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八音之首(中國古琴史概略)
文|行者先生
桓譚《新論?琴道篇》中說:“八音廣播,琴德最優(yōu)”、“八音之中,惟弦為最,而琴為之首。”
中國的古琴藝術,有數千年的悠久歷史。按《史記》等權威古籍的記載,它的創(chuàng)制者,有伏羲、神農、堯、舜等,說法不一。依照民國著名史學家柳詒徵先生的看法,大抵是伏羲先草創(chuàng)了古琴,當時未能完善,后來又由神農氏加以研究,改良了它,琴瑟之制,才漸漸完備起來。這就是古琴作為琴器的產生和最初的發(fā)展,也就是《考工記》中所證:“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
古琴藝術發(fā)展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代,在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土的十弦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七弦琴,分別都是古代琴器的實物,除弦數與底板外,形制已經基本一致。漢代之前,伏羲、神農、皇帝、少昊、堯、舜、許由等據說都有彈奏古琴,文王、武王更是分別為古琴各加一弦,使得古琴由五弦變?yōu)槠呦遥鬃恿暻伲苍驇熛遄訉W習過《文王操》一曲。而鐘儀、師曠、伯牙、雍門周等,都是這一歷史時期的著名琴人。在古琴的收藏、鑒賞、制作上,當時也有聞名于世的四大名琴,即:齊桓公的號鐘、楚莊王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蔡邕的焦尾琴。雖然作為器物,現在已蕩然無存,但它的文化影響卻隨著歷史和古琴藝術的逐漸興盛,不斷的被人提起,得以流芳千古。
兩漢是古琴藝術的興盛時期,像琴人司馬相如、蔡邕、桓譚等;大儒揚雄、學者劉向等;都分別作有琴曲、琴論等傳世之作,最早的成文古琴指法樂譜,也可以追溯到這一時期。
漢代以后,音樂和文學風氣極盛,古琴藝術得到持續(xù)的傳承和發(fā)揚,像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南北朝的戴颙、宗炳、柳惲等,均為一時之翹楚。尤其是嵇康,他創(chuàng)作的《琴賦》是歌詠古琴的千古名篇,其中的名句:“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把古琴藝術拔高到了中國古代音樂的最高峰。而他創(chuàng)作的《嵇氏四弄》,也和蔡邕的《蔡氏五弄》得以并稱,為隋唐科舉取士的重要科目之一。即便是在生命的臨終時刻,——當遭受司馬昭和鐘會的迫害,在刑場前,他仍神色自若的索琴彈奏了一首《廣陵散》,風骨凜然!以至于自他死后,許多人誤以為琴曲《廣陵散》也隨著他失傳了。
在古琴的記譜上,這時也出現了迄今可見的最早的古琴文字譜《碣石調·幽蘭》。到了隋唐時期,古琴得以全面的發(fā)展,唐代琴家曹柔又根據文字譜的指法、術語,減取較具特點的部分,創(chuàng)立了沿用至今的古琴獨有的記譜方式——減字譜。琴器的制作工藝,也在唐朝到達了中國古琴斫制的巔峰。其中,唐朝最有名聲的斫琴大家,是雷、郭、張、沈四家。雷是指四川雷氏家族,世代造琴,三代之間共出過九個斫琴名家,號稱“蜀中九雷”,其中成就最高的叫作雷威。傳說他的斫琴技藝得過高人指點,出神入化,凡選木材,不一定是使用斫琴最常用的梧桐木,但以五百年樹齡的良木為佳,往往在大風雷中獨自去往峨眉山,暢懷酣飲,身著蓑衣深入松林間,聽到聲音有連綿悠揚的樹木伐下山來,斫制為琴,音色比梧桐木制作的古琴音色還要美妙。雷威制作的琴,最為名貴的叫作“春雷”琴,宋徽宗趙佶曾在宣和內府設立過萬琴堂,廣羅天下古琴神品,就把春雷列為第一。如今的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旅順博物館,也仍然藏有三床春雷琴。雷威之外,吳地的張越,在唐代也極有盛名,《琴苑要錄·斫琴記》中記載:“唐賢取重惟張、雷之琴。雷琴重實,聲溫勁而雅。張琴堅清,聲激越而潤。”雷、張之外,沈鐐、郭亮也是四家之一,分別有著“清雄厚沉細”和“虛鳴而響亮”的音色特點。在他們四家之外,還有一位身為皇室后裔的斫琴家李勉,著有《琴徽字議》、《琴記》等,其中《琴記》還詳記了唐朝時期的斫琴技藝。另外,他還創(chuàng)造了古琴中獨特的百衲琴,就是將若干小塊木材,像幾經縫補的僧衣一樣拼綴而成的古琴。
