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時期是我國文學理論的萌芽時期,群經諸子中,片斷地提出了許多文學見解,反映了一定的文學思想,這種種文學見解作為后世文學批評理論的濫觴,產生過極大的影響,值得我們重視。
《周易》本來是一部卜筮用書,宗教迷信和數學智慧的運用,賦予了這部書以某種神秘的性質。《周易》的“經”部成立于周初,“傳”,即所謂“十翼”——《彖傳》上下、《象傳》上下、《系辭傳》上下、《文言》、《序卦》、《說卦》、《雜卦》等十篇,基本上是戰國時期完成的。用作卜筮的六十四卦及卦、爻辭,經過《易傳》的解釋,便成了能夠包羅萬象和說明一切的東西。這樣《周易》乂成了一部哲學著作。到了漢代,《周易》取得儒家經典的地位,其哲學思想發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
《易傳》的哲學思想包含了某些文學觀念,或者為某種文學觀念提供了解釋的依據。以前出版的文學批評史注意到這一點,曾有所論述。如羅根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有“《易傳》對于文學的點點滴滴”一節,劉大杰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有“《易傳》所表現的文學觀”一節。合觀二書,《易傳》中的文學觀念都巳概略地提到。但是,隨著對《易傳》哲學價值的認識的提髙,其文學思想還有進一步詳加闡述的必要,尤其是《易傳》文學思想對于后世的影響,更需要認真地探討。本文打算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作一些補充闡釋。
《易傳》文學思想中十分重要的是“象”這一觀念。《系辭》說:“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便以事物的形象解釋易。《系辭》認為八卦便是對自然的模仿:“(包羲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易傳》要將整部《周易》解釋成為能說明一切的著作,于是便將基本的八種卦體和陰陽二爻的種種變化,“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系辭》),用來比附萬事萬物,表現萬事萬物的性質和關系。它要將一切抽象的觀念都包含在代表著具體事物的卦象之中,并且要借助物象來加以說明。這就是“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同上)的含義。《易傳》將“易”解釋為對客觀事物的模擬,是建立在樸素唯物主義觀點之上的,《序卦說》:“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這顯然是道家的自然天道觀。唯其充塞于天地之間的只有萬物,那至神至妙的“易”便只能是對萬物的模仿,同時,它也只能通過萬物來表現。《易傳》中象的觀念的形成、闡釋和提倡,推動了從具體事物出發的思維方式,因此易象便與文學形象具有某些共同之處。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說“易象通于《詩》之比興”,正說明了這一點。他又認為易象包容了“六藝”,“六藝”中一些比喻及象征的描寫都屬于“象”。他還說:“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營構之象……心之營構,則.情之變易為之也;情之變易,感于人世之接構而乘于陰陽倚伏為之也。是則人心營構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其所謂“人心營構之象”,即指通過想象,創造構成的形象,這種形象甚至奇幻到不可思議的程度,然而它畢競出自天地自然之象,并且其吉兇是非也“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他用比興解釋易象,又特別強調了創造的形象與自然之象的關系,為《易傳》的“象”及其對文學的關系作了很好的說明。此外,陳殺《文則·丙一》條也說到:“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文之作也,可無喻乎?”著重指明形象的比喻作用,肯定了易象傳情達意的功能。
《易傳》文學思想中另一個重要的觀念是“變”。《系辭》說:“生生之謂易。”《正義》的解釋是:“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系辭》還說:“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這都是樸素的辯證觀點,非常精彩。強調“變”,“上下無常”甚至突破了“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同上)的框框。當然,也同時顯示了書中這種觀點的不徹底和不一致諸性質。《系辭》還具體地描寫了種種變化,說:“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伸)也,屈信(伸)相感而利生焉。”這主要講自然界的變化,可是“爻者,言乎變者也”,“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同上)每一爻都反映著客觀事物的變化,而卦爻辭則是帶有主觀感情的對種種變化的描述。在這個前提之下,自然界的變化與爻辭就發生了密切的關系。《易傳》變的觀點為文學形象的復雜性、生動性提供了解釋的基礎。《易傳》關于變化還說過:“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系辭》),則為文學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變化提供了哲學的說明。
