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勤作畫,很少題款,更不題詩,他的畫就是詩。
—— 孫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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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代水墨批評能否嘗試一些新的方法?
以沈勤為例,他的作品含義雋永,耐人尋味,是中國當代水墨中的一股“清流”,它們似乎充滿了古意,然而又分明是當代的創(chuàng)造。如何走進沈勤的世界?
如果從重新詮釋傳統(tǒng),建構(gòu)“中國方式”的角度來解讀沈勤,發(fā)現(xiàn)沈勤在中國水墨藝術(shù)的譜系中并沒有明顯地“繼承”或者“借鑒”某個人,某個流派。他的水墨圖式有著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
山紙本水墨
93 cm × 247 cm
2019
山
紙本水墨
80 cm × 175 cm
2019
山
紙本水墨
97 cm × 173.5 cm
2019
如果從融合中西的角度看,沈勤在水墨圖式的某些方面,的確能看出西方現(xiàn)代主義繪畫的影響,例如筆直的線條,硬邊的運用,陰影的出現(xiàn),幾何化帶有“構(gòu)成”意味的布局,都是在中國傳統(tǒng)水墨藝術(shù)中所沒有的。
盡管如此,在總體感受上,沈勤的水墨作品仍然是東方的,具有濃郁的東方意境、哲思、情致和風韻,它們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給人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美學魅力。
中國古代一直有讀畫、品詩的傳統(tǒng),從接受的角度看,沈勤的水墨在品質(zhì)上,更偏向于詩性,具有詩一樣的蘊含。如果從常規(guī)的“套路”出發(fā),對他的作品進行理性的分析,從表現(xiàn)內(nèi)容、社會意義、象征隱喻、上下文關(guān)系、筆墨技巧、圖式、線條、色彩種種角度入手,固然因為流行而顯得正常;然而,如果用古代品評詩歌的方法,不問理由,剔除先入之見,印象式地對沈勤的作品進行觀照,直觀地感受作品的意境、韻味,也未嘗不是一種可以嘗試的方法。
本文在方法上,嘗試用中國古代詩論來解讀沈勤,用古代品評詩歌的方式進入沈勤的水墨世界。
山
紙本水墨
98 cm × 190 cm
2018
二、 畫與詩
每個時代的藝術(shù)都有它的中心樣式。
我們說今天是一個視覺文化的時代,這是沒有問題的。在此之前,中華民族的藝術(shù)中占據(jù)中心位置的無疑是文學。
“詩言志”,詩歌在古代被賦予了極高的政治倫理功能。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甚至將文學提高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高度。唐代白居易在論詩時也說:“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
由此,可以想見文學在歷史上的地位。
盡管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內(nèi)部,文論與畫論在美學精神上是高度一致的,“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它們之間一直是相互說明,相互補充的;但由于門類差異,繪畫終究還是難以與詩歌比肩。
漢代王充認為:“人好觀圖畫者,圖上所畫,古之列人也。見列人之面,孰與觀其言行?……古賢之遺文,竹帛之所載粲然,豈徒墻壁之畫哉?” 王充拿文字之長比圖像之短,自然會得出畫不如文的結(jié)論,但是,不同的傳播方式和載體,確實也決定著它的文化地位。
這里討論中國古代詩、畫關(guān)系意在說明,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長河中,詩歌的精神,詩歌理論的成果,深深影響了繪畫。
