。娘又問我,我沒有說話,拿起板凳就打老葛家的,在娘的呵斥聲中,老葛家的倉皇逃走了。我看見娘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淌下來。娘苦笑了一下,那笑跟今天的笑很相似,只在嘴角上一閃就消失了。
娘說,玉紅啊,你兩個哥哥都想留下你,娘就把你當只小狗養(yǎng)著吧,只是你要吃苦了。玉紅?顯然這是娘早就給她起好的名字,娘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將她送人。爹剛走了仨月,六妹就來了,娘哪里舍得啊,顯然,她只是試試我們哥兒倆的態(tài)度。在娘的意識里,大姐雖說是老大,但她是女人,家里的大事必須由男人來主裁,盡管我只有十二歲。
六妹來到我們家時,村里還吃著大鍋飯,生產(chǎn)隊的糧食是按人工分配的,人四工六。我們家沒有勞動力,盡管娘帶著姐姐天天下地出工,卻只能掙大半個勞動力的工分,分到的糧自然就少,一年到頭地瓜干都得算計著吃,只有過年才吃上一頓白面的餃子,六妹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我們那個村分散在石嶺上,地瓜是主糧,六妹張口吃的第一頓飯就是地瓜。那是娘大病住院期間,沒有奶吃的六妹餓得直哭,我跟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搗成糊狀,一勺一勺地喂她,直吃得六妹向外漾食為止。大病初愈的娘看看小肚子滾圓的六妹,一臉苦笑,她抱起六妹親了親說,六啊,吃吧,吃飽了就能活下來。唉唉,要是你三舅不闖關(guān)東就好了,他能掙一個勞力的工,咱們家就能多分幾斤細糧,我家的玉紅就有饅頭吃了。放下六妹,娘無助的目光望一眼北方的天空,她喃喃地說,也好,闖一闖興許還有奔頭。
二
娘說的三舅是她的同胞兄弟,是爹娶她時的“贈品”。
爹活著的時候有時跟娘開玩笑,說,娶你倒好,娶一個還贈一個。娘就說,拉倒吧你,半老頭子,你是賺了便宜還賣乖哩。爹就嘿嘿地笑,半老頭子怎的,照樣兒女一大窩。
娘就紅一下臉,說,你能,你有本事。
娘是江蘇人,她嫁給爹時面臨著人生的第一次選擇。
那個時候,爹的前妻去世。他是別了故鄉(xiāng)一路行醫(yī)南下的,在灌南縣,爹開了家醫(yī)院,同時收下了識文斷字的大舅做他的幫手。爹有一手醫(yī)治外傷的絕活,他熬制的膏藥是治療瘡、癤的拿手戲。那年日軍已經(jīng)占了南京,各派力量都需要爹的膏藥,爹的日子過得不錯。姥爺姥娘雙亡已經(jīng)十年了,除了已婚的大姨外,二姨三姨匆匆嫁人了,二舅送給了一個無兒戶,家中只余下娘和三舅了,靠大姨養(yǎng)活的娘長到十五歲了,這時的娘面臨著人生的第一道坎。在大妗子的主持下,把娘許給了爹,那時,爹已經(jīng)三十六七歲了,娘卻只有十五歲。娘的姥娘看不下去了,說,小四太小。妗子一口否定了,小什么小?過兩年不就大了嗎?再說,人家老楊有手藝,跟了他,還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大妗子忘了爹也在長。
從小就和三舅相依為命的娘看透了妗子的用心,她抱著七歲的三舅對妗子說,告訴他,我可以嫁過去,但是他必須答應(yīng)養(yǎng)活我三弟。娘的條件正中妗子的下懷,妗子樂得屁顛屁顛的,她竭力撮合爹的婚事去了。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娘的婚禮極其簡單,她一手拎著一只紅包袱,一手牽著七歲的三舅走進了洞房。
數(shù)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我費盡周折,把分散在三省四縣的二舅、三舅、大姨、二姨他們接來,同母親團聚了,這是自娘出嫁以來姐弟們的第一次團聚。九十高齡的大姨站在爹的墳前,老淚縱橫地對我們說,你爹是一個善人,是一個好人啊。
大姨說的善和好,是否與爹娶一送一的壯舉有關(guān)呢?