《易傳》對于“文”之一詞也提出過重要的解釋。《系辭》說:“物相雜故曰文。”《序卦》解釋“賁卦”說:“賁者,飾也。”《釋文》“賁卦”下引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貌。”又引鄭云:“變也,文飾之貌”。由此可知《易傳》所謂之“文”即指文飾、色彩。交錯才能成文,單一的線條,單一的顏色是不能構成“文”的。《國語·鄭語》記史伯對鄭桓公說:“聲一無聽,色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舂秋·左昭二十年傳》記晏嬰對齊景公說:“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講的也是這個道理。當然《易傳》所謂的“文”是無所不包的,其中有天文、人文之分,《賁卦·彖辭》云:“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日月星辰,山川動植都體現了自然界的文,人文則主要指一切禮樂制度,如《
《易傳》對“辭”也作了闡述。它認為“辭”是傳達思想感情的。《系辭》說:“爻象動乎內,吉兇見乎外,功業見乎變,圣人之情見乎辭。”這里的“辭”指的是卦辭和爻辭,卦、爻辭表現了作《易》的“圣人”的思想感情。這里的“情”偏重于主觀的感知;然而卦象又是能“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的,所仿效的“萬物之情”則是客觀的存在。圣人之情是否符合客觀的“萬物之情”呢?《易傳》作者沒有回答,在他看來,圣人永遠不會錯,所以不必多作說明。春秋時代重視行人辭命,對修辭的作用有著充足的估計,如《春秋·左襄二十五年傳》載子產獻捷于晉,回答晉人的質問,話說得周到漂亮,使得晉國只好聽任鄭國伐陳,在這段記載之后,左氏引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人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當時人甚至認為“出言陳辭,身之得失,國之安危也”(《說苑·善說》引子貢曰)。這種重視言辭,充分估計其作用的觀點,在《易傳》中也隨在可見。如說:“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君子”的言辭可傳之久遠,影響極大,是不可不慎的。《易傳》講到“辭”有好的作用,如“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系辭》)、“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乾·文言》)這都說明了言辭“可以群”的道理。言辭也可有壞的作用,如《系辭》所說:“亂之為生也,則言語以為階。”《易傳》還認為“辭”應該因宜適變:“是故卦有小大,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系辭》)《正義》解釋說:“謂爻卦之辭,各斥其爻卦之適也,若之適于善,則其辭善;若之適于惡,則其辭惡也。”《系辭》又說:“爻也者,效天下之動者也”,“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客觀存在是變動不停的,仿效這種種變動,爻辭自然也有復雜的變化。因為“情存乎辭”,所以時代的變動和作者環境的變化影響了作者的情,也必然給文辭打下烙印。《系辭》說·.“《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易傳》沒有十分肯定《易經》是周文王被囚羑里時所作,但它肯定“其辭危”,認為作者是有憂患的。因為“情見乎辭”,所以內心活動也必然在言辭中得到反映。《系辭》說:“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這和自稱知言的孟子的話極其類似。《孟子·公孫丑上》:“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何謂知言?曰:波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不過,《系辭》將言辭表現品格這一點講得更明確、更具體,更能說明“文如其人”的道理。
《易傳》在承認“圣人之情見乎辭”的前提下,還提出了言與意的關系問題。《系辭》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正義》“子曰”是夫子自問自釋之語,并說:“雖書不盡言,系辭可以盡其言也。”照孔穎達的解釋,首先承認“言不盡意”,但認為卦、爻辭例外,“易”既然是圣人所作而又無所不包,當然是不至于“言不盡意”的。先秦諸子中,提出言、意問題來的是莊子。《莊子·秋水》篇說:“可以言論者,物以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郭象注說:“唯無而已,何精粗之有哉!”莊子辯言、意,最后歸結為虛無,而《易傳》則持兩可之說,以為爻、象可以盡意,比莊子所說實際得多。言意問題是中國哲學史、文學史上的一大問題,凡論述這一問題的,莫不援引《易傳》的論點而加以發揮。
