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讀唐詩,讀到“慈母手中線”、“臨行密密縫”的詩句時,眼前總會浮現出母親就著渾黃的燈光或在明媚的陽光下為一家人縫補衣衫、做鞋子的畫面。今天,再吟誦這些詩句,心里更多的是對如煙往事的溫馨回憶和對母親長年辛勞的由衷感激。
母親不是職業裁縫,當年家里也買不起縫紉機之類的工具,做不了成套的衣衫,母親日常的針線活兒就是一針一線地縫補我們在外面猴子般調皮而撕破磨損的衣褲。除此之外,就是為我們做鞋。那個時候,父母的收入勉強可供一家人的吃喝開支及我們兄妹的上學念書,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去商店買那些黃的或白的解放鞋、球鞋,更不用說是皮鞋了。春、夏、秋季的單鞋,冬天的棉鞋,一家五口每人總得有上三四雙,加起來也得有二十多雙鞋子,都要靠母親用針線一雙雙的縫制出來,而這也是一件最吃力的針線活兒。
做鞋,首先要制作鞋幫、鞋底等基本原料。那是要在陽光充足的日子,將家里破舊得不能再穿的衣衫及碎布頭洗凈理齊了,再用面粉調制的漿糊一片片粘貼在木質的墻面上,在太陽下曬成硬實的“幫襯”收藏備用。有時陽光甚好,街坊們不忍錯過,想盡各種方法來為一年或更長時間的鞋子備足原料,有的人家干脆就卸下門板,在上面有序地糊上五顏六色的碎布,一時間,房前屋后、臨街門前,一塊塊門板、一面面墻壁,都被這些碎布條裝點得花花綠綠、色彩斑斕,在陽光的映照下,成為一幀幀生動的圖畫,淡淡的漿糊氣息隨風飄散,給平淡的日子帶來了踏實的意味。
因為鞋幫、鞋底都要硬實挺刮,而單片的碎布頭出不了這樣的效果,便需要一層一層的在墻壁上或木板上糊上幾遍、粘上幾層,嚗曬之后才能如愿。常常是母親細心地挑撿著碎布頭,均勻地抹上漿糊,我們按她的指令將布頭一片片在門板拼貼成正方或長方形,在太陽下曬過一整天或兩三天后,一大張完整、厚實、挺刮的“幫襯”便從木板上“手腳并用”地翹起了身。母親將它們一張張揭下來,像卷一幅幅名貴的書畫作品一樣卷好,置于家里的衣柜之中。等到需要做鞋時,便取出一張,從一角開始,用線淺淺地綴上一副事先剪好的紙質鞋樣,再用剪刀沿著鞋樣的邊線稍稍留點余地地剪下來,然后撤下紙樣,于硬硬的幫襯上蒙罩一片大小相當的藍色或黑色的新布,用針細細地縫好,便成了一只鞋的鞋幫。夏天的單鞋,鞋幫的面子多是“卡磯”類平布,而冬天的棉鞋,則需要用絨布做面并在幫襯與棉布之間鋪一層棉絮才能暖和和結實。
無論單鞋、棉鞋,鞋底的制作都是最重要且很麻煩的一道程序。一雙鞋,鞋底的厚度、軟硬不僅決定了穿著的舒適程度,更決定了一雙鞋子壽命的長短,所以,對于鞋底,母親都會更加精心。除了鋪疊幾層布料、幫襯之外,有時還會在中間層夾上家鄉特產的毛竹筍殼或是厚硬的麻布,先用面粉漿糊一層層粘牢固了,以免走型。擱置幾日,等定型之后,便開始用比縫衣針更粗的鋼針穿上麻線,一針針密密地縫好,家鄉俗稱此道工序為“衲鞋底”。
“衲鞋底”看上去似乎沒多少技術含量,可要用一根直徑不到一毫米的鋼針穿透近一寸厚的、堅硬的棉布幫襯加毛竹筍殼,還是相當費力氣的。母親長年在飲食糕點行業干活,一年四季雙手不停地和冷、熱水打交道,早早的患上了風濕疾病,幾根手指彎曲變型,一雙手粗糙干裂出一道道口子,即使每天都涂抹潤膚的”蛙蛤油“也無濟于事,到了冬季更是滿手道道血痕,遇水便疼得鉆心。為了方便干活,母親便將白色的醫用膠布剪成小條,挨個纏住那一道道裂口,右手中指上套一個布滿小坑的銅質頂針,助力鋼針牽引麻線穿透鞋底。
我沒有細數過一只鞋底需要衲上多少針,其實哪里又用的著細數?打眼一看,就能知道一只鞋底至少要衲上幾百針。一個個只有半個米粒大小的針腳線點呈斜線狀整齊均勻地排列在麻黃色的鞋底上,一針一線都是費心費力的功夫。母親白天要給廠子里干活,這些針線活兒就只能在夜晚做了。那時我們一家五口租住在一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公房里,兩張床一張桌加一個衣柜之外,幾無更多的空間,母親便在我們兄妹做完功課作業、上床入睡之后,將那盞25瓦的白熾燈拉至房門后,用報紙遮住光線,以免影響我們的睡眠。她便在燈下一針針的縫著、衲著,父親則倚靠在床頭,看報或是看書陪伴著母親。常常是我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就是母親在燈下做針線活兒的背影。夜深人靜,燈光渾黃,麻線拉過鞋底發出輕微的“絲絲”聲響,既是日子的韻律,又宛如我們的搖籃曲。