按照娘與爹最初的設(shè)想,等三舅長大成人,爹要給他娶上媳婦,蓋上房子的,當時就爹的實力而言做到這些不是困難,可惜事態(tài)的發(fā)展不以人的意愿為轉(zhuǎn)移,爹那個紅紅火火的小醫(yī)院只經(jīng)營了四年,在大姐三歲那年,倒閉了。
娘說,人啊,能抗住天災(zāi)卻抗不了人禍。娘說的人禍是國民黨。國民黨占了漣水城后,新四軍北撤了,戰(zhàn)事暫時平息下來。這時的娘在醫(yī)院里幫爹收錢。那天,國民黨的一個團長捎話給娘,說要留爹做軍醫(yī)了。娘一聽就知道壞事了,就托了一個當?shù)氐念^面人物找到那個團長,團長一副官腔:為黨國效力是國人的義務(wù),楊醫(yī)生一手好手藝,國軍正缺這樣的人才。說什么不放。最后,碼兒加到一萬大洋才松口。放爹回家是在娘送去五千大洋定金之后。
晚上,娘給爹說,咱得逃走了,今天這個團長的事咱可以應(yīng)付,明兒個來個旅長、師長你拿什么應(yīng)付?爹沒有想到比他小那么多的娘看事卻比他長,他同意了,準備連夜過河北逃。其實爹的行蹤早在那個團長的眼線之內(nèi)。
娘抱著大姐,爹提著行醫(yī)的器具,三舅背著半袋子吃糧和銀圓,匆匆跨上了海盜的木船,船剛起航,一個班的國軍就趕來了,那個被爹救治過的海盜指揮下屬拼命護航,才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但爹脖子上中了一彈,留下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洞,這個漏水的洞給爹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麻煩。我記事起,爹就不止一次地說,這國民黨,連強盜都不如,強盜還講究個信用呢。國民黨不敗,天理不容。每每這時,娘就說,知足吧,能過成一大家子人就不錯了。爹就“嘿嘿”地笑,說,也是,那子彈要是向上或是向下幾寸,咱這家子人就沒了。
娘到達爹的故鄉(xiāng)時,剛趕上分田地,一家人就有了一份田。爹說,我不會種地,只會看病。于是楊家莊就多了一個診所。
父親的診所開得不錯,收益也大增,可惜隨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財產(chǎn)了,爹就做了一個不下地的社員,掙的是工分,日子就不那么從容了,于是結(jié)婚時的承諾就無法兌現(xiàn)了,但是娘和爹還是咬緊牙關(guān)為三舅建了三間房,讓三舅自立門戶了。后來,由于我們兄妹不斷增加,爹越來越老,掙錢養(yǎng)家的能力也就越來越差,三舅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爹去世的那一年,三舅已經(jīng)三十歲了,光棍一身的三舅,看一看我們高高低低的七個孩子,望一眼大腹便便的娘,一聲長嘆,終于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獨自闖關(guān)東去了。
那天早上,娘照例燒一鍋地瓜湯,用豆面炒了鍋地瓜秧菜,讓我去村后喊三舅吃飯。三舅的三間房子是沒有院墻的,四周是柵欄,上面爬了不少豆角,柴門關(guān)著,我怎么喊也沒有回音,隔壁的歪嘴女人說,二子,別喊了,告訴你娘,你舅闖關(guān)東去了。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娘時,娘呆立無語,手中的鏟子滑下來,掉在地上,行動不便的娘一腚坐在院子里,淚水順著面頰流成小河。娘說,走吧走吧,不怨你舅,是我們沒有兌現(xiàn)諾言,先對不起你舅的啊。
三
娘說的我們指的是爹。
那時候,大姨沒有收養(yǎng)三舅,二姨、三姨、大舅更沒有這個打算。對一個多余的毛頭小子,誰都不愿意收留,在那個時代,收留一個小子意味著什么,誰都心中有數(shù),唯有娘收留了。大姨說,那時她也想收留三舅,可大姨夫沒松口;大舅也想過,可大妗子的眼一瞪,大舅的一切計劃就土崩瓦解了,母親做到了,那是因為有爹。
爹是在海盜的船上養(yǎng)好槍傷的,爹本來就有醫(yī)治外傷的手藝,他的槍傷一個月后就好了,海盜派人護送爹一行進了山東地界方才罷手。爹進村時就鬧出一個笑話。二大爺說,小子,混得不錯,兒女雙全啊。十一歲的三舅蹦起來,指著二大爺說,你是他兒!三舅一口南蠻子腔,引得小村人呵呵地笑。
