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小云;主播:宋婷婷
萬人小區,認識九千人
我爹媽猶豫了一整晚,最后決定拿出全部身家,又找人借了點錢,湊夠16萬,買了當時最小的戶型,成了村里第一批“上樓”的村民。
我記得交鑰匙時,我們全家一起上樓看,那時的家還是空蕩蕩的毛坯房,而且只有兩室一廳,這意味著我和我弟始終得有一個人睡客廳。
不過終于不用再倒泔水爐灰,不用忍受冬天光屁股上旱廁的寒冷,我倆還是興奮了很久。
之后幾年,由于市政占地,村里發放了點人頭補貼,小區的二期三期啟動得很快,據說能放下整個村子,還要把幼兒園、學校、衛生院都搬過去,順便建一個紅白理事會給村民們辦婚喪嫁娶,大家都很高興,陸續湊錢買了房。
萬人小區,承載著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依稀記得,第一次“上樓”,很多老鄉還很不適應——
我姑媽買了120多平的大房子,卻執意要在主臥和次臥盤炕,理由是床板睡不踏實,能睡下的人也不多;我媽把村里的水桶、墩布都提上了樓,還經常儲滿水,在村里用水不便,儲水是她刻入骨髓的習慣;還有人干脆把這兒當成過夜旅館,晚上回來住,白天回村里,或者夏天回村避暑,冬天上樓貓冬。
搬進樓房的第一年,大家還時時惦念著鄉村生活。我媽每天雷打不動騎電動車回村里打麻將,和老鄰居們聊天。就算在小區,她也要跨過好幾個單元,上好幾層樓,去找相好的嬸子們串門。
她不喜歡住樓房,覺得孤悶。唯一欣慰的是,終于不用時時給澡堂送錢了,自己家安了熱水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她還因此把暫時沒買房的親戚們叫來家里洗澡,沒事兒邀請人家過來小住。
說得意肯定是有的,那時一期住的都是村里稍微寬裕點的人家。不過也經不起人家細問:你家幾號樓啊?一說15號就露餡兒了——三戶一層,最小最便宜的戶型。
我上大學的那幾年,我的親戚們也陸續搬進了樓房。大姑二姑、大伯二伯、堂哥表姐……一家上來,一大家子拉拉扯扯也都上來了,我們整個家族因此完成了100%的城鎮化。
在以血緣維系的鄉土社會,萬人小區大多呈現出家族連片的聚集效應。我細數了一下,從爺爺輩的大家族算起,我們整個“李家”一共有18戶親戚,在小區里有23套房,邁開步子走不了5分鐘,就能找到歇腳的去處。
若是在北上廣深的好地段,我們或許還能享受房地產的紅利。可在這十八線小城的城鄉結合部,房子,還是小產權房子,也將將只夠自住。即便如此,對于剛剛泥腿上岸的農民們來說,也是逆天改命的轉折點。
我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誰能想到跟了你爸30年,最后還能住上樓房。”
要知道,我大伯結婚時住的還是新打的土窯洞,我爸結婚時才開始流行磚瓦房,后來村里拆遷,換了一處平房,這回又住上樓房,簡直是鳥槍換炮,屬于時代的快車送給他們的好日子。
熟人小區的便利
在彼此知根知底的小區做生意,誠信和口碑是頂頂重要的事。哪家小賣鋪賣個壞瓜不給賠,當天就能榮登十多個小區群;我家裝修時,木工活兒做得粗糙,但我爹媽也不擔心,東西壞了,一個電話就得讓木工過來修,不然我爸能順著找去他家。
在這里,我們的社交半徑從核心親戚圈向外圍熟人圈擴散。有時候即便你不認識那人,你的家人也立馬能從六度人脈理論里翻出TA和你們家的淵源。大家有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時間互通,其中就包括很多八卦——
比如某年某月某日,我大嫂發現樓下那戶女人不對勁兒,她老公一走,老有別的男人準點來報到。她在群里一說,我姑媽便將來龍去脈細細道來:她家以前住老爺廟對面,她的二兒子就是那男人的……
再比如某年某月某夜,小區里的超市老板揚言要自殺,消息一出全小區嘩然,趕去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我大姐住在他家對面,順勢架起手機在群里直播,瞬間讓鬧劇變喜劇。
至于誰家兒子賭博輸了十幾萬賣了老宅,誰家窮得還不上車貸了還要在群里接龍買龍眼吃,以及哪家老太婆年輕時候作惡,現在活在兩個兒媳婦手里戰戰兢兢……這種消息更是源源不斷,逢年過節一回家,都輪不上我問,親戚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聊閑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能輕松了解全村事。
更大的代價
我二姐也因為給孩子辦周歲宴犯了愁。她不想大辦,只想告訴幾個親近的親戚,可這個請了那個哪能不請?一大家子起碼五桌起步,不收禮她吃虧,收禮了就不能光吃飯。思來想去,她說服自己,一家人小吃一頓得了,就這還得罪了最疼她的三舅媽,“已經給娃娃買好銀鎖鎖了,結果人家壓根兒沒想請我去。”
因為距離過近,即使是親人間也會因摩擦增多,而出現嫌隙。
我二姑本來不想買樓房,可她所有的親戚全都搬進了小區,她再不買房,里子面子都過不去,不得不掏出自己的養老本35萬,購置了三期的兩室一廳電梯房。結果買就算了,她還和自己最討厭的親大哥住了對門。
幾個子女本該輪流照顧奶奶,但大伯不想接奶奶去自己家住,為了營造自己還在村里的假象,他白天在村里待著,晚上偷偷回小區住,連燈也不敢開。若是二姑住得遠也就算了,可惜兩人是個對門,半夜聽見他家沖馬桶的聲音,氣得大鬧一場。
而像我這樣,無法承受外界過度窺視的人,早早就離開了小區。偶爾回去一趟,也如芒在背,生怕被問東問西。
前一陣子我休產假回娘家休養,下樓散散步,很快就碰到了一個不想見的遠方二媽。她驚呼我懷孕后怎么變得這么丑這么黑,還夸張地說我至少胖了100斤。搞得我心情糟糕,隔天就讓老公來接我離開。
老公問我,回家住的不開心嗎?我家的大本營在那邊,不是有很多人可以陪我嗎?我說正是因為這樣,才更不想回家。
可離開時間長了,我又會懷念這種熱鬧的場景。我曾在廣東生活了6、7年,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工作,除了同事幾乎沒有朋友,甚至連合租的舍友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名。
我愛給姐姐、我媽、姑媽打視頻電話,看到她們永遠扎堆出現屏幕上,經常能撫慰我漂泊異鄉的孤獨。
如今結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卻也時時記掛著萬人小區里的大事小情。每當想起那個小區,故鄉就有了具象的含義。時而喜歡,時而厭煩,時而想念,或許就是我們與故鄉之間的距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