《易傳》中提到的“神”這一概念,與其文學思想有著密切的關系。什么是“神”呢?《系辭》引子bl:“知幾其神乎!”又說“知以藏往,神以知來”。“幾”是先兆,是事物的萌芽,是變化的端倪。“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極深”則能抉發其曲折含蓄之意,“研幾”則能預見事物發展的規律。這是要仔細地分析,認真地思考的。所以說“(君子)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那仿效事物變化的爻辭是值得細加玩味的。《說卦》解釋“神”,則說:“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認為神體現于萬物之中,體現于萬物變化的規律之中,這一解釋可為《系辭》解釋的補充,“神”是隱晦微妙的,但卻仍是客觀事物的規律。和“神”的概念相聯系,《系辭》提出了“旨遠辭文”之說:“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開而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正義》關于最后兩句的解釋是:“其言曲而中者,變化無恒,不可為體例,其言隨物屈曲而各中其理也。”“其易之所載之事,其辭放肆顯露,而所論義理深而幽隱也”。不受拘束,隨物賦形,文辭斐麗,含義涑遠,這確實是文章的妙諦。讀《系辭》的這段話,我們很自然地會聯想到《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評論屈原的幾句話:“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兩段話相參證,便能深一層理解《易傳》“旨遠辭文”的含義,這里面包含了豐富的想象,奇幻的色彩,曲折的變化,見微知幾,出神入化。茅坤評論說:“孔子系易曰:'其旨遠,其辭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為文者之至也。”《唐宋八大家文鈔總序》強調了這段話對后世文學的巨大影響。這段話是《易傳》所謂“神”的很好的說明。“神”在中國文論史上也是個重要的概念,解釋是多種多樣的,但無不以《易傳》為其源頭。
在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方面,《易傳》認為內容是主要的。“充乎其內則發乎其外”,內容充實自然要表現出來。《坤卦·文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于事業,美之至矣。”強調的正是內在的美,內美外發,才見之于實際。《易傳》還認為,最重要的道理是簡單樸素的:“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老子》說:“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易傳》也說:“庸言之信,庸行之謹”(《乾·文言》)。如果從真理的樸素性來看,《易傳》的這些話有一定的道理。要求內在的美,要求簡單樸素,這既是道德的標準也是寫作的標準。由此《易傳》建立了“立誠”的批評標準,所謂“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乾·文言》),即認為作者的道德品質非常重要,“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系辭》)。作者應該誠實,以欺瞞的心講欺瞞的話,無論表現得多么工巧,也只能說是壞作品。要求作者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將作人與作文一并考察,是我國文學理論的優良傳統。“修辭立其誠”便是其中一個重要內容。
易象模擬自然因而文章也原于自然,這一觀點成為后世重文的理論根據。如王充說:“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氣協和,圣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論衡*書解》)以此來說明文的必不可少。又如劉勰所謂“文原于道”,而道即指自然之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心雕龍·原道》),所以說“文之為德也大矣!”(同上)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云:“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此與后世言以載道者截然不同。”文原于自然之道可說是《文心雕龍》的指導思想。文原于自然說給予后世文論的影響,還表現為兩種理論:一種是強調師法自然,反對人工雕琢和因襲模擬;另一種則認為文章應像自然界那樣奇幻變化,不拘常格。第一種主張,可舉蘇洵、蘇軾為代表。蘇洵在《仲兄字文甫說》(《嘉祐集》卷十四)一文中,發揮《易傳》“風行水上渙”(《渙卦·象辭》)之說,以為天下之至文皆成于自然,興到神來不能自己,而非刻意為文。就如風與水“不期而相逍”便不能不生出文來。蘇軾也強調文成于自然。他在《江行唱和集敘》中說:“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人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十六)也是說從自然之文受到啟發,仿效自然界,勃郁充滿,無意為文而文自生。第二種主張可舉皇甫堤、田錫二人的文論為例。皇甫堤論文尚奇,其根據是:“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于鳥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以自然界的非常者,來說明“夫意新則異于常,異于常則怪矣;詞髙則出于眾,出于眾則奇矣”(并見《答李生第一書》《皇甫持正集》卷四),因此文章必須尚奇的道理。他并以“《易》之文可為奇矣,豈礙理傷圣乎?”(《答李生第二書》,同上)為其尚奇說張目。宋初的古文家田錫論文亦主自然,其《貽宋小著書》說,“若使援毫之際,屬思之時,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如天地生于道也,萬物生于天地也。