爹的衛(wèi)生所是人民公社那一年歸公的,后來,公社里辦起衛(wèi)生院,爹就被調(diào)到醫(yī)院里去了,可是爹待不住了,他最多在那里住一個晚上,之后就像屁股上抹了油,怎么也坐不住了,第三天傍晚就急著往家里趕。別的醫(yī)生就嘲笑他,老楊啊,知道味了吧,這就是娶個小媳婦的下場。爹就笑。
正是因為爹的 “待不住”,醫(yī)院才決定在我們村設(shè)個衛(wèi)生所,爹高興得直樂,可是他哪里想到,留下來的人后來都成了吃國庫糧拿工資的醫(yī)生,唯獨爹一輩子做了一個吃工分的村醫(yī)。在后來的艱難日子里,大哥曾埋怨過爹,說,你要是不三天兩頭往家跑,不也吃國庫糧了,我們一家子也跟著沾光了。爹的臉就拉長了,說,你懂個屁。大哥說,我是不懂個屁啊,可我懂得饅頭就是比窩窩頭香哩。
三舅與爹的關(guān)系,是隨著三舅的長大而漸漸僵持起來。
那時,爹是打算收三舅為徒,在這之前,爹在江蘇有七八個徒弟,其中包括大舅。就在這時,劉家寡婦領(lǐng)著十五歲的兒子上門了。劉家寡婦在村里是小戶,男人病亡后留下一對兒女,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寡婦曉得人要一輩子有飯吃,就得會門兒手藝才成,于是他們盯上了爹。那個十五歲的小子特別精明,頭磕得“梆梆”響。站著的寡婦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這一大一小的舉動最終打動了爹。爹說,怪可憐的。不過我也給你約定,等你學成了就教我家的老大,我這個身子怕是等不到兒子成人了。
衛(wèi)生所是村里的,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三舅就失去了機會。對父親的選擇,三舅是不滿的,這種不滿情緒隨著三舅的日漸成熟而走向公開,走向爆發(fā)。
三舅到了該成親的年紀,父親和母親卻因為兒女眾多而積累了太多的衣食之憂,這種憂慮讓他無力顧及三舅,而跟三舅幾乎同齡的徒兒因技藝在身而結(jié)婚生子。三舅開始埋怨父親。開始母親是中立的,母親加入三舅的陣營完全是由于徒兒的背叛,那個曾把頭磕得天響的少年終于在十幾年后成事了,父親的威望成了他出頭的障礙,于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排擠父親。那天,生了一肚子氣的父親回到家時,三舅正向母親訴說著一肚子的委屈,母親破例沒有給父親做飯,她看了爹一眼說,報應(yīng),誰叫你是好歹不分哩。三舅說,姐夫是狗咬呂洞賓。父親破例沒有發(fā)火,他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三舅意味著什么,或許,他想起了那個未兌現(xiàn)的承諾,于是他選擇了沉默,他知道,這是自結(jié)婚以來母親的第一次埋怨。
爹在外受徒兒的氣,在家受三舅的氣,在這種郁悶中,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盡管母親每天早起總是千方百計地為父親燒一碗面湯,有時做一碗蛋花,可父親畢竟老了。母親知道,此時初中畢業(yè)的大哥跟父親學醫(yī)的可能性不大了,她想起公社管教育的一位姓魏的副書記來,她說,老魏女人的九頭瘡不是你治好的嗎,給他說說,讓老大去大學學醫(yī)吧。父親是不愿求人的。母親發(fā)出最后的通牒:你不去,我去!
那時候興推薦上大學,大哥就這樣進了臨沂衛(wèi)校。大哥走后,父親一下子病倒了。因不衛(wèi)生的注射引起的屁股潰爛,讓父親吃盡了人間的苦難。父親死于雙臀潰爛引起的敗血癥,他走的時候一米九的塊頭瘦得不到一百斤。
母親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是徒兒害了父親。
母親,四十六歲的母親,身后站著七個孩子,她束手無策,村人看不下去了,他們將一根腰繩捆在徒兒的腰上,說,給你師傅披麻戴孝!面對一身孝裝的徒兒,母親看都沒看一眼,她只是拉住我的手咬咬牙說,二子,記住他!
