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新清史”在美國的中國史研究中迅速興起,儼然成為一種學術“新潮”。
往前追溯,20世紀70年代,曾經獨霸美國中國史學界的費正清學派,被新興的區域社會史學派所替代,美國學者對中國歷史尤其是清史和近現代史的關注,逐漸從政治、外交、儒學等下移,關注普通民眾和社會,費正清的“沖擊—回應”理論逐漸被強調中國社會內在因素的區域社會史所替代。歐美一批學者開始從重視語言文獻考據的東方學研究,轉向以問題為導向的中國研究。哈佛大學中亞史教授傅禮初成為這一轉型的代表人物,并鼓勵美國學者以一種更為全面的方式研究亞洲內陸歷史。1978年,他在《劍橋中國史》第10卷中,注重強調亞洲內陸對“清帝國”的重要性。
冷戰結束以來,世界上的族群沖突有所升級,族群問題成為美國學術界關注的熱點之一。20世紀90年代,新文化史逐漸興起,使得美國的清史研究更加多元化。許多“新文化史”學者受到西方后現代和后殖民主義理論思潮的影響,強調重新解讀史料,重新認識史料的主觀性和局限性,重新審視民族國家的歷史框架對歷史研究的影響,重新定位在傳統史學中被邊緣化的群體,例如婦女和少數民族。在這一背景下,美國史學界開始注重從族群這一視角研究中國歷史,以滿族為主體重新審視清代歷史,逐漸成為潮流,從而出現了“新清史”。
以往美國清史學界非常強調滿族的漢化問題,最具代表性的論著是何炳棣1967年2月在《亞洲研究》發表的《清朝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他從清代的疆域、人口、政治文化政策、民族政策等方面,指出了清王朝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意義,認為“清代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征服王朝,而這種成功的關鍵在于,滿洲早期的統治者采納了系統的漢化政策”,這些政策體現在滿洲統治者入關后對明代政治制度的全盤采納,清代皇帝自康熙始,便將朱子理學奉為正統,并參拜孔廟,用系統的儒家思想教育宗室子弟,并且出版了《四庫全書》之類宣揚儒家正統學說的書籍等方面。
1996年4月12日,在夏威夷州檀香山市召開的第48屆亞洲研究學會年會上,羅友枝發表題為《再觀清代:清朝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的主席就職演說,對何炳棣提出的滿洲漢化論進行批評。羅友枝認為,滿語材料極大地豐富了史學界對“清帝國”和滿洲人的認識,使用這些滿語史料和其他少數民族語言史料,改變了以漢文史料為中心從事清史研究而導致的認識偏差。
盡管清代皇帝在漢文史料中的形象更接近中國傳統的儒家統治者,但這并不是他們的全部形象。根據少數民族語言文獻,在“清帝國”的不同屬民面前,滿洲皇帝們塑造了不同的統治者形象。何炳棣認為,“清帝國”的統治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為滿洲早期統治者的系統漢化。羅友枝認為恰恰相反,“清帝國成功的關鍵在于清朝統治者能夠利用他們與其他亞洲內陸少數民族的文化聯系,用不同的方式治理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和漢族聚居的地區”。其從“滿洲中心”的歷史觀出發,認為清朝之所以能在中國成功統治近300年,主要原因并不是“漢化”,而是由于清朝統治者著重保留的滿洲特性,并利用這種滿洲特性,加強與各民族之間的聯系,最終構建了一個多民族的帝國。這篇文章在美國史學界產生很大影響,被視為“新清史”形成的開端。
1998年,何炳棣發表《捍衛漢化:駁羅友枝的〈再觀清代〉》一文,重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指出中國歷史上各民族的漢化過程是一個歷史事實,歷代少數民族政權進入中原后必爭“正統”,學習、采納漢族文化,從而導致自身的漢化,滿洲則是漢化程度很高的民族,但他并不否認滿洲對中國歷史的獨有貢獻。
在羅友枝與何炳棣的論辯之后,美國先后出現了眾多與該主題相關的學術論文和專著,“新清史”研究逐漸興起。1998年,羅友枝出版《末朝皇帝:清帝國社會制度史》。1999年,柯嬌燕出版《半透明的鏡子:清帝國意識形態中的“歷史”與“認同”》。2000年,路康樂出版《滿與漢:清末民初的族群關系與政治權力(1861—1928)》。2001年,歐立德出版《滿洲之道:八旗制度與清代的民族認同》。這四部著作經常被視為“新清史”的代表作。雖然柯嬌燕本人認為“新清史”、“新清史學派”這些稱謂都是不準確的,對自己被列為“新清史”的一員持反對態度,但諸多中國學者依然將她視為“新清史”的主要代表之一。
與美國以往的清史研究不同,“新清史”重視利用滿族、蒙古族等少數民族的史料,強調清朝統治中的滿族因素,注重清朝統治與歷代漢族王朝的區別,認為滿族從未喪失其族群認同。“新清史”不僅挑戰了費正清提出的“中國的世界秩序”,也挑戰了柯文提出的“中國中心觀”。費正清設想的中國為中心等級制的外交關系,是一種具有同心圓結構的“三圈”,第一圈為漢字圈,第二圈是內亞圈,第三圈是外圈。這種觀點預設了一個漢化(儒家化)程度自中心向外遞減的過程。費正清認為,游牧民族在文明程度上一直遠遜于中國。柯文的“中國中心觀”則主要設定在以長城以內的漢人地區為中心。“新清史”則著重強調滿洲人和滿洲統治文化在“清帝國”時期的核心作用。
“新清史”學者主要分散在滿族史、邊疆史和清代中期政治文化史等研究領域。“新清史”是由許多同時興起的、自發的、分散的研究匯集而成的一種學術觀點,并非有組織、有負責機構和期刊、有特定目的的學術研究團體,著重清代民族史、邊疆史和政治文化史研究,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后現代和后殖民主義思潮的影響。
雖然“新清史”的研究領域和方法有所區別,但具有共同特點:1.強調清朝是少數民族建立的“非漢”的“征服王朝”,主張劃清與中國歷史上漢族王朝的界限;2.強調清代滿洲的族群認同和對滿洲特色的研究,強調“去中心化”,反對滿族被“漢化”的說法和“漢族中心論”;3.提倡以族群、邊疆等視角和新的理論框架來審視清代,強調民族認同中的主觀元素;4.提倡采用滿語、蒙古語、維吾爾語等文獻研究清史。
“新清史”提出的主要觀點,與中國學術界存在嚴重分歧,如所說的清朝“非中國”、“清朝帝國主義”、清朝對各邊疆地區的統一為“侵略”、“擴張”等,均不符合中國的歷史實際,并不被中國主流學術界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