以“意境”(境界)學說為例。“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中國詩講意境,中國畫也講意境,盡管意境理論在來源上受到老子美學和佛學的影響,在中華美學中,正式提出“意境”學說的,是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
什么是“意境”的美學本質(zhì)呢?葉朗先生認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清楚地表明了‘意境’的美學本質(zhì),表明了意境說和老子美學(及莊子美學)的血緣關(guān)系,‘意境’不是表現(xiàn)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現(xiàn)虛實結(jié)合的‘境’,也就是表現(xiàn)造化自然的氣韻生動的圖景,表現(xiàn)作為宇宙的本體和生命的道(氣)。這就是“意境”的美學本質(zhì)。”
村
紙本?墨
90 cm × 38 cm
2019
村
紙本?墨
40.5 cm × 139.2 cm|69.3 cm × 139.2 cm × 4
2019
司空圖提出來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理論主張,不僅對中國詩歌,對中國繪畫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意境說”在中國繪畫美學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
中國古代詩論中,向來有“言志”和“緣情”兩大系統(tǒng),翻譯成今天的話,一個更強調(diào)社會性,注重詩歌的外部規(guī)律;一個更強調(diào)詩歌的本體,注重詩歌的內(nèi)部規(guī)律。顯然,司空圖的詩品更傾向于“緣情”,它更著意于探討詩歌自身的問題。而沈勤的水墨繪畫,主要傾向也是“緣情”。
中國美學風格論中,還有“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的說法,學者們一般認為,司空圖的詩論主要傾向于“陰柔之美”。盡管二十四詩品中,有“雄渾”、“勁健”、“豪放”,但司空圖本身就是個歸隱之人,這一點沈勤應(yīng)該和他在精神上是有神交的。司空圖自己說“此身閑得易為家,業(yè)是吟詩與看花”。這份閑適和超脫決定了他個人的詩歌態(tài)度——“詩中有慮猶須戒,莫向詩中著不平”。所以,敏澤先生認為:“司空圖并非完全輕視豪放,但實際上,他的全部理論的重點是在‘韻’、‘味’的倡導上”。至于沈勤的水墨畫,其風格是變化的,早期作品偏陽剛之美,剛中有柔;后期作品偏陰柔之美,柔中有剛;就總體而言,是剛?cè)岵摹?/span>
司空圖的詩學和沈勤的水墨如何建立聯(lián)系呢?
三、 雄渾、沖淡、沉著
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把“雄渾”放在第一位,“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名句就是在他解釋“雄渾”的時候提出來的,這是整個二十四詩品中綱領(lǐng)性的句子。
在司空圖看來,雄渾的詩歌首先是渾然一體的,有一種整體美,它在視覺上是朦朧模糊的;同時它元氣淋漓,氣勢充暢,充滿了生命的力量;它還具有空間性,立體感,流動性的特點;自然而成,不露人工斧鑿痕跡。
雄渾在中國藝術(shù)評論中,一直是被人們高頻率使用的熱詞。沈勤創(chuàng)作的早期,“雄渾”是他作品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其典型代表如1985年創(chuàng)作的《黑白.山》、《宋人山水》。他將邊緣清晰的黑白體塊組合在一起,顯現(xiàn)出深遠的空間感和縱深感,充滿了動感,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對比、碰撞、沖突的巨大張力。
黑白·山
紙本水墨設(shè)色
93 cm × 528 cm
1985
宋人山水
水墨設(shè)色紙本
165 cm × 90 cm
1985
