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亞平
我家有四個小板凳,每個長不過一尺,寬僅半尺,也就一拃來高,漆成橘紅色,看上去普普通通,卻是我的愛物。我進城三十多年了,而這四個小板凳跟隨我,少說也有二十五六年。在西安寄居的這些年月里,我曾城南城北、城東城西搬過好多次家,也曾扔掉許多舊家具舊家電,就是我頂喜歡的書籍,經過挑揀,也當作破爛賣掉過一些,但我從來沒有動過這四個凳子的念頭。不唯我不能動,也不允許家里人動。盡管這四個凳子經過歲月的磨損,已有了些許破舊,原來結實的卯榫,已有點兒松動,原來光潔的凳面,一些油漆已剝落,顯得有幾分斑駁,但我依然喜歡它們。原因么,這四個小凳子是我父親親手為我打制的。
時間回溯到一九八七年。這年春天我結婚了,婚禮在老家舉行。我雖剛到單位工作兩年,時間不長,但單位的人很好,還是在職工宿舍里給我騰出一間房子,作我的新居。一年后我有了女兒。一次,父親跟幾個鄉親進城辦事,順路到單位來看我。中午吃飯,飯菜做好了,小飯桌也支起來了,但凳子卻不夠。我急忙到隔壁同事家去借,一連跑了三四家,才好不容易借到了幾把椅子。那頓飯就這樣湊合著吃完了,我也把這檔子事給忘了。大約過了半個月后,一天傍晚,我正和妻子抱著女兒在辦公樓前的花園散步,一位同事老遠喊我:“小高,你還不趕緊回去,你爸來了,拿了很多東西,在你家門口,進不了門。”我急忙回家,三步并作兩步上到三樓,果然,父親就站在家門口。正值盛夏,樓道里很悶熱,父親正拿著一張折疊的報紙扇風呢。他腳邊,則是一個大拉鏈包和穿起來的四個嶄新的小板凳。我開門趕忙把父親讓進屋,埋怨說:“爸,這么熱的天,您還跑。來時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您!”父親說:“我能走能行的,要你接干啥?再說,你吃公家的飯,出來接我也耽誤事。我來也沒啥事,上次到你這兒來,看著沒有坐的,我回家做了幾個小板凳,給你送來。”
四個小板凳就這樣落戶到了我家。在最初幾年里,我總覺得這些凳子有些土氣。我甚至覺得父親有點多事,也不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問一下我們需不需要,就整了這些凳子來。如真需要,我們會去買的。后來,我和妻子真的在商店買了兩把電鍍椅子。電鍍椅子座位的面子是用紅條絨布做的,看上去既新潮又喜慶。另外,椅子還是能折疊的,用起來很方便。從此,我就把四個小板凳摞到墻角,一任灰塵降落,一心一意地用起了電鍍椅子。可是好景不長,我喜愛的電鍍椅子出了事。那年月,還屬于改革開放初期,餐飲業還不像現在這樣發達,人們習慣在家中請客。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招待幾位要好的同事吃飯,席間,一人起身敬酒,待同事落座時,那把椅子卻散了架,把同事摔了個四仰八叉,弄得我很沒面子。不得已,只好又把那四個小板凳拉出來用。你甭說,這些小板凳坐上去既結實又穩當,凡坐過的人都說舒服。從此,這四個小板凳就成了家里用得最多的東西,幾乎天天用,吃飯時用,喝茶時用,洗衣服晾衣服時用……小女漸漸長大,這些小凳子還成了她的玩具,她常常把它們并排放在一起,唱著從幼兒園學來的兒歌,當火車開。而我也用久生情,逐漸喜歡上了它們。一看見它們,我就想起了遠在長安老家的父親母親,也漸漸明曉了父親對我那顆拳拳的心,那份殷殷的情。
時光流逝,如今,我的發間已有白發滋生,而父親也在五年前的那個秋天,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夜深時,我曾在夢中無數次夢到過父親,但醒來后才知,不過是塵世一夢。我明白,此生我是再也見不到他老人家了。此后要想感知父親的氣息,只能借助這些小板凳了。于是,閑暇時,我常常一個人搬一方小凳,坐在陽臺上,喝喝茶,讀讀書,想想心事。而每每此時,我都會感到有隱隱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這目光有幾分深情,也有幾分憂傷,如靜靜流動的水,覆沒我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