隨其運用而得性,任其方圓而寓理,亦猶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虛浮云,莫有常態。則文章之有生氣也,不亦宜哉!”(《咸平集》卷二)以風、水、浮云為喻,說明文章的道理與自然的道理相通,要“使物象不能桎梏于我性,文彩不能拘限于天真”。(同上)保持文章自然的特色。田錫的論點對蘇氏父子有明顯的影響,而他似乎更強調文章要逸出常態,應有奇幻的色彩。在其《貽陳季和書》中,先以自然界有常態也有變態,有靜態也有動態,說明:“非迅雷烈風不足傳天之變;非驚潮高浪不足形水之動。”然后便說到文章也是如此,有常有變:“邇來文士,頌美箴闕,銘功贊圖,皆文之常態也。若豪氣抑揚,逸詞飛動,聲律不能拘于步驟,鬼魂不能秘其幽深,放為狂歌,目為古風,此所謂文之變也。”顯然,田錫贊揚的是文之變態,他舉李白、白居易的詩篇,作為文之變態的例子,并舉李賀為例,說明“艷歌不害于正理,而專變于斯文”。田錫這樣的尚奇論是很有價值的,從他所有的比喻所舉的例證來看,頗有沖擊舊傳經統的意義。這里他沒有采取儒家正統的文學觀,而是繼承發揚了《易傳》文原于自然的思想。
《易傳》“變”的觀念,影響后世文論極大。劉勰《文心雕龍》便有《通變》一篇,專講文學的繼承與革新,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文律運周,日新其業”,指出文學必須在繼承的基礎上,不斷有新的創造。而作為這篇文章的理論依據的,則是“變則其(可)久,通則不乏”。這種原則,即來源于《易傳》。繼承與革新的問題是我國文論史討論的一個重點,凡主張文學應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應不斷有所創新者,幾乎無不稱引《易傳》而加以發揮。如清代葉燮論詩,強調發展變化,認為“但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復盛。”他從哲學溯原,認為:“蓋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遞變遷以相禪。古云天道十年一變。此理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而不變乎?”(均見《原詩內篇》)認為萬事萬物皆變,正是《易傳》的主導思想。又如袁枚為駢體文辯護,亦以“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窮則變,變則通”(《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答友人論文第二書)為說。文學有發展、變化是客觀規律。而在文論史上這規律被提出、被強調,則往往與當時文藝思想斗爭有密切的關系。例如明代后期,針對當時彌漫文壇的復古、模擬之風,屠隆在其《論詩文》(《鴻苞集》卷十七)中就講到:“詩之變隨世遞遷。天地有劫,滄桑有改,而況詩乎!善論詩者,政不必區區以古繩今。各求其至,可也。”而公安派則明確地與前、后七子復古論調相對立,認為詩文必變,所以要革新,要“窮新而極變”(《袁宏道集箋校卷十八·時文敘》)。袁宏道在《與江進之尺牘》中說:“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勢也。”(《袁宏道集箋校》)這也就是“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的意思,正說明了文學變化的必然性。袁中道除了承認詩文必變之外,進而還探索變的規律和原因。他在《花云賦引》中說:“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還有作始。”(《珂雪齋文集》卷一)在《宋元詩序》中又說:“宋、元承三唐之后,殫工極巧,天地之英華,幾洩盡無余,為詩者處窮而必變之地,寧各出手眼,各為機局,以達其意所欲言,終不肯雷同剿襲,拾他人殘唾,死前人語下,于是乎情窮而遂無所不寫,景窮而遂無所不收。”(《珂雪齋文集》卷二)一種文體或一種風格,發展到了末流,寫到了窮盡處,不變是不可能的,只有變才能拓展局面,擴大范圍。公安派的文論有一定的進步性,其主變的思想也可從《易傳》“窮、變、通、久”的有關說法中找到來源。
《易傳》提出的“言不盡意”問題,是中國哲學史、文學史上的一大問題。魏晉玄學于此多所發揮,王弼于《周易略例·明象章》中,解釋《易傳》的論點說:“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然而“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王弼集校釋》)他強調言、象都是媒介,意才是主旨,所以貴在意會。而湯用彤先生在《魏晉玄學論稿》中贊為“深有契于音樂,其宇宙觀察頗具藝術之眼光”的嵇康,則以為“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嵇康集·聲無哀樂論》)認定語言是工具,與意義本無必然聯系,為言不盡意提供了解釋的基礎。玄學家所說言不盡意,主要指精微之意,這在何劭《荀粲傳》中可得到說明:
粲諸兄并以儒術論議,而粲獨好道。常以為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然則六籍雖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俁難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盡意,系辭焉以盡言,則微言胡為不可得而聞見哉?”粲答曰:“蓋理之微者,非物之象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三國志·魏志·荀或傳》注引)
