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與分裂》讀書筆記
《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是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先生的一部力作。葛劍雄先生長期致力于中國人口史與人口地理學的研究,著述頗豐。《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2013年由商務印書館再版。這本書的精彩之處,真如該書封底的宣傳:“作者不循慣例,不以王朝起訖為統一的終始,不以定論成說為立論的依據,返觀紛擾的昔日天下,立足真實的歷史疆域,以凝練的筆觸,厘清統一與分裂的長度,詮釋統一與分裂的標準,穿透千年的時空隧道,追尋中國歷史的分分合合。”閱讀此書,在以下五個問題上有很大的啟發:
第一, 如何理解“中國”一詞的地理意義?
“中國”作為國家的代名詞出現得很晚。講一個國家統一,作者認為,“應該有個明確的地域范圍。”(葛劍雄《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29頁,以下凡引文出自該書只標明頁碼)“由于早期的華夏族是在黃河中下游繁衍起來的,所以認為這一帶應該是天下之中,稱為中國。中國是對周圍的四方而言的,因此可以指中原地區。”(同上)“隨著華夏民族居住范圍的擴大(包括其他民族的被吸引融合)和華夏文化區的擴展,中國范圍逐漸擴大。統治了中原地區或建都于中原地區的政權可以自稱中國,它們的疆域也可以稱為中國,而繼承了中原王朝的法統或文化的政權,盡管其疆域不包括黃河流域,也同樣可以中國自居。”(第229-230頁)“但是,狹義的中國,即以中原為中國的定義繼續為人們所運用。”(第230頁)“直到中華民國成立,中國才成為它的簡稱,正式成為國家的代名詞。”(第231頁)葛劍雄先生的結論:“歷史上所說的中國不等于今天意義的中國,也不等于某一王朝,它可以指完全不同的地域范圍。”(同上)搞懂古人心目中的“中國”并不等于今日之中國,說法重要。“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有一個形成、定型和發展的過程。有了國家,才會有國家的領土的概念。在這個過程中,它的領土一般都會發生變化。”(第271頁)“那么就不能否定,每一塊具體的領土不可能在一開始就都屬于中國,也不可能在同一時期內都歸屬于中國,任何‘自古以來’都應該有明確的時間界限,都不能追溯到越古越好。”(同上)
第二,怎么判斷統一與分裂?
本書“討論的統一是指國家之間或政權之間,一個國家或一個政權內部在政治上的一致、集中及結合為整體”。(第227頁)葛劍雄先生針對幾個常有的觀點,提出了以下幾個觀點:
(1)王朝不等于中國。他舉例說“秦始皇統一中國”,如果說統一了中原、黃河流域是對的,但如果認為是統一了今天的中國就錯了。
(2)王朝的起訖不是統一的終始。他舉西漢為例,西漢存在的時間是214年(公元前206-公元8年),但在劉邦滅項羽稱帝時,秦朝原來四十多個郡中歸他直接控制的只有十幾個,直到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才基本消滅了諸侯的割據,又到了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才將嶺南的疆域重新納入版圖,從這以后的119年才算得上統一,只占整個西漢王朝年代的56%。
(3)名義上的歸屬(比如與中原政權是稱臣納貢關系)不等于實際上的統一。葛劍雄先生舉例說,獨立后的朝鮮、越南與中原政權是稱臣納貢關系,但他們是獨立國家;又如日本早在東漢初就接受過“倭奴國王”的印,以后也不斷渡海“朝貢”,但我們不能說日本曾經被中國“統一”過。
(4)討論統一與分裂問題,不能習慣于站在漢族或中原王朝的立場上看問題。雖然理論上誰也不反對各民族共同締造中國歷史的觀點,但實際上我們習慣于從漢族立場看問題、談愛國主義問題,事實是“漢代的極盛時期也從未占有青藏高原的主體,其穩定的北界是陰山山脈和遼河流域,唐朝的最大疆域沒有包括西藏地區,元帝國的統治范圍缺少今天新疆的一部分和臺灣島,而臺灣島最終成為中央王朝的一部分是康熙年間才實現的。”(第231-232頁)今日之中國,不僅是漢民族的,也是其他五十多個民族的;中國不僅應該繼承漢民族政權、中原政權的遺產,也應該繼承其他民族的遺產。歷史上不曾屬于漢民族管治的區域,并不意味著今天就不應該屬于中國。
第三,中國歷史上統一時間長還是與分裂時間長?
