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筆名水云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石家莊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代表作:《美麗的獸性》《坐姿里有靈魂的樣子》《敬畏每一粒塵埃》《文學致郁與文學治愈》等,著有《看不夠的<紅樓夢>,品不完的眾人生》《毛姆:一只貼滿標簽的旅行箱》等多部,曾獲孫犁散文獎、河北省文藝評論獎、首屆賈大山文學獎,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文學選本、年選、排行榜,并被應用于中高考閱讀試題。
作者
劉世芬
如果在《紅樓夢》里挑出一個人,貼上“完美”的標簽,那會是誰呢?
我貼給平兒。曹公筆下,平兒是個“完人”。
不少讀者往往把紅樓人物兩極分化:擁黛與擁釵的兩派各陳其辭。然而,一旦來到平兒身上,神奇的一幕出現了,無論黛派還是釵派,一律噤聲,然后再眾口一詞地點贊。曹公幾乎給《紅樓夢》里的每個人都派上了“缺點”,卻讓平兒兼具黛玉的俏皮和寶釵的圓潤,他讓我們幾乎難以挑出平兒身上的哪怕一絲缺點,幾近完美。
沒有人會不喜歡平兒,但凡和她打過交道的人,都會喜歡上她。如花似玉,蕙質蘭心,表里俱美,她是泥淖般的賈府中最無可挑剔的女子,通身上下的平衡之美令人賞心悅目。曹雪芹幾乎是飽含著欣賞憐愛的態度來寫這個人物的,他對平兒,當真句句敬惜。
然而,這樣的“完美”卻不符合曹雪芹對以往小說“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往不美”套路的顛覆,那么,用到平兒身上,難道她也有瑕疵?
是的,平兒的優點已被總結得滿坑滿谷,若再羅列顯得拾人牙慧,在此指出的,是平兒輔佐鳳姐期間的三個不足。
一
尤二姐的死,平兒做了間接推手。
第六十七回的鏡頭,是由遠及近推過去的。此前尤三姐已死、柳湘蓮出家、寶玉去上學了,黛玉因寶釵贈送的江南禮品而思鄉傷感……這一回到了襲人這里,她做了一會兒“活計”:
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
于是她穿過沁芳橋,跟老祝媽閑聊了一會兒葡萄架下的蜜蜂,這才走到鳳姐屋外。這一來,卻聽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是鳳姐的聲音:
“天理良心,我在這屋里熬的越發成了賊了。”
襲人才知“有緣故了”,又見一個小丫頭對平兒悄聲說:
“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
而平兒也是“悄悄的”:
“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
這一次,顯然襲人不是主角,曹公讓她牽出鳳姐家的大事。聰明的襲人見這緊張詭異的氣氛,“知他們有事”,也沒久坐。果然,鳳姐和平兒也沒留她,曹公在此雖未描寫鳳姐、平兒的面部表情,但“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這陣勢已是山雨欲來。
果然,襲人一走,鳳姐又馬上接著剛才的話:
“你到底是怎么聽見說的?”
一個“又”,說明平鳳二人剛才一直在說這件事:平兒正在“告密”。
平兒道:“就是頭里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里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里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顯然,是平兒聽到了賈璉偷娶尤二姐的風聲,立即告訴了鳳姐,一場鬧劇拉開了序幕。
一向細膩穩健的平兒,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她自己先沉住氣按下此事,待搞清楚事情真相,尤其知道尤二姐是這樣軟弱良善之人,讓尤氏姐妹先有個準備,最直接的就是跟賈珍商量對策,最遲,也是等賈璉回來與他商妥,那時再考慮如何向鳳姐匯報。是不是尤二姐就不至于稀里糊涂地跟鳳姐來到府里找死呢?
我們看到尤二姐被鳳姐收到身邊,受盡非人的折磨,平兒一直偷偷地暗中接濟。當然,這一方面出于平兒的良善本性,另一方面,是否她內心對尤二姐也有愧疚?
此前,平兒已經成功地處理了賈璉和多姑娘私通后的青絲事件、為秦鐘備表禮事件、玫瑰露事件,并借香菱向璉、鳳撒謊,掩蓋旺兒家的送來利銀……即使在對待下人的許多事情上,平兒都是滿滿的同情心,“得放手時須放手”的與人為善,好到把下人都當成自己的家人——一個老態龍鐘的村婦劉姥姥,小丫頭小廝們都看不起,平兒卻盡心幫助,竟稱“都是自己人”,這該讓劉姥姥多么暖心!
