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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麥收和童年。
——01——
我媽說,我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險,就和割麥有關。
我生于正月,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就坐在藤條編的圓簸箕里,陪我爸我媽去地里割麥。他們割幾壟,就把我坐的簸箕往前拽一拽,一個麥季竟然拽爛了一個簸箕。
有天,我趁他們不注意,抓起旁邊的一個麥穗塞進嘴里,我媽發現時,我已憋得滿臉通紅,滿嘴是血:一根又粗又長的麥芒卡在我的喉嚨里。
我媽扔下鐮刀,頂著明晃晃的太陽,一路小跑到了赤腳醫生家里,我才僥幸撿回一條小命。
我長大多年后,我媽提起這件事,還難過得直掉眼淚。我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只是忽然間明白了一個問題:
我長得這么黑,難道不是一小在麥地里被曬得破了相?!
——02——
記事起,最怕的就是夏收時節。
每到割麥天,公雞一開始打鳴,瞌睡得頭要掉的我和我哥,就不得不隨爸媽上地割麥。在那個落后的農耕時代,機器非常少見,所有農活基本上都靠人力+牲口。
我跟在父親身后,看著他用鐵耙一樣的左手攔住好幾壟麥,然后右手揮一下鐮刀,一大片麥子嘩一下就倒了,也跟著有模有樣地學起來。
只是,我左手被麥芒扎得生疼,右手被鐮刀磨出血泡,還是被父親遠遠地甩在身后。
印象極深的,是有一年,從早上五六點一直干到八九點,趕工的父親還不收工回家吃飯。
太餓的我兩眼一黑暈倒在麥地里,過了幾分鐘才醒過來。父親憂慮地對我說:“身子骨太弱,不讀書將來是要遭罪的。”
后來,我成了我們村第一個考上本科的孩子。村上的父老鄉親教育自家孩子時,常以我當榜樣,說我如何刻苦,如何努力。
其實,他們不知道,很多農民家的孩子之所以拼命上學,就是真心不想干活。
——03——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收獲。
這是麥子告訴我的。
因為,夏收季節,滿地金黃的麥子眼看就要收了,老天忽然刮起了大風,下起了連陰雨。長勢越好、麥穗越大的麥子,倒得越厲害,出芽越嚴重,減產越慘痛。
辛苦了大半年的父母,望著屋外的狂風暴雨,著急地直跺腳,卻無力改變天意。這種來自蒼天和泥土的不公平懲戒,讓我,還有像我這樣的寒門孩子,一小匱乏安全感,也一小懂得了生活難。
工作后,結婚后,人到中年后,很多人遇到同事排擠、婚姻失意,不公待遇,都要活不下去,但在我們這樣的人看來,其實沒什么大不了。
你要說我們堅強,其實是戴高帽子。窮人家的孩子,不過更能忍罷了。
——04——
割麥只是開始,收麥才是關鍵。
如果老天賞臉,天氣晴好,父老鄉親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搶收。
割完麥子后,父親用架子車或牛車,一車一車地拉回空場上,均勻地攤開暴曬,直至曬得麥稈干脆干脆的,再用牛車套上石磙,繞著空場不慌不忙,一圈一圈地碾場,直到把每粒麥子從麥穗中出來。
后來,條件稍好后,牛車變成了拖拉機,后來又換成了四輪車,現在是聯合收割機。
“現在收麥多方便,再也不用受累了。”每當收麥季,我回到故鄉,總能聽到從不抱怨、只懂感恩的父老鄉親,眉開眼笑又異口同聲地如是說。
中國農民,是極易滿足的一群人。愿時代和國家不要負他們。
——05——
嘗過甜頭的人,才明白什么是苦。
這是童年麥場留給我的囑咐。
童年的麥場,到處堆滿了麥子、麥秸和麥糠,空中漂浮著麥芒、塵土和灰屑。大人們有的在碾場,有的在翻場,有的在揚場,喧囂忙碌得像在打仗。
皮實的狗剩、鋼蛋、大丫、翠花和我,就那樣光著腳丫子從架子車、麥秸垛、木叉子、鐵耙子、大石磙中穿梭奔跑,捉迷藏,玩老貓,抓石子,摔紙包,打撲克,一個個樂得像個野猴子。
后來,我們都人模人樣地進了城,穿上貂,背了包,撇著普通話,混得看起來有頭有臉的,也貌似有很多朋友。
有時候,和狐朋狗友喝酒侃大山。喝著喝著就醉了,我們總愛不自覺的說起家鄉話,憶起小時候。
見狀,朋友們或真心意或假惺惺地說:“農村孩子挺不容易的。”每當這時,我們耍著酒瘋可勁兒反駁:
“不要可憐我,我們小時候玩得可嗨了。農村小孩的歡樂,是你們這些城市娃無法想象的……”
只是,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傷感了,說著說著,我們自己竟然哭了。
——06——
我是農民的孩子。我一度為此自卑,以此為恥。
只是,當父母越來越老,故鄉越來越遠,麥田越來越模糊,我才在逃離和回歸中懂得:
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盛放,不是賞過的各種花事,也不是見過的一路風景,而是躺在滾燙的麥場上,看著尚且健壯的父親,拿著木锨迎著夏風,揚起的一锨锨麥子。
那些飽滿而沉實的麥粒,像極了沉默留守在故鄉的父親;那些膚淺而漂泊的麥糠,像極了背叛故土的我。
我此生見過的最大喜悅,不是銀行卡上突然多了1000塊稿費,也不是我的文章傳得全網皆知,而是渾身麥糠渾身汗的父親,邊把麥子裝滿袋子,邊扯著嗓門對前來幫忙的大伯大嬸說:
“我今年種的這個品種,一畝地多收了100多斤,秋季你家種不種,我給你們留點麥種?”
父親的喜悅和自豪,讓我覺得所有的勞累都是值得的。而父老鄉親的互助和慷慨,又讓我想到麥田的遼闊和肥沃。
多年后,我成了一名職業寫手,寫來寫去,都沒能逃出麥田和父母。
這時,我才知道,麥田是我的桎梏,也是我的榮光。
我想,我一直追尋的道理,其實多年前它就告訴了我。我只是用一生的時光,把那些道理找回,然后刻在掌心。
——07——
又到一年麥收季。
在布谷鳥的叫聲和機器的轟鳴聲中,多年沒有握過鐮刀的我,卻裝模作樣地拿起筆,再次寫到麥收和童年。
我想到了那些同樣漂泊在外的狗剩、鋼蛋、大丫和翠花。
我們多年未見,我們容顏改變;我們分隔南北,我們相距甚遠;我們人前輝煌,我們人后凄涼。我們搞定生活中一個個麻煩,最終也搞定了自己。
為人父母、扎根異鄉的我們,不再年輕,也終于懂得——
窮人家的孩子,不一定非逼自己活成出息的樣子,最重要的是像故鄉的麥田那樣,活出樸實安然的里子,結出沉實飽滿的麥子:
有葉有根,有皮有心,有用有愛,有鋒芒也有善良,能挺胸也能彎腰,經風雨也經碾壓,雖渺小仍然金黃。
——結束,是另一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