作者的結論是中國歷史上分裂的時間遠遠長于統一的時間。過去我們習慣于說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中國是長期統一的,分裂是短暫的。但是,“按照維持中原地區的和平安定作為標準,”(第245頁)也就是葛劍雄先生的“第二個標準”,他關于統一的年份數量的計算結果是950年:
公元前221年-前209年(秦)
公元前108年-公元22年(西漢)
公元50年-184年(東漢)
公元280年-301年(西晉)
公元589年-616年(隋)
公元630年-755年(唐)
公元1279年-1351年(元)
公元1382年-1644年(明)
公元1683年-1850年(清)
合計
我的結論和計算結果與傳統的說法完全不同,卻完全符合歷史事實。例如,傳統說法是根據朝代來劃分統一時期或分裂時期的,如果一個朝代被稱之為統一王朝,就將這個朝代從頭到尾都計算為統一時期,這當然是很不科學的,違反了歷史事實。又如,只要有漢族建立的中原王朝存在,就稱之為統一時期,而無視非漢族建立的政權或邊疆地區政權同時并存的局面,像北宋、遼這樣的分裂時期就成了統一時期。正因為如此,我采用了根據歷史事實,而不是簡單地根據朝代起和訖的標準,將一個朝代中尚未完成統一和統一已經喪失的那些年份排除。(第246頁)
“如果以歷史上中國最大的疆域為范圍,”(第245頁)即“第一個標準”去統計,葛劍雄先生的結論真的讓我們大為驚訝,“統一的時間為八十一年。”(同上)
葛劍雄先生的研究結論顛覆了史學界關于中國歷史上統一的時間要比分裂的時間長的舊說,可能許多人感情上接受不了,但確實難以駁倒。
第四,如何正確看待歷史上的分裂?
葛劍雄先生提出了“分裂政權的貢獻”問題,觀點新穎。為什么分裂政權對歷史也有貢獻呢?他認為,在人口還不太多、社會生產力還不高的情況下,一個政權盡管可以占據很大的領土,但它能夠開發的地區總是有限的。它的開發重點只能集中在原來有較好基礎,自然條件優越、距首都又不太遠的那些地方。所以在清朝以前的那些統一王朝,盡管幅員廣大,但在開發邊遠地區和落后地區方面的貢獻往往還不如分裂、分治政權。在統一政權中,只要在主要農業區的人口沒有達到相對飽和的程度、總的人口壓力還不嚴重情況下,就不會有開發邊遠地區的動力。而在分裂或分治的情況下,各政權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不得不開發自己所占有的地區,即使要付出較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第188-189頁)作者進一步從五個方面比較了統一與分裂的優劣:
(1)在大型基本建設方面,是統一政權的效果好,分裂政權作用小;但在財富揮霍方面,統一政權又遠超過政權分裂。
(2)在減少行政層次、提高行政效率,避免“一刀切”方面,分裂政權比統一政權做得好。
(3)統一政權會對經濟發達地區實行經濟超量榨取,忽視邊遠落后地區的開發建設,而分裂政權一般地處邊遠落后地區,統治者不得不大力發展當地經濟和民生。
(4)游牧民族和落后民族南下時,包括他們最終消滅分裂政權過程中,分裂政權會起到保護先進文化的作用,而游牧民族和落后民族“本身也大致完成了向農業社會統治者的轉變,成為傳統制度和文化的保護人。”(第233頁)
(5)統一政權強調文化思想的統一,突出儒家學說教育為主,雖然對文化保持了歷史的延續,但也有消極作用,成為歷史包袱;而分裂政權往往放松思想文化的控制,尋求新學說,任用新人,有可能出現“思想活躍、學術繁榮、人才涌現的局面。”(第224頁)
作者最后認為,統一政權的弊病不在于統一,而是“專制的集權制度”(同上);而“分裂時期所取得的進步,……進步的原因并不是分裂本身,而是專制的集權制度被削弱的結果。”(同上)這個結論是十分精辟的。
第五,統一的范圍越大越好嗎?