荀俁援《易傳》的一部分證明圣人之言可以盡意,而荀粲則回答說,最精微的道理是言、象表達不出的。討論雙方所持有的不同見解,都影響了后來的文學理論。文學需要避免簡單化和過于淺露,所以袁中道說:“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盡而意無窮。”(《珂雪齋文集》卷二《談成集序》)而歷來的文論也都強調要含蓄,要有深蘊。有講得切實的,如《文心雕龍·隱秀》:“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詞外的情,眼外的景是可以想象得之的;有講得玄虛的,如司空圖《詩品·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種說法完全拋幵了言,那風流(意)恐怕是難以體會的。把意在言外強調得過了分,便會滑到不可知論中去。嚴羽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也有這個問題。通常所謂“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實際是指語言所描繪的形象,開拓了廣闊的想象的天地,讀者可以由此生發出種種聯想。這種言語表達不盡的“意”是深微悠遠的,它可以增加作品的深度。
深微悠遠的“意”在《易傳》中是與“神”相聯系的。古代論文中經常提到“神”。如《文心雕龍·神思》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藝術構思過程中的想象,沖破時間、空間的限制,悠遠神妙,所以被稱作神思。又如嚴羽論詩主張“興趣”、“妙語”,他認為詩歌的最高境界是“入神”,他說:“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滄浪詩話·詩辯》)他所謂入神是對變化奇妙、含意深遠等特點的頌美。嚴羽那些“羚羊掛角”之類難以捉摸的說法,是想把詩講得超脫一些、朦朧一些,以反對江西詩派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拋開這類比喻的神秘性,主要也就是說詩歌應深沉含蓄,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而已。這樣也就可說是“入神”了。《易傳》提出的“神”又有預見的意思,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中作了恰當的發揮。他說:“《易》曰:'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原道下》)在《禮教篇》中,他又以名物制度、考訂記誦為“藏往之學”,而以“好學敏求,心知其意,神明變化,開發前蘊”為“知來之學”。他認為凡是記述事實、學習現成的知識都屬于“知”的范圍,而發明其精義,預見其發展則是屬于“神”的范圍。他認為述事是“溯已往”,是知;明理是“闡方來”,是神,而只有二者緊密地結合起來,相互為用,文章才能適合于道。章學誠著眼于史學,所論主要為著述之文,但他發揮《易傳》的哲學思想來說明理與事的關系,便使其論述有較廣泛的意義。
《易傳》所謂“修辭立其誠”,影響于道學家,他們便將其與自己所強調的“正心”、“誠意”的說教結合起來,偏重道德修養而忽視文辭。朱熹在《答鞏仲至》中說:“所謂修辭立誠以居業者,欲吾之謹夫所發以致其實,而尤先于言語之易放而難收也。其曰修辭,豈作文之謂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正可為此種論調的代表。可是對一些文學家來說,《易傳》的這句話卻有著不同的理解。如元好問稱“誠”是詩之“本”,說:“故由心而成(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也。二者相為一。”又說:“故曰:不誠無物。夫惟不誠,故言無所主,心口別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十六《楊叔能小亨集引》)顯然,他所理解的誠便是真情實感。錢謙益在《湯義仍先生文集序》中也說:“古之人往矣,其學殖之所醞釀,精氣之所結轄,千載之下,倒見側出,恍惚于語言竹帛之間。《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辭立其誠’,《記》曰:'不誠無物’,皆謂此物也。”他所理解的誠主要指自己的見解,自己的精神,這是真實的,和那些剽竊的贗品完全不同。由上引二例可見,《易傳》之說在提倡文學的真實性方面起了良好的影響。
《周易·家人卦象傳》說:“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易傳》文學思想的影響遠不止上面講到的這些。《易傳》的哲學觀點,在思想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而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個部門,自然會或者接受或者反對其思想指導,因此便多方面地接受了它的影響。只有將哲學與文學聯系起來作深人的研究,才能把文論史上的一些問題搞清楚,所以我們不能把某些重要的哲學著作排斥在文論史的視野之外,尤其先秦時期,文學、學術不分,其重要思想流派,影響又極為深遠。包括《易傳》在內,先秦思想著作中包含的文學思想及其對后世的巨大影響,應該作更深入的探討。
《易傳》的文學思想對后世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其中尤其是“象”與“變”這兩點影響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