父親走得太突然,一向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母親,還沒有任何主家的思想準備。
從此,母親從父親的背后走出來,走向前臺,主持一個大的家庭了。
埋葬了父親,村里的長輩們對母親說,你啊,這日子怎么過呀。母親揚起頭,說,慢慢熬吧,孩子們總有長大的時候。
四
父親的離去讓母親徹底失去了依靠,三舅的不辭而別讓母親失去了得力的傾訴,那個信誓旦旦把師傅師母當父母養(yǎng)的徒兒的反目,讓母親感到人世間的凄涼,面對一群孩子,她是那樣無助和無奈。
長夜里,我們時常被母親哭醒,盡管母親的啼哭是那樣地低細,如同蜜蜂的嗡嚶,當我們小鳥似的依偎在母親的床前時,母親裝作沒事的樣子說,你們起來干什么,都去睡吧,娘也困了。
我說,娘不哭我們就睡。娘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誰說的,娘可沒哭,二子你記住,娘的眼淚是不會隨意掉的。
娘說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里,我們從沒聽見娘的哭聲。
在農(nóng)村,沒有了男人的家庭是相當受氣的。
我們村地處山區(qū),地瓜是我們的主食,父親去世后,生產(chǎn)隊每次分地瓜,我們家總是最后一份,分到我們家的地瓜小且摻著坷垃,這時,田野里所有人都走光了,唯有母親一聲不吭地在一盞孤燈照耀下,帶著我們收拾那堆地瓜。每每這時,我就氣憤不平,破口大罵,罵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這時娘總是嘆一口氣,摸一摸我的頭,說,二子,不怨人家,是咱家的日子過低了。
不僅分地瓜,領(lǐng)救濟糧時,我和姐姐去得最早,可總是最后一個領(lǐng)。有一回,上級返給我們的糧食是玉米,那可是個好東西啊,望著金黃的玉米堆漸漸矮下去,我忍不住叫起來:該我們家了,比我們晚來的都領(lǐng)了。喊號的會計翻眼說,越是不出工的領(lǐng)糧越緊。我知道他是笑話我們沒了父親,我的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指著會計的鼻子喊:你老婆那年腳上長瘡,路都不能走,要不是俺爹,早成瘸子了。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要是俺爹活著,你敢欺負我們嗎?我說的是事實,會計的臉漲紅了,其他的人也都不說話了。就在我得意時,娘一個巴掌打過來,我的臉上立刻起了血紅的手印。娘沒有理睬我,她笑著給會計賠禮:孩子是吃屎的,他三哥你大人大量,別跟孩子一般見識,老嬸子給你賠禮了。會計訕訕地:我才不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哩。
回到家,我還在掉淚,我說,娘,他欺負咱家不是一回兩回了。
娘說,我知道。娘一把拉過我,用比砂紙還粗糙的手掌在我臉上揉著,低低地問,還疼嗎?我搖搖頭。那一刻,我感到娘的手特溫特軟。娘說,二子,你知道人家為什么老是看不起咱們,動不動就欺負咱們嗎?我說,知道。娘說,知道了你就該知道你怎么辦了。我分明覺得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臉上。
爹在世的時候,生產(chǎn)隊分糧、分柴,我們家總是頭一份,隊長說,先給楊先生家稱出來,接著派兩個人送到我們家,如今,爹走了,這頭一份成了徒兒家的,我們家就成了末一份了。這巨大的反差娘怎么受得了?我相信,娘對會計的笑就是心在哭。
如果說這些冷涼母親還可以承受的話,那么哥哥的婚房就讓母親無法承受了。大哥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還沒有新房,爹留下的幾間草房顯然不夠我們一家住的,況且那冬天進雪、夏天漏雨的破房嫂子是不會進門的。
娘給小妹喂完奶后,就遞給二姐,她找村長去了。村長說,大嫂,這蓋房可不是件小事,就是料備全了,你還得操心哩,何況你家什么都沒有。娘說,我三兄弟的房子做了學屋,村里能不能給我家一點補助?村長一拍腦袋說,這是個借口。村長當場答應(yīng)補給我家一些房料,一些石頭。為此,娘感激了他一輩子。
娘開始造屋了,她拿出藏在柜子里的布包,抖抖的手一層一層地解開,是一包銀圓。娘說,從江蘇北逃時,她讓三舅背了一百塊,一路打點就剩下這二十塊了,原打算你們兄妹一人兩塊壓腰的,現(xiàn)在顧不了那么多了,你去銀行變成錢吧。那工夫,一塊銀圓能換人民幣十元錢,很貴的。母親最后還是留下兩塊,說,就給你媳婦留兩塊吧,說完,娘用破手巾包了包,放進我的書包里,娘一直把我送過村前的小河。
哥的新房落成的那天,娘把全部細糧做成饅頭,讓我打了十斤散酒,做了幾桌菜,招待幫忙的鄰居。娘左右敬酒,十分快樂。
也許是累了的緣故,娘破例沒有早起,太陽一竿子高時,娘起床了,她喊我:二子,跟娘去村后。村后是大哥的新房,娘扶著我繞著新房看了一圈后,說,二子,娘的頭有些暈。說著就倒下了。
文如大哥正好下地回來,他一看情況,背起娘就去了徒兒的診所,到達診所時,娘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徒兒搖搖頭,說他治不了。文如大哥喊來幾個壯漢,用一張木床抬著娘去了公社衛(wèi)生院,公社衛(wèi)生院也治不了娘的病,娘被轉(zhuǎn)到地區(qū)人民醫(yī)院。
文如大哥返回村時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他對我說,二子,你娘沒事的。我回來借錢,明天就走。我說,大哥,我家沒有錢了,就剩下二 ……文如大哥擺擺手,你看好你幾個妹妹就行了,錢的事情你莫管。
爹走了,娘病了。我跟二姐轉(zhuǎn)眼就成了這個家的大人。
六妹餓得直哭,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用筷子搗成泥狀,喂她,六妹吃得特賣力氣,一會兒工夫,就吞了一碗。十八年后,六妹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二姐總是說,“小六”比豬都好喂,能不長個嗎?