作者對此是明確否定的。他舉例說,“文革”時出版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就把中國的疆域盡可能地夸大,實際上是把不同年代中曾達到過的范圍拼湊起來的。產生這種現象的“心態的根源就是傳統的統一觀:統一總是正義的,是人心所向,符合歷史潮流,統一的時間自然越長越好,統一的范圍自然越大越好。”(第258頁)事實并不是統一的范圍越大越好。否則我們無法解釋為什么中國歷史上統一時間短于分裂時間?也無法解釋為什么真正統一的中國的形成要到18世紀中葉才實現?統一范圍不是越大越好的背后,必然有其自身的原因。葛劍雄先生認為,這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切統一,都是以武力為后盾而實現的,結束分裂是如此,擴張領土從而擴大統一的范圍也是如此。”(第258頁)“應該承認,除了在少數情況下是開墾無人區外,中原王朝疆域的擴大基本上都是通過戰爭。”(第260頁)至于這些戰爭的性質怎么看是另一回事。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當然都是非正義的侵略戰爭。但是,作者認為,“只要能導致和平和統一,能促進經濟和文化的進步,就應該得到肯定。同樣是侵略和擴張性質的戰爭,如果失敗了,沒有帶來積極的后果,就只能被否定。”(同上)同時,作者認為,實現統一、擴大疆域是以經濟物質基礎為前提的,是要有代價的;維持統一、維護疆域,也需要付出代價的。“成功的統一者都會審時度勢,選擇最合適的時機,并確定最適當的范圍,而不一定要恢復前期的疆域,更不會貿然發動擴大戰爭;必要時還可以放棄原有的領土,縮小統一的范圍。”(第264-265頁)沒有經濟財力作后盾,中央政府就不會進行有效的管轄,“統一和歸屬就毫無意義,時間一長必然會導致自治或分治。如果再有外部勢力的影響,就會演變成分裂。”(第265頁)作者批評有些人認為我們的祖先沒有遠慮,沒有拓疆掠土,也沒有海上擴張。就像前些年有一部電視片《河殤》批評我們祖先的“黃色文明”,沒有西方“藍色文明”開放,這種觀點是沒有道理的。發動戰爭去拓疆掠土是要代價的,走進海洋也是要有需求的。而當時的海洋只是能夠獲取近海的“魚鹽之利”,不像現在工業化信息化社會可以獲取石油與其他資源。因此疆域的擴大,離不開當時的社會生產力水平的。葛劍雄先生提出,“一個范圍適度的疆域才真正有利于政權的鞏固,有利于人民生活的安定和社會生產力的進步。”(第270頁)他舉例證明:
西漢的“文景之治”出現在武帝大規模開疆拓土之前;唐朝的“天寶盛世”形成于東西兩側疆域收縮以后;明朝宣德年間放棄了對越南的占領,撤退了北方邊界,卻是一個社會穩定、經濟發展的階段;清朝的黃金時代出現在康熙和雍正年代,而當乾隆完成了他的“十全武功”,造就了前無古人的極盛疆域時,清朝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可見開疆拓土并不與繁榮昌盛同步,倒是潛伏著民窮財盡的危機。(同上)
第五,中國歷史統一與分裂的史實有什么借鑒意義?
中國歷史上的統一與分裂的史實,在今天的借鑒意義,葛劍雄先生提出了三點:
一是要防止國內,特別是邊疆地區的分裂。堅持民族自治和宗教信仰自由,但也要堅持政教分離,消除內部分裂的因素,打擊極端勢力及恐怖主義。
二是處理好鄰國的邊界爭端。葛劍雄先生說,“歷史經驗告訴我們,解決領土爭端的主要依據不是歷史歸屬,而是現實。對領土得失的考慮,著眼點應該是國家的長遠利益。任何國家都不愿失去已經獲得的利益,無論這種利益是通過什么手段獲得的,所以解決領土爭端只能通過雙方理智的妥協。……一般來說,已經失去的領土是不可能通過談判收回的,通過武力或許能收回,但付出的代價和長期的影響往往會使結果成為得不償失。而且領土總是與人民聯系在一起的,當外國居民已經成為那塊領土上的主要居民,甚至唯一居民時,那塊土地與故國的聯系就不會再繼續存在,故國就不得不接受這一痛苦的事實。”(第283頁)根據作者的觀點,我們指望收回當年沙皇掠奪走的中國領土幾乎就不可能了。同樣對南海島嶼爭端,作者認為,由于“政府和民眾并沒有自覺的領土意識、沒有建立完善的主權,也沒有經常有效地行使管轄權”,(第284頁)造成這些島嶼受侵犯,包括外國居民居住、外國軍隊駐扎等,“所以我們不能指望,在不付出一定代價的情況下,就能取得理想的結果。”(同上)
三是大陸和臺灣統一的問題。統一的基礎是一個中國。中國歷史上的統一都是以武力實現的。與臺灣的統一,如果兩岸人民擁護、國家環境有利,也可能以和平方式實現。中國近代出現的分裂都與外國勢力有一定的關系,所以“臺獨”一定還會有市場。葛劍雄先生憂慮地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由大陸遷居臺灣的第一、二代移民將離開人世,而他們生長在大陸以外的子孫,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上兩代人那樣的感情,臺灣與大陸的精神聯系不可避免地會逐漸淡薄,統一的精神基礎也會被消解。自古以來就屬于中國的領土同樣可能被分裂出去,同一個民族、同一種文化的人民也可能被分裂為不同的國家,我們應該記取歷史教訓。”(第285頁)對此我們必須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