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謀反案
漢武帝元狩元年（BC.122），淮南王劉安因被告謀反而畏罪自殺。
據(jù)說，早在建元六年（BC.135）劉安就有謀逆之心。這一年出現(xiàn)了一個罕見的天象：“彗星竟天”，彗星的尾巴拖得老長，劃破整個天空。中國古人相信，異常天象是異常人事的先兆。
于是就有人對淮南王劉安說，當(dāng)年七國之亂之前，彗星尾巴才數(shù)尺長，已經(jīng)流血千里了，你看現(xiàn)在這彗星尾巴拖的，不知是當(dāng)年的幾倍，這預(yù)示著“天下兵當(dāng)大起”。劉安信了這話，積極準備戰(zhàn)略物資，等待“天下大變，諸侯并爭”局面的到來。
這一等就是十多年，始終沒有等到“天下大變”的機會。直到元朔五年（BC.124），也就是十一年之后，發(fā)生一件事，把劉安繞進去了。
劉安有個兒子叫劉遷，是當(dāng)時的淮南太子。劉遷喜歡劍術(shù)，就找了淮南的劍術(shù)名家雷被比試。結(jié)果雷被沒掌握好火候，擊中了劉遷，劉遷大怒。雷被也慌了，為了躲開劉遷，請求參軍打匈奴。當(dāng)時正是漢匈戰(zhàn)爭激烈的時候，漢武帝鼓勵成年男子參軍。但這事被劉安父子壓下來了，不許雷被參軍，還對他進行打擊報復(fù)。
雷被只好跑到長安，向中央政府舉報。中央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認為雷被揭發(fā)的事情屬實。大臣們給出的初審結(jié)論是：“淮南王安，雍閼求奮擊匈奴者雷被等，格明詔，當(dāng)棄市。”（《漢書》卷四十四）就是說劉安阻止雷被參軍奮擊匈奴，是違背朝廷詔旨的抗命行為，應(yīng)該判處死刑。
報告打到漢武帝那兒，漢武帝說死刑太重了，要改判。大臣們再次討論，申請廢除劉安的王位，漢武帝又不許。大臣們第三次會議，建議削除劉安五個縣的封地。漢武帝再一次降低懲罰,說那就削兩個縣吧。削除兩個縣的結(jié)論似乎令劉安感到非常不滿，他更加積極地準備謀反。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淮南王
三年后的元狩元年（BC.122），一次家庭內(nèi)訌，再次把劉安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劉安家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除了前面提到過的太子劉遷之外，劉安還有個兒子叫劉不害。劉不害不是正房太太生的，也不招劉安喜歡，在整個淮南王府中沒什么地位。
我們都知道，根據(jù)漢武帝頒布的推恩令，劉不害雖然沒機會繼承王位，但只要劉安愿意在淮南國的封土里劃出一片土地給他，他可以擁有一個侯國。然而劉安沒有這么做。這就惹惱了一個人——劉不害的兒子、劉安的孫子劉建。如果劉不害不能封侯的話，劉建更是什么都撈不到。
于是劉建就指使人上告，說劉安、劉遷父子有謀反行為，而且劉建表示，自己愿意出庭作證。由于這個控告，朝廷就把劉安父子作為“謀反嫌疑人”，立案調(diào)查。
這個機會又被劉安的一個仇家抓住了。誰呢？就是辟陽侯審食其的孫子審卿。審食其是被劉安的父親劉長殺死的。現(xiàn)在有這么一個替自己祖父報仇的機會，審卿就到案子的主辦人員那兒挑唆，要把劉安往死里整。
朝廷最終認為劉安謀反罪名成立，劉安畏罪自殺，劉安的弟弟衡山王劉賜受到牽連，也自殺了，這兩個家族基本覆滅。
淮南王劉安之墓
不靠譜的“犯罪情節(jié)”
問題是，劉安到底有沒有謀反行為呢？
我們仔細琢磨一下，這中間有一個重大疑點。什么疑點？根據(jù)官方說法，劉安從建元六年（BC.135）就開始準備謀反，一直到元狩元年（BC.122）畏罪自殺，連頭帶尾一共十四年。十四年來處心積慮想造反的劉安，其間居然沒有正式調(diào)動過一兵一卒。
漢武帝派去做調(diào)查的人說，在案件調(diào)查的過程中,劉安曾多次試圖舉兵反抗中央：“日夜與左吳等按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沒日沒夜的和手下左吳等人研究地圖，討論軍隊部署。但結(jié)果呢？由于劉安始終猶豫不定，這些計劃都被擱淺了。這個說法恰好證明，劉安的確沒有武裝起事的事實。
一樁策劃了十四年的謀反案，居然沒動過一刀一槍，這個情況合理嗎？果真如此，劉安這個人得光說不練到什么程度啊？
劉安的“謀反”動機
當(dāng)時朝廷認定劉安的謀反動機，主要有兩點：
第一點是“時時怨望厲王死”。（《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劉安的父親淮南厲王劉長，因為受到漢文帝的處罰絕食而死。說劉安因此心中不平而生異志，看上去還算合情理。
第二點說是劉安在太尉田蚡的鼓動下，覬覦皇位。劉安有一次到長安，碰到田蚡，田蚡對他說：
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dāng)誰立者！（《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意思是說，漢武帝現(xiàn)在還沒有兒子，一旦駕崩，劉安作為劉邦親孫子的身份，繼承皇位的希望是非常大的。這話劉安聽進去了，花重金結(jié)交田蚡，蓄養(yǎng)門客，陰謀策劃。