娘出院那一天,我背著六妹,二姐領(lǐng)著三、四、五妹早早地站在小河邊,像一群小鳥。村長看了我們,掉下一串淚,他說,福堂大哥,你這是作孽啊。福堂是我爹的名字。
娘一過小河,就喊我:二子,快把玉紅抱給我。玉紅就是六妹。六妹一見到娘就本能地找奶吃,可是她不知道,娘從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就再也沒有奶水了。從此,六妹就跟大人一樣吃起粗飯來。
五
娘出院后,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計酬承包責任制,從此,我家的飯桌上一成不變的地瓜終于被糧食代替了。
大病后的娘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她的左手幾乎失去了知覺,不能蒸饅頭,不能包水餃,不能搟面條,娘卻發(fā)明了炕餅,這種面發(fā)后,用一只手拍打出來的厚厚的餅,在娘的手里變成了我們兄妹愛吃的食品。我家分有十畝地,大哥分家后,還有八畝,那個時候,農(nóng)村種地靠牛耕,我們家沒有男耕手,鄰居就勸娘,讓我下學耕田。娘搖搖頭,說,二子得讀書,現(xiàn)在興考大學哩。鄰居再三勸說,娘很神秘地告訴她,她找先生給二子算過命,先生說這孩子命好,不扶犁不拿鐮,劃拉劃拉就掙錢。鄰居不再勸說。
我家雖然沒人耕田,地卻總是最先耕好,這是母親的算計。每年開春,娘就搶在別人動手前找人耕地,娘舍得花錢,每天都做滿桌子菜,炕好多大餅。娘總是說家里做好飯,田里不用看。就這樣,母親帶著幾個女孩子種田,硬是讓我堅持讀了高中。一九八〇年,我考上了一所師范學校,成為全村自恢復高考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那時候的學校是不收學費的,管吃,管住,一月還有三元的補助。娘坐在椅子上,接受全村人的賀喜,那時候村里都窮,但全村人這個五毛、那個一塊地給我湊齊了路費。最該來的徒兒卻始終沒露面,我走前的那天晚上,娘把院門開到半夜,早上,娘讓二姐搟了面條,自己去文如大哥家買了一斤豆腐,做了兩個菜,六妹搖搖晃晃地過來,我給她盛了一碗,娘說,不行,這第一碗是你的,進門餃子出門面。
我含著淚吃面。娘說,不許哭,你上大學了,這是個大喜事,于是我就含著淚笑了。六妹吃著娘炒的豆腐,高興地咧著嘴,一副貧相。娘說,好好混,等你出息了,幫幫你妹妹。十七歲的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
早飯后,娘領(lǐng)著五妹抱著六妹,二姐幫我背著行李,三妹提著包,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向村前的小橋走去。娘一臉笑,她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也有一種成就感。村里人同娘打著招呼,娘說著說著聲音突然高了八度。我看見徒兒正在壩下的菜園里拔菜,顯然,娘是說給他聽的。
年假前,我們班的女生把吃不了的饅頭切成片,曬干后給了我半書包,顯然,她們從我那穿了一個冬天的單鞋和一身不變的服裝中看出了我的困窘。她們說,文學,你若不嫌棄就帶回家吧。我知道他們是在給我一個接受的臺階。
那年冬里下大雪,我們公社的土路早就不通車了,省下的一塊三毛錢的車費,正好給娘買了一雙皮手套,娘的左手因供血不足時常發(fā)涼。
一百多里路,我們幾個用腳量著,從早上走到夜里九點多鐘。那時山村還不通電,雪夜里的山村一派黑暗,煤油燈光是那樣地暗淡,過了小橋我還是看見了家里的燈光,娘肯定是在等我。
當我含淚撲打柴門時,我聽見娘喊了一聲:“小三,你二哥回來了!”