沈勤作品中的雄渾來自哪里?應(yīng)該來自他的內(nèi)心。有朋友說他心中常有“惡氣”,這當然是戲謔的說法,說明他心中常有不平,常會激憤。還好,他能畫畫,正如孔夫子所言,“詩可以怨”,畫當然也可以怨。沈勤自己也說,內(nèi)心是個充滿矛盾的人,將沈勤八十年代的作品和兩千年以后的作品對比,更可以看出他既有“胸有猛虎”的強悍,又有“細嗅薔薇”柔情。應(yīng)該說,他藝術(shù)的第一步,應(yīng)該是從“雄渾”開始的。在沈勤“隱居”石家莊的日子里,他內(nèi)心是不是真的就心如止水,毫無掛礙了呢?是不是“雄渾”就此消失了呢?沈勤的內(nèi)心狀況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司空圖。當司空圖隱居中條山的“休休亭”,得知末代皇帝唐哀帝被殺,這么一個堅辭不肯做官的“出世之人”,居然不食而死。可見,一個人真實的內(nèi)心狀態(tài)與他是否選擇歸隱,似乎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再說“沖淡”。司空圖認為“沖淡”首先是一種精神境界,要達到?jīng)_淡,作家首先要“素處以默”,也就是靜默自處,虛靜以待。沖淡不是強求就可以有的,要達到?jīng)_淡之境,全在神會而不落行跡。幾乎所有的學者在對“沖淡”的解讀中,都認為“沖淡”與“雄渾”并不是相互對立的,而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雄渾”中可能有“沖淡”之境;“沖淡”中也可能有“雄渾”之境,只不過它們在風格上前者偏于陽剛之美,氣勢恢弘,剛健有力;后者偏于陰柔之美,悠然淡遠,從容不迫;但哲學思想的基礎(chǔ)是一致的,都強調(diào)天人際會,自然隨性。沈勤在2010之后的水墨作品中把司空圖的“沖淡”演繹的淋漓盡致,舉目當今中國藝術(shù)界,就“沖淡”而言,幾乎無人能與之比肩,特別是近幾年的園林系列,可謂出神入化。與早期80年代的“雄渾”之作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沈勤的《園1506(4)》創(chuàng)作于2015年。極淡的墨色,極細的線條,構(gòu)成了園林的一角,天是陰晦的,可能的建筑只剩下兩條豎線和一條橫線,池中的太湖石隱約朦朧,孤零零一只蓮蓬,拖著逶迤的細線,似乎要游向那塊太湖石……這可能就是司空圖說的“妙機其微”。一切都是淡淡的,淡得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然而,在這靜謐的池中,畢竟有那么一絲裊裊余韻,微微透露了畫家的一點點心思和一點點寄托。這種心平氣和,優(yōu)游自樂的沖淡,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審美精神的寄托,在淡泊、平靜的背后,是畫家的靈性;在輕逸靈動的背后是畫家對宇宙生命的深切關(guān)注和執(zhí)著。園1506
紙本水墨
138 cm × 68 cm
2015
司空圖論“沉著”是意象批評的典型范例。他以詩說詩,以“海風碧云、夜渚月明”這樣的詩句來解釋“沉著”;如果用王維詩作比,“沉著”就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歷來學者認為,“沉著”是一種“陰陽和合”之美,“行所無事,一片化機”;“純?nèi)巫匀?,不假錘煉”。 “沉著”也是沈勤的水墨繪畫所追求的境界。比較典型的例子有,2007年創(chuàng)作的《水田》;2015年創(chuàng)作的《黑·村》。以《黑·村》為例,沈勤的借鑒了某些版畫的構(gòu)圖方式,對房屋邊緣大膽采用了筆直的線條,與田野的弧線形成對比,在大塊面的白色建筑和黑色的屋頂和背景之間不留過渡地帶,顯出強烈反差,甚至產(chǎn)生某種裝飾感。整個作品大開大合,將大氣、整體與柔和、抒情有機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水田
水墨紙本設(shè)色
45.5 cm × 175 cm
2007
黑·村
紙本水墨
139 cm × 314.5 cm
2015