何況,平兒比任何人都明白鳳姐的善妒殘狠,一個多姑娘都能為賈璉瞞過去,尤二姐的情況她尚不清楚,為何就草率地向鳳姐匯報呢?這不應該是平兒的風格啊。
如果細究,平兒間接導致了尤二姐的死。
二
我們不否認平兒對鳳姐的忠誠,但這忠誠有時會成為雙刃劍,一不小心就會成為“愚忠”。最為明顯的,平兒無意中已經形成與鳳姐的高利貸謀財同盟。第十一回,賈璉剛從揚州回來,旺兒家的來送利息:
“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來,我收了。”
平兒的手段,連鳳姐都自愧不如。
第三十九回,襲人問平兒:
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
襲人笑著問為什么時,用了個“唬”字——
“唬得你這樣?”
平兒又“悄悄”告訴襲人:
“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
這時襲人才明白:
“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呆的等著。”
在此,有必要“科普”一下高利貸知識,我也是查閱網上資料——凡放貸者,低于24%利率,法律保護;24-36%利率,法律對超過24%的部分不保護也不反對。36%以上利率,法律反對,哪怕給了利息,法律也要求強制退回。據此說法,超過年利36%,也就是月利3%的利息,便可謂妥妥的高利貸了。
清朝對于高利貸的界定與當下的標準出奇地一致,也是月利三分。而王熙鳳放貸的利息是多少呢?沒有確數,但是我們可以大致推測一下,推測的依據就是平兒所說的“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
鳳姐利用賈府的月銀放高利貸,在第十一回從平兒口中第一次呈現出來,基本程序是:旺兒利用鳳姐手里的對牌,去賬房提前支取賈府人員下月的月銀份例,然后對外放高利貸,周期為一個月,利息為三百兩,通過旺兒媳婦來交給鳳姐,在本月月銀發放后,再次提前支取下個月的月銀,周而復始。
這種短期高利貸的好處就是利息高,周期短,壞處就是時間短,萬一借貸人資金周轉不及,高利貸馬上就崩盤,形成壞賬。第十六回旺兒媳婦還能準時把利息交上來,但是到了第三十九回,利息上交就顯得拖延了,鳳姐讓平兒催繳帶威嚇,平兒對小廝說的話:
“要是這利息再交不上來,奶奶也不要了,干脆就送給你好了……”
三百兩銀子隨便就送人?明顯是反話:你還想活嗎?
正因為高利貸資金的回收困難,造成賈府人員工資一次次延遲發放,第三十九回透露襲人開始私下向平兒打聽原因,抱怨情緒可想而知。鳳姐在眾人的憤怒和壓力之下,身體狀況急劇惡化,不得不辭職在家養病,所以鳳姐才會說,“我的名聲不好”。
往年鳳姐挪用月錢放債,還是瞞著眾人,暗箱操作,平兒還幫她保密,只告訴閨密襲人;到全書的中后期,放債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到了第七十二回,高利貸崩盤,在賈母生日急需用錢的當口,鳳姐不但挪用眾人的工資,而且變賣了自己的首飾,連那口金自鳴鐘都當了。這臺自鳴鐘,正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在鳳姐房里見到的那個轟轟烈烈地敲打著的“怪物件”,“鐘鳴鼎食之家”的富貴象征。如今連這個鐘也變賣了,寓意整個賈府的土崩瓦解。
如果說尤二姐事件是平兒無意為之,那么,高利貸事件則是平兒親眼看見并間接參與。從前前后后的情況看,放高利貸的事連賈璉都是瞞過的。鳳姐當然是“主犯”,而平兒不能不說是“同謀”。
三
平兒還有一次最得人心的舉措,就是玫瑰露事件。
第60回,薔薇硝的“硝煙”還沒散去,王夫人房里就發現丟了一瓶玫瑰露。
這一回的事件有點“繞口令”——芳官向寶玉要的一些玫瑰露,她與廚房柳嫂子的女兒柳五兒要好給了五兒一些,而柳五兒母女托芳官向寶玉介紹五兒,想讓五兒進怡紅院當丫鬟,于是對芳官非常關照。柳五兒母女把這些玫瑰露送給了五兒的舅舅,誰想到,五兒的舅媽回贈了茯苓霜,五兒又拿了一些茯苓霜想送給芳官,進大觀園的時候卻碰到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柳五兒不是大觀園里的丫鬟,按賈府的規定不能進園,五兒只好撒謊,偏巧那幾個丫鬟又素日與五兒母女不合,言語間,五兒就成了重大嫌疑人。