娘拍打掉我身上的雪花,說,喝碗熱湯,咱就吃飯。六妹早把饅頭干嚼得天響,她天真地說,哥,娘說你回家就給我餅干吃,真香。我想哭,卻忍住了,娘端上一盆山蘑菇燉的豬肉。六妹趴在我的耳邊,說,昨天就燒了,娘不讓吃。我給她盛上一碗,“小六”吃得一嘴油,幾個妹妹,吃著饅頭干和肉菜,說說笑笑。娘遲遲沒有動筷,油燈下,她一臉微笑著看著我們兄妹的貪吃相。
飯后,我給娘戴上皮手套,娘一個勁地說,暖和,暖和。末了,娘問:“多少錢?”
我說,城里的東西便宜,才五毛錢。娘直搖頭,說,貴了貴了。
吃得肚子滾圓的六妹,把那包饅頭干抱到自己的被窩里,睡熟了,小手還攥著書包帶子。四妹五妹卻在她熟睡的空間盜出十幾片來。
我很后悔,應(yīng)該給她買兩包真正的餅干的。
六
娘已經(jīng)有幾年不落淚了,是六妹的一次追問讓她流下一串淚水。
那一年,我已在中心完小當副校長了,六妹也上小學了,放了學,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她說,二哥,爹什么樣?我告訴他,爹很高,是個大個子,黑臉膛。我覺得奇怪,問她,你怎么想起這事?她不說話了。
回到家,她問娘,俺爹什么樣?娘說,你爹是個黑大個子。
六妹拍著手說,這回我上關(guān)東就認得爹了,黑大個子。六妹從會說話,娘就告訴她爹闖關(guān)東賺錢去了,前些年,她老是喊著找爹,也許年復一年的失望吧,最近一年不嚷了。六妹的話讓娘發(fā)呆,我看見她臉上有了兩行淚,就勸娘,“小六”說話沒邊沒沿的,娘你別往心里去。娘說我是掛念你舅,快十年了,音不響信不來的,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樣。
母親想念三舅是情有可原的,三舅從小就跟著她,一直生活到三十歲。
我說,娘你別急,聽畔莊的老顏家說,前年他在吉林和龍見過三舅,我打聽好地址就發(fā)封信過去。娘點點頭,她說,你們不要記恨你舅,他是絕望了才闖關(guān)東啊。你爹要是不教那個狼羔子,收你舅為徒,也不至于到今天啊。
我給三舅發(fā)了十多封信,年底三舅終于回信了,從字跡上看,顯然是個小學生代筆。我念給娘聽:“四姐,見字如面,請原諒三弟的不告而走,這些年一直想給姐寫信,可我怕四姐生氣。四姐,我在和龍很好的,請四姐放心,這幾年,家里公事多,開銷大,等手頭寬裕了,我就回關(guān)里看你。三弟,張開軍。”
十年了,娘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高興過,除了那年我考大學。娘一連讓我念了三遍,她說,聽話音,你三舅好像也一大家子人了,混得不賴啊。我想,娘只顧高興了,她忘了,三舅闖關(guān)東才十年,怎么會一大家子人呢。娘自言自語,公事多,開銷大,要不是孩子多,哪來的公事?哪來的開支?這樣吧,以我的口氣給你舅寫信,你結(jié)婚時讓他回來陪大客。娘舅嘛,天生就是陪大客的,他不來可不行。
三舅終究沒有成行,他派三表妹跟二姨家的表哥一塊兒回山東,參加我的婚禮。娘一把拉住三表妹的手,左端右詳,仿佛得到一個稀世寶貝似的,可娘端詳了大半天,從亭亭玉立的三表妹身上也沒有找到她三弟的影子。娘的臉卻絲毫沒有顯示出異樣來,晚上,安排表妹住下,娘對二姨家的表哥說,告訴我,你三舅是怎么回事兒?表哥對三舅的事了如指掌。三舅闖關(guān)東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年齡使他喪失了婚姻的優(yōu)勢,后來村里的一個比他大一歲的年輕寡婦就帶著四個閨女一個兒子嫁給了三舅,條件是三舅給她的兒子建房娶媳,這個寡婦就是三妗子,三妗子過門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這個兒子排行第六,叫六子。
六子,小六 ……娘嘮叨著,臉上就有了滿意的笑。
表哥還告訴她,四姨,俺三舅命不孬,攤上一個好女人,他們家人口多,飯食從來都是兩樣,一日三餐,三舅吃的都是小灶,妗子帶著一幫孩子吃大鍋。這些年,三舅又娶兒媳婦又嫁閨女,可忙哩。娘問:你舅和那些孩子合得來嗎?表哥說,也邪乎,那些孩子都怕他,都聽他的。
娘就放心地點點頭,她說,遇上個好女人是一輩子的福氣,你舅有福啊。