“高古”在《二十四詩品》中,指的是高遠古雅的風格,它不同于塵世風物,在品格上是超凡脫俗的。這種遠離人間煙火,品性高潔,悠然閑適的境界可用李白詩《山中問答》作比:“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沈勤在1998年創(chuàng)作的設(shè)色山水《雪景寒林》,2000年創(chuàng)作的設(shè)色山水《夜》可謂“高古”的典型。沈勤對宋畫推崇備至,有著極高的評價:“只有宋的山水畫可以通過你的雙眼直入你的心靈,而不用轉(zhuǎn)換成文學的詩詞。這是中國美術(shù)上唯一通過繪畫而洞見畫家精神的時代”。這些畫或許就是他對宋畫的致敬之作。以《夜》為例,它具有宋畫那種端莊、大氣的風骨,然而比起宋畫,顯出一種特別的神秘和古奧。比起宋人,他似乎更強調(diào)光的運用,月光下的樹林和水面顯得相對明亮,作為背景的山則模糊混沌,這種聚光燈似的效果,更能反襯出夜的靜謐、奇異和月光的凄清。在沈勤筆下,滿月之夜的景色,顯得那么神圣而遙遠,高潔而浩渺,這或許就是司空圖所謂的“高古”吧! “典雅”在《二十四詩品》中,司空圖用“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一句,就已經(jīng)將它詮釋的非常貼切了。不過,司空圖所說的“典雅”和儒家所說的“典雅”還不是一回事。儒家推崇的“典雅”更強調(diào)儀式、純正、規(guī)范,而司空圖說的“典雅”更是名士風度和高人雅量。司空圖在“典雅”一品中,起首一句便是“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就已經(jīng)講明了它和正統(tǒng)“典雅”之間的區(qū)別。司空圖所說的典雅是花開無聲,花落無言,寵辱不驚,舉重若輕的境界,它以灑脫嫻靜,從容淡定的心態(tài)來面對人生。如果以詩作比,它就是陶淵明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王維的“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根據(jù)這種對“典雅”的理解,沈勤1984年創(chuàng)作的《白馬·女人》,2000年創(chuàng)作的《云》,就是他作品中“典雅”的代表。 白馬·女人
水墨設(shè)色紙本
70 cm × 80 cm
1984
云
水墨設(shè)色紙本
138 cm × 94 cm
2000
《白馬·女人》是工筆,是超現(xiàn)實的圖景:皎潔的月光下一個紅衣女子,緊緊依偎著一匹白馬,仿佛佇立在地老天荒的原野,月光照在女子的紅衣上,使周邊泛著紅光,女子和白馬遺世而立,寂然無聲,不知道從哪里來,又會去到哪里?只有亙古的月光,讓這一刻變得永恒。正是沈勤營造出了一種“典雅”讓這幅畫具有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美麗。司空圖在“洗煉”一品中,首先說“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冶煉,絕愛緇磷”。意思是,就像在礦石中煉出黃金,從鉛塊里提取白銀。只要精心提煉了,剩下的就算是緇和磷也是可愛的。可見,洗煉講的是藝術(shù)的精心提煉,詩歌如此,畫亦如此。只有提煉的功夫到了,哪怕是不美的也可以讓它美,不新的,也能讓它新,不純的,也可以讓它純。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既是講玉潔冰清的純凈心靈,也是返璞歸真的藝術(shù)形式。沈勤的“洗煉”的作品較多,洗煉可能是他藝術(shù)中最突出的特點之一。沈勤惜墨如金,一筆能講清楚的,絕不用兩筆;能不講就不講,他忌諱的就是啰嗦,講廢話。他2009年創(chuàng)作的《紅房子》,2019年創(chuàng)作的《水田皖南風景》,就是洗煉的代表。紅房子
紙本水墨
46 cm × 59 cm
2009
水田·皖南風景
水墨設(shè)色紙本
51 cm × 65 cm
2009
《紅房子》別出心裁,幾個幾何色塊就交代了全部的空間關(guān)系,有山,有樹,有屋,它們洗煉到了幾乎沒有任何細節(jié)程度。正是這種高度的提純,具有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和“超以象外”的瀟灑。這種高度的提純,讓畫中的每個形體,每個色塊都具有了極高的可傳達性。談到綺麗,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綺麗有這樣的描寫:“霧馀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水邊飄著就要散去的霧氣,紅杏在林中呈現(xiàn)出鮮艷的色彩,明亮的月光照在華麗的屋上,雕畫的小橋隱在碧綠的樹蔭之中。