一個諸侯王覬覦皇位，似乎是人類常見的貪欲。但再仔細推敲一下，其中疑點也很多。我舉兩個重要的講。
首先是年齡問題。《史記》說這次對話發(fā)生在建元二年（BC.137），這是漢武帝即位的第二年。當(dāng)時漢武帝幾歲？才十七歲。劉安呢？劉安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說四十一歲的劉安大有希望在十七歲的漢武帝死了以后繼承皇位，一個思維正常的人，會覺得這個說法靠譜嗎？
這里劉安的年齡是一個關(guān)鍵信息。漢武帝的年齡，史書上有很明確的記載。劉安的年齡，史書上沒有直接記載，那我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司馬遷偷偷告訴我們的！
司馬遷沒有直接告訴我們劉安的生年，卻曾提到，在漢文帝八年（BC.177）劉長死后，漢文帝就封他的幾個兒子為侯，那一年劉長的兒子們都是七八歲。劉安后來繼承了淮南王爵，很可能是長子，因此他在漢文帝八年是八歲。這樣我們就可以推出，建元二年劉安四十一歲。
司馬遷的表述非常隱晦，他不是直接說劉安當(dāng)年八歲，而是籠統(tǒng)地說這哥兒幾個都是七八歲，把這個信息埋得很深。司馬遷只是表面上跟官方保持統(tǒng)一論調(diào)，但他在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埋了個雷，一挖這個雷，所謂官方說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司馬遷是想通過透露關(guān)鍵時間點，把漏洞暴露給我們，班固的《漢書》反過來，想通過刪除關(guān)鍵時間點，把漏洞給隱藏起來。光指出這一點，這件案子就大有看頭了。
田蚡
漢武帝
再講講對劉安說這個話的田蚡。田蚡是誰？那是漢武帝的親舅舅啊！田蚡憑什么能當(dāng)那么大的官，享受榮華富貴，就因為他是漢武帝的親舅舅啊！現(xiàn)在田蚡為了討好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淮南王，詛咒自己已經(jīng)做了皇帝的親外甥養(yǎng)不出兒子、得早死，田蚡腦袋被門夾了？
通過這些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案子大有蹊蹺。那么還有沒有其它線索，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這件案子真相的理解呢？
還真有。
《資治通鑒》里的建元六年
除了《史記》中劉安的年齡，《資治通鑒》里也有一個地方能幫助我們破案。前面講到，據(jù)說早在建元六年，劉安就開始積極準備謀反了。恰恰是在記載建元六年這一年大事的時候，《資治通鑒》向我們介紹了一個和謀反案里完全不一樣的劉安。
淮南王劉安雕像
這一年南方的閩越國攻打南越國，南越國向漢朝求救。漢武帝決定調(diào)動大批軍隊，幫助南越王擺平這件事。劉安聽說之后上疏勸諫漢武帝說，這兩年農(nóng)業(yè)收成不好，發(fā)動這么一場沒有意義的戰(zhàn)爭，無疑是給老百姓們雪上加霜啊！
這里劉安有一句話非常關(guān)鍵：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資治通鑒》卷十七）
劉安說，我有幸生活在這個太平盛世里面，本以為一輩子也見不到戰(zhàn)爭了。前半句是給漢武帝戴高帽子，劉安真正想說的，是希望天下太平，不希望看到戰(zhàn)爭。
劉安在這里的形象，和謀反案中招兵買馬、積極準備叛亂的形象判若兩人。我們很難把這個關(guān)注民生、愛好和平的劉安和謀反案中性格頑固、一心造反的劉安畫上等號。
哪個劉安才是真劉安呢？請大家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你是劉安，你想造反，現(xiàn)在國內(nèi)農(nóng)業(yè)歉收、百姓生活不安定，漢武帝卻要冒險打這一仗，你會怎么對待這件事？那當(dāng)然是讓他打啊，打得越熱鬧越好。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劉安真想造反，他會想不到這一點嗎？
謀反案里的劉安和《資治通鑒》建元六年里的劉安，反差太大，大到令人吃驚。司馬光很明顯是在告訴我們，關(guān)于劉安謀反案，我們不能相信漢武帝和他的辦案官員們的一面之詞。
不得不死的諸侯王
分析到這一層，我想真相可以浮出水面了：劉安是被冤枉的！
那么，漢武帝制造這樁冤案的動機又是什么呢？
首先是西漢中央政府打擊諸侯王勢力的一貫方針，淮南王父子劉長、劉安都是這個方針的犧牲品。但劉安案震動尤其大，前后受牽連被殺的有一萬多人。漢武帝為什么會選擇劉安作為重點打擊對象呢？
我們先來看劉安這個人有什么特點。《史記》介紹劉安的第一句話就說：
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