表妹回關(guān)東的前一夜,母親把山東土特產(chǎn)包了一包又一包,反復叮囑表妹,回去告訴你爹,就說我說的,讓他好好照顧你娘,你娘不容易,拉扯一大家子人哪。告訴你娘,讓她抽空回一趟關(guān)里。我想她。
我知道,娘心里裝著她的三弟,可她一句關(guān)心三舅的話都沒說,我想也許正是娘的叮囑才促成了三年后三妗子回關(guān)里的行動吧。
七
那次住院給母親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她拖著半邊麻木的身體主持著一家人的生計,維護著一個大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母親討來許多偏方,煮藥草洗浴,喝中藥,找神婆許愿,幾年下來,雖說減輕了許多,但并沒有根治,不過,母親能生活自理了,那只左手雖然殘了兩個指頭,但終歸能幫著右手干活了,這對母親來講是個巨大的收獲,只是母親從此體弱多病,一年總要掛數(shù)次吊瓶,一月總要吃幾次藥的,多虧了大哥是醫(yī)生,治療起來方便,后來大哥做了公社衛(wèi)生院的院長,更有時間為母親輸液了。
一九八九年,我被調(diào)到縣城工作,那天,我跟母親辭行,母親說,你現(xiàn)在出息了,該辦辦你妹妹的事了,停了停說,我觀看幾年了,你命好,攤了個好媳婦,往后好好過日子吧。
娘決定把四妹嫁在本村,以圖將來有個照應(yīng),其余三個就成了我必須解決的難題,那工夫不像現(xiàn)在,進城工作首先得有一個非農(nóng)業(yè)戶口,才有招工的條件,好歹縣里每年都有一批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我就托關(guān)系找門子,兩年工夫把妹妹們調(diào)出農(nóng)村,招工當了工人。至此,母親才真正地挺直了腰板,可母親還是那樣,高調(diào)做事,低調(diào)做人,村里誰家有事,母親都會隨份子,小到孩子滿月,大到兒娶女嫁,母親都是第一個到場,出于對她的尊敬,母親總是被安排坐上席,就像父親當年的時光。母親飯量小,她對魚肉并不感興趣,席上只吃那么一點兒,可是她卻給這個夾筷子肉,給那個夾筷子雞,忙個不停。母親不僅關(guān)注每一家一戶的小事,村子里修路,她就打電話讓我們回來捐款。娘說得有道理,你們都坐上小車了,這路修好了,咱家沾光最大啊,再說了,你們都是吃村里的地瓜、喝村里的水長大的,村里事你們不參與人家笑話。那次修路,我跟大哥是唯一的捐款人,娘為此高興了好長一陣子。
娘一輩子都在寬容,可有一個人她到死也寬容不了,這個人就是爹的徒兒。
母親七十歲時,我們兄妹八人帶著十一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浩浩蕩蕩地回村給她過七十大壽,那天,我們殺了一腔羊,辦了四桌酒席,打算讓娘好好樂一樂。
那天娘好高興,就在她同六妹的兒子又親又鬧的時候,徒兒兩口子進門了,娘的臉立刻沒了笑容。
我知道娘的脾氣,雖說娘不識字,可她一副好口才,用老村長的話說,她是伶牙俐齒,口口見毛。加上娘腦子好使,反應(yīng)快,一旦發(fā)起脾氣來,準讓人下不了臺。我趕忙打圓場接過徒兒的禮物。
娘卻威嚴地喊了一嗓子:二子,扔出去!
一院子人立時肅靜下來。
徒兒兩口子面面相覷,兩人一臉笑容地說,嬸子,你生氣啦?大哥也幫著打圓場,唯有娘一言不發(fā)。良久,娘說,你們說完了?那就一邊站著去。
娘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兩口子啊,唉,讓我說什么好呢,現(xiàn)在想起你師娘了?晚啦!二十三年前你們干什么去了?那時候,你們但凡有兩寸人腸子,空手到我的床前說句話,也不虧你師傅疼你一場啊。現(xiàn)在我不缺那口吃的,兒子閨女都掙錢了,不稀罕你那仨棗倆核桃。今兒個算給你面子,你媳婦可以留下,你提上東西給我滾出去!
娘的七十大壽原本打算熱熱鬧鬧的,徒兒的出場沖淡了歡樂的氣氛。
席間,娘嚴肅地對徒兒媳婦說,他嫂子,不是我發(fā)脾氣,二十三年了,他沒給師傅上過一次墳,燒過一刀紙。那年我差點完了,他始終沒到床前說一句人話啊,我缺你們那點兒東西嗎,我要的是人心!人心啊!