街坊中和母親同齡的一代人,多少都有幾樣家傳的金、銀、玉、石飾品,有小巧的漆盒收藏,逢到重要的日子和場合,便會很醒目地佩戴出來添點喜慶色彩。而母親自小家貧,我從未見過她有這樣一些“寶貝”。但母親有兩樣東西是絕不允許我們隨便翻動的。一件是一本深藍色牛皮紙封面的《掃盲識字課本》,另一件是家鄉常見的竹篾編成的圓口小簸箕,聽母親說這就是她母親傳給她的“寶貝”,歷經了數十年的歲月,里外都掛上了厚厚的包漿,色澤深黃,表面光滑如膚。對這個篾簸箕,不用翻看,就知道那是她的針線筐,里面裝著大小不等的碎布條、型號粗細不一、顏色黑白分明的針線以及一坨布滿了橫豎溝漕的黃蠟——衲鞋底的麻線一般都比較澀,要穿透厚厚的鞋底很費勁,用這黃蠟磨蹭一下,就潤滑的多了,因此,它便成了家家針線筐中的一位“要客”。
篾簸箕毫無懸念可言,而那個識字課本因母親的格外珍視便成了我心中充滿好奇的一個謎。有一天我偷偷地把它拿出來翻看,竟發現它早已從“掃盲識字”教材轉換了身份——除了前幾頁的字里畫間,有一些模糊的筆墨印跡之外,更多的篇幅上了無筆跡,而在每兩頁中間都夾著用舊報紙、舊課本剪出的一副副大小不等、樣式各異的鞋樣,這就是母親積攢了多年的“寶貝”,這本書就是母親的“聚寶盆”,我們腳上穿著的每一雙鞋子,都是從這本書里走出來的!細看這些鞋樣,有的紙張已經泛黃,無聲地訴說著它的年輪;有的還亮麗嶄新,透露出一份時尚的氣息。
母親發現了我窺探到她的秘密,也沒有責怪我,只是叮囑說這些鞋樣是多年積攢下來,千萬別把它們弄破了。我好奇地問她,這個課本您學過沒有?她輕描淡寫地笑笑回答我,還是剛解放的時候,街道組織“掃文盲”,用它學過幾天,現在早就還給先生了。她不說,我也知道,生活的艱辛和忙碌,早已擠占了她學習文化、認字讀書的時間和精力,她只有依著天賦去領悟、參透人生字、詞、句的含意,積累應對歲月苦澀和憂愁的功力了。而在我的眼里,不識字的母親是天底下最有文化的人,她一針針一線為我們做出的那一雙雙鞋,無疑就是最精美的藝術品。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就是這樣的藝術品伴隨我遠赴四川求學。我知道,鞋穿在腳上,母愛溫暖著我的身心,這雙鞋就是我遠行和學習的動力。有一個寒假我沒有回家,春節前收到了家里寄來的包裹,里面除了我自小愛吃的家鄉點心之外,還有一雙黑色絨面的棉鞋。厚實的鞋幫、厚實的鞋底,一時間溫暖了我的雙腳,也溫暖了我的心靈。整齊地布滿在鞋底的那數百個針線腳點,在我的眼里幻化成一行行詩句、一個個音符,無聲地傳遞著母親的關愛、無聲地跳動著親情的旋律。
記憶中母親的針線活兒不僅僅是為我們做鞋、縫補,還有個“絕活兒”,就是為幼兒縫制冬天的棉帽。當年商店里出售的幼兒衣帽千篇一律,只有紅黃黑藍幾種單調的色彩,既貴又不美觀。母親不知從哪兒學到了用毛巾、棉絮做幼兒帽的技術,先是給我一歲多的妹妹做了一頂,這帽子外型是可愛的小兔,兩只耳朵豎立在頭頂,耳朵下方用紅色的扣子做成兔眼,既暖和又顯得活潑可愛,真正是物美價廉。妹妹戴著出門,引得街坊鄰居一片羨慕,便有人請母親幫他們的孩子也做一頂。母親有請必應,不計報酬的滿足著街坊們的需求。有幾個冬日的夜晚,我陪伴著她,一起在鄰居家為咿呀學語的小弟弟小妹妹做著這樣的兔帽??粗粭l大毛巾、幾坨棉花絮在母親手中變戲法似的變成了一頂頂造型生動的帽子,我眼里的母親宛然就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和藝術家。
幾十年來,不管生活水平怎么提升,也不管衣飾穿戴如何變化,母親堅持每一年都給我們兄妹做鞋。年紀大了,鞋底衲不動,老人家自有她的辦法,讓我妹妹從商鋪里買來成品的注塑鞋底,再縫接上自己做的鞋幫,仍然是一雙雙厚實暖和的鞋子。近一二年,年近90高齡的母親,體力和精力有所減退,雙手也因多年風濕的折磨而越發變型,再也做不了整雙的鞋子了,老人家便轉換了思路,改作給我們縫制一年四季不同質地的鞋墊,在我們回家過年時裝進我們的行囊。老人家還風趣地說,做不動了,就偷懶做點輕巧的。可我們心里知道,幾百針縫制一只鞋墊,在年青人都是很費眼神、費體力的,對于一個90高齡的人來說,還能說是“輕巧”嗎?老人家還說,知道你們什么漂亮的鞋子、鞋墊都能買到,但買的總沒有自己做的實在。我贊同她的這個說法,因為我懂得,這個“實在”,不僅在于材料的考究,更在于這一針針一線線之中,都是融入了她老人家對子女的一片愛心。
母親的針線活兒,看似她們那一代人基本的生活技能,但在我的眼中心里,卻是一種無可替代的關愛和溫暖。當下,這樣的手工制作也許不再需要,機械化的普及也使得這樣的針線活兒幾近失傳。但母親在燈下做針線活兒的身影卻在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粗澀的麻線穿過鞋底的聲響,仍時常的在我耳畔、心里回響,我知道,這是一聲聲母愛的旋律,這旋律會相伴我一生。
作者 / 查理森
總監制 / 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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