發生了這樣的事件,鳳姐又病著,平兒必須出面了。一團亂麻的糾葛,讓平兒快刀斬亂麻,與寶玉一起商量。寶玉心疼女孩們,說玫瑰露和茯苓霜都是他送給五兒的。而平兒呢,盡管彩云大義凜然地自做自當,但她明白彩云背后的主使是趙姨娘,便說:
“如今便從趙姨娘屋里起了贓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我可憐的是她,不肯為老鼠傷了玉瓶。”
一面說,一面伸出三個指頭——她指的是三姑娘探春。看到沒,這條線索:王夫人-彩云-趙姨娘-探春,誰能有平兒的縝密思考?最終她不戰而屈人之兵,將此事圓滿化解。
平兒此舉,的確一下子掩護了許多人,最直接的就是彩云、五兒,間接的就是趙姨娘和探春。趙姨娘正為彩云拿給她和賈環的許多物品戰戰兢兢,平兒此舉正送來及時雨。而彩云也抹去了“偷”的嫌疑。
然而,平兒大抵上怎么也沒料到,這美好的主觀舉動,保全了九指,卻斷其一指,棒打鴛鴦——拆散了彩云和賈環。賈環為此大做文章,不但對彩云惡語謾罵,聲稱彩云寶玉曖昧不清,還威脅彩云要去告訴鳳姐,說彩云經常偷東西給他……致使彩云把所有禮物一包,扔到河里。
彩、環之愛,是賈環在這個世間難得的一絲溫情,而平兒與寶玉的善行,卻間接導致賈環這難得的愛情流產,對于賈環,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從此賈環永遠關閉心門,走上不歸之路。
平兒在賈府的大事小情上皆能長袖善舞,可謂滴水不漏,在彩環事件上純屬例外,這個結果也是衍生品,客觀上,不能完全怪罪平兒。
四
以上三件都在平兒的職責范圍內,不宜給予過多的道德評判。從工作意義上看,在其位謀其政,對道德盡職,勢必對“上司”失職,莫說一個封建禮教之下的大丫頭,即使社會發展進步到今天,摒棄道德乃至人性而屈從權貴的人也并非少數。所以平兒的這三點瑕不掩瑜,平兒仍是完美的玉。
因平兒,我經常打量曹雪芹人物設置的匠心:一個頭號厲害的鳳姐身邊,偏偏安排了平兒這么個丫頭,真是“細思極恐”。鳳姐當初嫁給賈璉時,帶了四個丫頭,“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包括賈璉婚前原有的兩個“服侍的”,也都為鳳姐不容……依此邏輯,平兒豈不早該被“平”了?
整部書中,我們看不到平兒的身世,她似乎就是個孤兒,連襲人都能經常回個娘家,除了“工作”,平兒卻是從未邁出賈府一步。這也是為何賈璉的小廝興兒對平兒極盡贊美,我卻對平兒品出了憐惜——這個可憐的女孩,在鳳、璉之間走“平衡木”的艱辛和不易。
看到平兒,經常想起的就是另一個陪房丫頭寶蟾。“心中丘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后塵”的夏金桂,為了絆住薛蟠、擺布香菱,讓自己陪嫁的丫頭寶蟾做了妾,結果引狼入室,寶蟾竟不是個省油的燈,“不肯服低容讓半點”,撒起潑來滿地打滾尋死覓活,刀剪繩索無所不鬧,家里雞犬不寧。兩相比較,得了平兒,真是鳳姐、賈璉的造化,連寶玉都感嘆:
“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
清人陳其泰毫不吝嗇對平兒的贊嘆,尤其是善良,稱“平兒忠厚可感”,“處處以安靜為主”,體現其性格平和、安靜、不喜多事的一面。一言以蔽之,她是曹公理想中的一個完美的政治家,在她身上寄托了全部的理想,以至理想化成幾乎沒有缺點的完美人物。
《紅樓夢》的寫作看似超拔物外,但我們完全能看出作者對人物的褒貶,例如對平兒的心疼憐愛。面對這樣一個“完人”,我們唯一要做的,除了祝愿花兒常好月常圓,再有就該是——人長久,那個花心賈璉能夠收心斂性,給予平兒真正的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