宴席散后,娘說,二子,把你帶的好酒、好茶搬兩箱給你啞巴哥送過去。娘說的啞巴哥就是文如大哥,十二年前,他因喉癌做了切除手術(shù),從此失去了聲音,村人就喊他啞巴。娘發(fā)話了,老村長作古了,咱家欠他的情,你大哥還了,二子,你記住,只要你啞巴哥還在,逢年過節(jié)別忘了給他買箱酒,他愛喝一口。
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指揮著侄子去車上搬東西,娘嚴肅的臉才舒展起來。
八
步入老年的母親記憶開始衰退,可一年中的兩個日子她記得特別準,總是提前三天準時給我打電話,這兩個時間一個是父親的祭日,一個是她的生日。
每逢父親的祭日,她總是炒一盤花生米,煎一盤豆腐,然后備一盤口酥。有一回,我從城里捎回烤雞,打算做祭品,母親硬是給換掉了,母親說,你爹的口味我知道。那年我的兒子考上大學,回家上墳,這是母親定的規(guī)矩,只要我們家的孩子考上大學第一個要辦的事就是去祖墳告訴爹。輪到我兒子考上大學,我們兄弟兩家的四個娃算是考完了。那天,我剛給爹疊紙錢,娘就開始炒菜了。兒子說,奶奶,咱有現(xiàn)成的食品啊,拿上幾份就行了。娘說,你爺爺那口味可挑剔哩,你們弄的那些東西,他吃不中。兒子就笑,說,奶奶,爺爺現(xiàn)在還能嘗出你炒菜的味兒啊?母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能!上個月你爺爺還托夢,說他發(fā)饞了,想吃煎豆腐,一接到夢我就曉得你這個大學準考上了,果不其然。
兒子說,神氣,爺爺是神仙啊。娘說,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命,死后理當成仙哩,這是造化。過會兒你和你爸上墳時,給你爺爺說你考上大學了。兒子說,只要爺爺聽得見我就說。娘說,聽得見,聽得見,你爺爺那個耳朵靈得很,他六十三歲那年,夜里下著瓢潑大雨,西莊上牛大他爹得了絞腸痧,牛大只敲了兩下大門,你爺爺就爬起來了。
娘說的不假,父親病倒在床上,還讓大姐扶著給一個女孩割了一個拳頭大的囊腫哩。
二〇〇八年,六妹的工廠倒閉了,她成了一名下崗職工,母親對她說,要是城里不好混,你就回家種地吧,如今種地啊不用交稅了,國家還給糧補哩,再說,農(nóng)村戶口的娃子連學費都不用交哩。六妹就笑,好不容易進了城,說什么也不回來,就是打零工、賣青菜也不回農(nóng)村了。娘反對,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得就像下餃子,住得又高接不著地氣。六妹說當初不是你讓二哥操心費力把我們弄到城市去的嗎?
娘就笑,說,那你想干什么?
六妹說,讀衛(wèi)校,學醫(yī)。
娘睜大了眼睛,什么歲數(shù)了,還上學啊。
六妹說,現(xiàn)在城里人啊,跟你這么大的人還讀老年大學呢,我算小的了。
娘的頭搖成撥浪鼓。六妹說,你別不信,等我學會了,萬一你病了,好侍候你啊,娘哈哈地笑了,說,俺六啊想拿娘練手藝哩,告訴你,娘好著哩,你甭打娘的主意。說著娘兒倆都笑起來。
然而,才三年啊,死亡的盛宴就從門縫里塞進請柬,娘在劇痛之后,突然倒下。現(xiàn)代化的檢查報告告訴我們,娘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對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手術(shù)的可能性已經(jīng)達到了零。德高望重的老醫(yī)生對我說,聽我一勸,別花那冤枉錢了,老人家想吃什么就盡量滿足她,回家守著盡盡孝心吧。沒幾天了。
我的淚嘩地一下就淌下來。想想娘一生的苦難,我的心怎能不疼?娘十歲上死了父母,她帶著三舅東家一頓西家一口地活下來,十五歲上就帶上弟弟嫁人,四十多歲守寡。一個女人帶著八個孩子一路磕磕絆絆好不容易熬到六妹做了媽媽,剛到享福的時候啊,無情的死神卻不給她享受的機會,上帝啊,你不公平啊。
父親的舊墳邊又起了一座新墳,母親又和父親在一起。站在鮮活的新墳前,想想娘苦難的一生,我想起一句話:人生就像一條河,是深是淺都得過;人生就像一杯酒,是苦是甜都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