這種景象極其“綺麗”而又極其自然,絕無人工雕琢的痕跡。司空圖所說的綺麗不是綺靡華麗,它是一種出自天然的美麗,而不是堆金積玉,人為的刻意營造。沈勤的水墨有一小部分與其它作品反差較大,非“綺麗”所可形容,它們的存在,與其它作品形成了互補。“綺麗”在沈勤水墨中出現(xiàn),說明一個優(yōu)秀畫家,在審美基調(diào)不變的情況下,可以收放自如,充分嘗試各種可能,給人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驚喜。2006年創(chuàng)作的《公路1》、2017年創(chuàng)作的《花》,2017 創(chuàng)作的《山(水墨設(shè)色1)》、《山(水墨設(shè)色2)》、《山(水墨設(shè)色3)》,都屬于“綺麗”的類型。其時,早在1997年,沈勤就嘗試了“綺麗”,如《樹下打牌》。 山
紙本水墨設(shè)色1
170 cm × 96.5 cm
2017
山
紙本水墨設(shè)色2
96.5 cm × 170 cm
2017
山
紙本水墨設(shè)色3
96.5 cm × 170 cm
2017
樹下打牌
水墨設(shè)色紙本
50 cm × 68 cm
1997
《山(水墨設(shè)色1)》表現(xiàn)高聳陡峭的大山,卻意外地只用了單一的,性感的桃紅色,作者用這種非現(xiàn)實色彩,靠濃淡變化,就表現(xiàn)出了山的陰陽面向和皺褶變化,用唯美、綺麗的色彩表現(xiàn)如此雄強、崇高的對象。桃紅的嫵媚和妖嬈,大山的陡峭的奇絕,更顯出大山的誘惑和吸引力,這不是“綺麗”是什么呢?在水墨世界里,表現(xiàn)崇山峻嶺的大有人在,但是用“綺麗”來表現(xiàn),能達到如此境界的,唯有沈勤。“含蓄”是個比較容易理解的常用詞,司空圖談“含蓄”,起首就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結(jié)果,這句話成為了千古名句。它強調(diào)的是不用文字,少用文字就能說明事理,或者“文已盡而意有余”。這是中國古代意境理論的主要特征之一。 “含蓄”的表達在沈勤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如2012年的《仿云林畫意》、2018年的《瓷》。“含蓄”的共同特點都是含而不露,“言不盡意”,點到為止,把更多的話留有在畫外,把更多的聯(lián)想交給觀眾。“縝密”的本意是細致周密。二十四詩品講“縝密”:“水流花開,清露未晞。”指一景一物都寫的非常細膩綿密;同時它又強調(diào)“縝密”的詩境不是繁瑣重疊,板滯蹇塞,而是流暢自如。在水墨藝術(shù)界,許多人推崇寫意,以為寫意就是不假思索,一揮而就。仔細研讀沈勤的水墨,發(fā)現(xiàn)“縝密”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特征,在他看似輕松、隨意的畫面中,蘊含了作者極深的機心,只是在外表上,很多時候看不出他這種縝密而已。可以說,他沒有一幅畫不是精心布局,縝密思考的結(jié)果《一把椅子》。我們以他能相對明顯看出他“縝密”的作品為例。 凈界·房
水墨設(shè)色紙本
94 cm × 138 cm
2000
《凈界·房》(圖18)表現(xiàn)的是西藏,一看畫面,那種西藏的氣息就撲面而來。近景是房屋,遠景是山嵐、天空。這幅畫的取景、構(gòu)圖、色彩的搭配、空間關(guān)系的營造,建筑物塊面之間的呼應(yīng)非常講究,如不是作者縝密地安排,精心地構(gòu)思是不可能有這種整體效果的。《二十四詩品》講“疏野”,主要將它的真率、灑脫、無所羈絆;任性、自然、隨遇而安。它更多是隱居高士不拘于世俗禮法的性格特征。在藝術(shù)上,表現(xiàn)為疏略簡易,樸實無華的特點。沈勤的水墨作品中,2012年創(chuàng)作的《村》 ,2016年創(chuàng)作的《田園》 ,就是疏野類型的代表。村
紙本水墨
46 cm × 61 cm
2012