唐代是中國文化、藝術發(fā)展的巔峰時期,也是古琴藝術傳承的高峰。琴人眾多,像趙耶利、董庭蘭、薛易簡、陳康士、陳拙都是當時杰出的大琴家。大詩人白居易、王維、詩豪劉禹錫、陳子昂等也都擅長彈琴,詩仙李白雖不一定彈琴,卻寫出了多首吟詠古琴的千古名詩,如天下第一琴詩《聽蜀僧濬彈琴》等。
宋代是中國美學和手工藝的巔峰時期,古琴藝術在繼承唐代的基礎上,也隨之有所創(chuàng)新。在古琴的斫制上,有“唐圓宋扁”的說法,就是唐琴的制作,一般外形較為渾厚飽滿,底板隆起。宋琴則秀逸勁挺,素凈大氣。宋代朱長文所著的《琴史》中說:“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矣”,基本就反映了宋代古琴的這一選擇性的審美特征。現今存世的歷代名琴中,也以唐琴、宋琴最為名貴。
琴家供圖
宋代的琴人、琴曲、琴論、琴畫,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更為廣闊的發(fā)揚空間。在著名的琴人傳承中,朱文濟、郭楚望、毛敏仲、汪元量都是卓有成就的古琴家和古琴作曲家;朱長文、崔遵度、劉籍、成玉磵則都有重要的琴史和琴論著作,在他們之外,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等大文人也是著名的琴人和古琴鑒賞、收藏家。元代是古琴藝術由宋朝向明朝的過渡階段,苗秀實、耶律楚材、倪云林是這一時期的重要琴人和古琴收藏家。宋元時期,在這些琴人、文人之外,還有一個獨特的群體,對古琴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就是皇帝和皇族對古琴藝術的熱愛,宋太宗趙匡義、宋徽宗趙佶、金章宗完顏璟都十分雅好古琴,并試圖改過琴弦、琴制;專門收藏名琴;宋徽宗趙佶本人還作有一幅古琴題材的名畫《聽琴圖》,將自己置入畫面之中,撫琴取樂;南宋的太子趙竤因為癡迷古琴,則還惹出一場大禍:當朝權臣史彌遠得知太子癖好古琴,為了探取太子是否反對自己,投其所好,獻上一個善琴的美麗女子,因而掌握他的心理動向,并最終使用陰謀手段廢除了他,另立了聽其意見的其他皇子。
宋元之后,到了明代,古琴藝術的傳承和工藝制作都呈現了略微下滑的狀態(tài),但這一時期,仍保持有較高水準的古琴藝術風貌,在斫琴上,明代帝王、宗室經常大批造琴,如今仍被倍加珍視的有四王琴:寧王琴、衡王琴、益王琴、潞王琴;練川的張敬修、武陵施彥昭、浙江衢州的祝公望等都是斫琴的名手。但這一時期成就最大的,實際是對古琴譜、琴史、琴論、制琴器論的修訂和出版;流傳到現在的重要琴譜、琴書,幾乎都輯錄于這一時期,譬如《琴書大全》《神奇秘譜》《西麓堂琴統》《風宣玄品》等,都是匯集了許多琴人的心血,精心校勘、整理、編印,保存了大量宋代以前的傳譜。其次,在古琴的演奏藝術上,明朝也形成了一些新的流派和琴論,集大成于一身的是一代琴宗嚴天池。嚴天池的父親是當朝宰相,地位顯赫,他借助優(yōu)越的家族條件,組織琴社,開創(chuàng)虞山琴派;編訂虞山琴派代表性琴譜《松弦館琴譜》,樹立了“清、微、淡、遠”的中和琴風,使之成為明清之際最有影響的古琴流派。嚴天池之外,徐青山也是明代的代表性琴家,根據他傳譜編印而成的《大還閣琴譜》,對后世影響深遠。而他專門論述古琴藝術審美的《溪山琴況》,則是音樂史上不可多得的古琴美學專著。他仿照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提出的“二十四琴況”,分別為:“和、靜、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以這二十四個字,闡述古琴演奏中涉及的最精要的美學思想,是古代琴學理論的集大成者。此外,《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也是當時較大的古琴流派“紹興琴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琴家供圖)