劉安雖然出身高貴，但卻沒有紈绔子弟的惡習(xí)，不喜歡聲色犬馬，而是喜歡讀書、鼓琴這些比較高雅的文化活動，而且平時關(guān)心百姓。我們今天還能讀到一部漢代典籍，書名叫《淮南子》，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文化典籍，就是劉安留下來的。
《淮南子》
不幸的是，作為一名諸侯王，格調(diào)太高，口碑太好，未必是好事。這很容易遭到嫉妒，更何況諸侯王勢力本來就是讓中央政府寢不安席的一塊心病。
我們不要小看漢武帝這個人的嫉妒心。在漢武帝時代，劉安絕不是唯一一個受到嫉妒的賢王。漢武帝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劉德，被封為河間王，歷史上稱為河間獻王。劉德喜歡讀書，為人仁厚。他在秦始皇焚書之余，為很多儒家經(jīng)典的重新整理、流傳，出過很大力。
但他也正因此引起了漢武帝的疑心。
漢武帝曾對劉德說：“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漢名臣奏議》）湯和周文王起初地盤都不大，卻因能行仁義，成了圣王。“王其勉之”，意思就是，你好好努力，到時候我這個皇位就得讓給你了。這是反話啊，劉德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聽不出來？他從此再也不敢施行仁義，反而縱情聲色來掩護自己，最后郁郁而終。
劉德的經(jīng)歷，與劉安何其相似。
漢武帝對淮南勢力的戒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劉安喜歡養(yǎng)門客，手下搜羅了一大批能人志士。
淮南王劉安的門客蘇飛、目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合稱“淮南八公”，后在道教傳說中被衍化為八位仙人。
在漢武帝統(tǒng)治的早期，權(quán)貴們豢養(yǎng)門客還是很流行的做法，這是戰(zhàn)國時代的遺風(fēng)。劉安很有當(dāng)年戰(zhàn)國四公子的風(fēng)范，《漢書》說他身邊聚集了幾百名各種各樣的優(yōu)秀人才。但站在中央政府的立場來看，一個諸侯王，把這么多能人召集到身邊，意欲何為啊？這是中央政府不得不防的。
班固在《漢書·游俠傳》里面提到一句話，點破了漢武帝猜忌劉安的真正原因：“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齒，衛(wèi)、霍改節(jié)”。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都是漢武帝早年的丞相，他們和淮南王劉安一樣，好養(yǎng)門客。漢武帝對這個事情恨到咬牙切齒，所以竇嬰、田蚡、劉安這三個人的下場都不怎么好，成了衛(wèi)青和霍去病的前車之鑒。
因此，在隱忍多年之后，這位博學(xué)多才、仁義愛民的“劉皇叔”，也終于不免于淪為漢武帝政治鐵腕下的一個犧牲品。
姜鵬老師是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副教授，百家講壇名師，以《資治通鑒》課程系列聞名。
他為復(fù)旦大學(xué)本科生開的通識課程“《資治通鑒》導(dǎo)讀”，年年都是人氣王牌，學(xué)生們?yōu)榱四苓x到這門課，都要到選課系統(tǒng)中到點“秒殺”。
今年姜鵬老師在喜馬拉雅FM平臺上推出了一款付費音頻節(jié)目“百家講壇姜鵬精讀《資治通鑒》系列節(jié)目。
姜鵬精讀，不只是講故事，更重要的是剖析其中的：
◆制度差異，觀念發(fā)展
◆決策管理，團隊建設(shè)
◆謀略智慧，人性挖掘
◆史料比較，史觀解析
節(jié)目第一季“戰(zhàn)國到楚漢”主要聚焦《資治通鑒》第1卷到第12卷。中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動蕩時代，君主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名將賢臣要建功立業(yè)又想善始善終，亂世中的名士要在地位和名節(jié)之間作出選擇。權(quán)力的游戲，人性的考驗，是這一季節(jié)目的主線。
第二季“漢帝國”主要聚焦《資治通鑒》第13卷到38卷。西漢是中國大一統(tǒng)文明的黃金時代，姜鵬老師在這一季中主要講了兩條主線：一是鞏固皇權(quán)，二是版圖擴張。大漢朝的版圖如何擴張到西域？一統(tǒng)帝國如何成型并穩(wěn)定下來？高祖劉邦，文帝劉恒，漢武帝劉徹，衛(wèi)青，李廣，董仲舒，王莽……江河萬古，等你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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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注姜鵬精讀《資治通鑒》音頻專輯
姜鵬國學(xué)書房
談笑有鴻儒 往來無白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