《村》的表現(xiàn)極為放松,一改過去愛用齊整、規(guī)則邊緣線的特點,房屋表現(xiàn)僅僅在屋頂采用三條橫線,非常簡單,樹、小橋、道路都是似有似無,只有水中的游魚仿佛清晰可數(shù),營造出一幅至簡至樸的境界。 “清奇”,用柳宗元的《江雪》可作形象的解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清奇”指的就是這種清新奇特,不同尋常。在沈勤的水墨作品中,早期的《師徒對話》,2016年的《園》盡管在題材、手法上都不是一個類型,但是在“清奇”上,它們是一致的。師徒對話
紙本水墨設(shè)色
124 cm × 151.5 cm
1985
《師徒對話》雖不是“獨釣寒江”,但是它的場景,氛圍,那種遠離塵世的超越感,堪稱清奇;《園》雖然是沈勤常畫的題材,但它的構(gòu)圖,神韻不同凡響。那只仿佛有表情的蓮蓬孤零零地飄在水上,似乎要離塵絕世,與那個柳宗元的“蓑笠翁”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后說到“飄逸”。飄逸的境界是需要每個接受者通過想象來補充的。對人,它指瀟灑自如的行止,與眾不同的風采;在詩歌中,“飄逸”最典型的代表首推李白。他的詩歌達到了一種意趣清遠,胸無芥蒂,風雅蘊籍,閑逸絕俗的境界。沈勤作品中也有一些可稱為“飄逸”的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畫的山:《山07》、《山08》。對“飄逸”而言,這是一個挑戰(zhàn),沒有人物,僅僅是遠山,但沈勤把它們畫得神采飛揚,飄逸生動,仿佛為這些山嵐賦予了靈性,它們不是在靜默佇立,而是在翩翩起舞,個個似乎都具有自由的靈魂。 山07
紙本水墨設(shè)色
92 cm × 245 cm
2017
山08
紙本水墨設(shè)色
92 cm × 245 cm
2017
詩其實也不過是一種文體,從根本上講,無論是詩學、畫學,它們的背后,都是一種審美精神。這種審美精神對華夏文明而言是相通的。一個人可能沒學過詩,但是,只要他愿意了解華夏的文化藝術(shù),那他至少應(yīng)該找到一條自己熟悉的管道,通向華夏美學,一旦真正對華夏美學有所了解,他就不可能對中國的詩歌無動于衷。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以詩論畫,畢竟只是一種比附和借用;這里從《二十四詩品》中挑出比較契合沈勤的十二品,只是一種初步的嘗試;文中的例證也只是個人的一孔之見。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并沒有窮盡詩歌的境界,沈勤十二品自然也很難窮盡沈勤的繪畫。就已列出的十二品而言,它們之間也有許多相通、交叉的地方;所以,對十二品也只能意會,很難做機械、刻板地理解,否則,我們又落入了“分析”的窠臼。從古代詩歌的角度看沈勤的繪畫,給我們的啟示是,當代水墨藝術(shù)的發(fā)展、提升途徑可能有多種,重拾詩學,重視水墨藝術(shù)的詩性或許也是其中一個方面。從詩的角度看水墨,那就不僅僅只是將水墨看作是一種材料,看作筆墨功夫,更重要的,是它的意境。可能有人不屑于說意境,把它看作是一個古老的,過時的概念。實際上,我們這些年不斷講水墨的文化意義,水墨的東方特征,水墨的精神內(nèi)涵……這些東西究竟是什么呢?這其中可能有相當部分,指的正是水墨的那種詩性品格,它的意境。從詩的角度討論沈勤,它還啟示我們,在一個視覺文化的時代,要打破狹隘地將水墨僅僅看成是創(chuàng)新圖式的看法,或者將水墨技術(shù)化的看法,而應(yīng)該加強水墨畫家對華夏美學的全面修養(yǎng)。反過來看,當人們對今天的水墨現(xiàn)狀常常詬病、批評的時候,或許正好證明了當代水墨的某種缺失,即詩性內(nèi)涵的缺失。一個水墨畫家一定要有一顆詩心,要有詩人的敏感,詩人的氣質(zhì);在水墨創(chuàng)作中,可以自覺借鑒詩性的因素,如詩的意境,詩的格調(diào),詩的節(jié)奏,詩的韻律,至少,沈勤就是我們眼前的一個榜樣。黑·村
紙本水墨
151 cm × 398 cm
2016(湖北美術(shù)館藏)
沈勤|Shen Qin
1958 年生,南京人。1978 年至 1982 年在江蘇省國畫院研究生班學習。現(xiàn)為江蘇省國畫院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
《在場者的榮光:1979-2019中國當代藝術(shù)四十年個案樣本》由漫藝術(shù)機構(gòu)與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