明亡以后,清兵入關,全國各地興起反清斗爭,不少琴人也以各種方式參與。古老而悠久的古琴藝術,不僅沒有因為亂世而消亡,反而隨著社會的逐步穩(wěn)定,也得到了一定的恢復和發(fā)展。清代的琴人很多,其中以吳越地區(qū)最為集中,成就也最高,這一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時期、新中國以后。各種琴譜的修訂、出版;琴人之間的結社、雅集也逐漸增多起來,期間影響最大的是琴人徐常遇和他所開創(chuàng)的廣陵琴派;以及創(chuàng)作有《琴學心聲》的琴家莊臻鳳和他的弟子蔣興儔。蔣興儔原為杭州永福寺住持,后避亂渡海到了日本,在日本授琴為業(yè),成為日本近代琴學之祖,日本人根據他所傳授的琴曲輯成《東皋琴歌》,如今在中日兩國都流傳很廣。
到了近代,先前以吳越為中心的琴壇,逐步分化為許多地方流派和琴壇代表人物,像以祝桐君為代表的閩派、以張孔山為代表的川派、以王露為代表的諸城派、由諸城派而出的梅庵派王賓魯、創(chuàng)立九嶷派的楊宗稷和他的老師黃勉之等。成立于蘇州的今虞琴社,則是當時全國最重要的古琴活動中心,其創(chuàng)立的《今虞琴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古琴刊物。
攝影|行者先生
在古琴藝術的傳播方式上,解放前后,因錄音技術的出現和逐步成熟,1933年,任教于北京大學的古琴教育家張友鶴錄制了一首琴曲《平沙落雁》,是目前已經確知的最早的古琴錄音。古琴藝術到了20世紀,也終于從文字和樂譜的書面記載中走了出來,有了立體的音樂紀錄。管平湖、查阜西、吳兆基、徐元白、劉少椿、吳景略、張子謙、顧梅羹、溥雪齋、姚炳炎、樂瑛、詹澄秋、喻紹澤等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性琴家。解放以后,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古琴藝術得到很大的重視,這些藝術成就卓越的琴家,也都相繼出版了珍貴的古琴音樂cd。其中,最能代表這段時間的古琴音樂面貌的就是俗稱的“老八張”。即1956年,查阜西先生率領由文化部、中國音樂家協會、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組織的古琴調查組,遍訪全國各地86位琴家琴人,最終搜集、錄制而成的一套共8張的古琴藝術CD。現在得以重新發(fā)揚、逐漸興盛的古琴藝術,基本都離不開他們的傳承。無論是民間古琴流派、中國文人琴的傳承、九大音樂院校的古琴教授、導師,無不溯源于此。或者弟子、或是弟子的弟子、或是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的古琴繼承者。
而這一時期的琴器鑒賞和制作,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和發(fā)展。從清代到民國之間,總的來說,古琴制作相較于唐宋元明,變化的過程是不被看好的,很少琴人以彈奏、收藏清代的古琴為榮。筆者見過不少歷代的名琴,其中清代古琴的音色、形制都是最難令人滿意的,甚至還不如當今的名家琴。民國前后,據說不少人造琴也有盛名,像祝桐君、楊宗稷、吳浸陽、徐元白、譚嗣同等;值得一提的是,吳浸陽曾用明代古木制作六十四床古琴,并以《易經》六十四卦命名,音韻通透。但于時局動蕩下,今已散落無幾。時至二十一世紀,古琴藝術迎來新的契機。隨著國力的逐漸興盛,不少國人的民族自信心覺醒,傳統文化復蘇,令不少人的視線重新回到我們寶貴的文化遺產上,不再一提音樂就是鋼琴小提琴、一提舞蹈就是芭蕾探戈、一提美術就是油畫雕塑、一提文學就是外國文學;從上世紀只有極少數的人會彈奏古琴,一下子變成了數十萬人乃至更多的人都在學習彈奏古琴。古琴的制作,也不再僅限于宗室和斫琴世家、琴人們。揚州,是如今古琴制作的中心之一,有著數百家的古琴工廠、作坊;走進揚州老街,不經意間往往會發(fā)現就連沿街的商鋪,都不時有古琴掛售;在火車站的廣告位,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古琴的廣告牌。除了揚州,像北京、杭州、廈門等地也都有很具規(guī)模的古琴作坊、琴廠、古琴品牌,還有為數不少的新斫琴師,在嘗試著用一塊塊木頭;加上大漆、鹿角霜、琴軫、雁足,反復斫制、研究,試著做出一張滿意的琴來……
乙未年十二月
行者先生 北京如意館
——本文刊登于2016.3月《中華手工》雜志
注:(此處為原文;雜志按需略有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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