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篆刻三家簡評
文/蔡大禮
當代篆刻發展迅猛,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傳統文化復興,書法篆刻從20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形成了十年熱潮,有許多優秀的篆刻家涌現出來,茲選擇三位代表性的藝術家做一評述,以期拋磚引玉,就教于方家。
王鏞篆刻簡評
王鏞受教于中央美術學院李可染、梁樹年先生,書畫印兼攻,是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典型。北方印家多受齊白石印風影響,而學齊者大多數是取其貌、遺其神,為齊派個性化強烈的形象束縛拘執,難有個人風格與成就;真正有能力探究齊派精奧、化悟齊派手法為已所用者寥寥無幾,王鏞則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
王鏞篆刻作品
我們不難從王鏞早期印作中看到齊白石的影響,但這種外在痕跡很快被他消化掉了;他篆刻的立足點仍然在書法,而取法的對象已經從秦漢印、秦漢刻石溢出,投向了磚、瓦、泥、陶等更廣闊的古文字領域;在大氣、拙樸、雄渾、蒼茫的秦漢精神引領之下,他苦苦尋覓創造了屬于自己的篆書體系,并借助傳統成功地實現了印化,較好地融合了多方面的文字資源,形成了雄渾拙樸的篆法、弘闊簡約的章法,以及凝煉多變、奇崛豐富的刀法,修成了獨具特色的自家面目。不識者以為王鏞的篆刻作品是性情之作,亂頭粗服,字法簡率。刀法放獷,不拘小節,這種認知是把對初級寫意篆刻的觀感“概念化”之后形成的,帶著有色眼鏡看問題,也是讀不懂寫意篆刻精微之處、無從辨析作品優劣的表現。事實恰恰相反,王鏞的寫意篆刻反而是高度理性指導下關注所有細節的精心創作,比如他十分強調印稿的設計,每一刻印稿都要精心設計反復推敲,經常達幾十遍以上,以他的文字積累和篆書能力如此經意認真很難想象;再比如創作過程雖然講求下刀果斷肯定,放刀直干,隨機生發,保留了齊派用刀的許多特長,但于沖切之間手下自有節度,鮮有失手失控之處,他在作品中展示的稚、拙、樸、率絕不是簡單直白的隨手刻劃,而是高度精確、有把握的一種呈現,既保持了篆刻線條的鮮活,金石趣味氣息的飽滿生動,又不會因突兀破碎而損害印面的整體性,所以細讀他的作品,體會他的技術手段,體會他的傳統功底,體會他大巧如拙、匠心獨運的創造力,方能夠充分認識一位篆刻家強大的綜合實力。王鏞是畫家,深諳中國傳統書畫中線條的重要性,他是以線條手段打通書畫印的典范,在篆刻方面的線條運用與其書法、繪畫是聲氣互通、一般無二的:他善于向線用刀,利用石材天然的脆度,行刀過程中產生自然的破碎,刻出一邊光潔、一邊毛糙的線條質感,如同毛筆在宣紙上留下的書寫之跡,線質又好又豐富,有筆墨般的內涵和表情,而且能夠隨機生變,因勢就形,自然樸拙,耐人品讀。這固然是學習借鑒齊白石刀法而來的心得,也是對齊派刀法的一種總結和創造性發展。由于技術技巧的高度熟練,他可以說完全做到了“使刀如筆”,其線條的精準度、表現力和信息量令人嘆服,試看他所刻的印章邊跋,無一不是刀筆互見、形神兼備、充滿金石氣的書法力作,在許多印家還在沿用清人“倒釘法”刻款的當今,他所開辟的單刀行草書邊跋可謂獨領風騷。
石開篆刻簡評
有評者論石開書印有神鬼之氣云云,我以為是故弄玄虛的笑談,但藝術家創造了那樣一種不衫不履、特立獨行的書法篆刻樣式,教人瞠目結舌,一時沒有現成的框框或詞匯可以描述,那神鬼之說便是化解的最好辦法。石開從師陳子奮、謝義耕先生,走的是舊式文人藝術家的道路,盡管他在自述中說受到西方觀念、繪畫之類的影響,但作品里表現并不彰顯;石開書法、篆刻雖有異于他人的獨特形象,但究其淵源卻是一本正經的秦漢傳統。
石開篆刻作品
篆刻,是篆書書法與金石鐫刻的結合,因此篆書是篆刻的立身之本,自古就有“七分篆,三分刻”的口訣,這個道理古今篆刻家應該是了然于胸的。然而,實踐中肯于在篆書、特別是印篆修煉方面下苦功夫的篆刻家卻不多。大家通常的做法是:以臨習小篆作為識篆、用篆的基礎,之后更多的訓練是臨印,關注點或是古璽秦漢印的形制工藝,或是明清流派的手法文辭,或是近代諸家的風格面貌,臨印中強調的造型用刀細節等等多是就事論事于印面本身,并未真正重視書法修養,忽視了篆刻背后強大深厚的書法要素,在無意間舍本逐末愈行愈遠,甚至造就了一批不通篆書的“篆刻家”。石開和他的同門師兄林健以秦漢傳統為核心,認真研讀、摹寫了大量古代印篆,并將常用篆字的不同書寫變化和摹寫的古今字例匯集成冊,林健甚至編成一大本《補硯齋集臨篆刻文字類編》,石開的印篆字書雖未面世,但他也用這種看似笨拙的方法做過同樣的功課,從而打下了扎實的印篆功底,由此逐步確立了個人的篆書體系與風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石開、林健成為具有個性風格的篆刻藝術家,在全國展覽中脫穎而出,給人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如果把石開篆刻衍變的過程歸納一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即初成期、創變期和成熟期。1983年《書法》雜志舉辦首屆全國篆刻評展,石開獲獎成為他的篆刻藝術進入初成期的標志,初成階段的作品以榮寶齋出版的《石開印存》為代表,一般人很難想象在秦漢印的格局之中如何建立個性化的風格,這條文彭、何震以來文人篆刻家們一直試探前行的路徑萬分艱難成功不易,石開輕松地做到了——他取法仍然是璽印、金文、刻石、封泥等習見的素材,但筆端刀下竟然別開生面,開辟了印篆的新表達、新體勢、新形象。說鬼怪也好,說簡淡也罷,說冷艷也行,總之看起來奇姿異態的作品,若細推敲又覺得沒有什么古怪甚至很平常,無非秦漢而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石開篆刻開始變法,作品中一些簡淡、平實而易流于簡單的形象似乎引起了他的警覺,為增加線條表現力與豐富性,他進一步放大了細節表達,用更細膩的刀法表現篆書的筆觸與書寫性,個別作品甚至很夸張,筆劃粗重有如狐尾,這個務追險絕的創變期一直持續到九十年末;2000年以來石開的創作再次復歸平正,而創變所得被他完全消化、融合,大大提升了自身的藝術水準與綜合能力,作品更加深沉豐厚,蘊藉涵泳,手段多樣,進入了創作的成熟期。南北篆刻大不相同,石開是南方人,故用刀計較精細有如工匠,刻印似陳巨來一般“做”印,用刀刃口很小,與北方印家大刀斫陣的刻法截然不同。石開篆刻以細膩抒情取勝,他的每一個線條都是精心雕琢塑造出來的,絕不存半點懈怠馬虎,所以他完成一件作品也比較耗時,每個線條、每個銜接或者每一處剝蝕殘斷,都是他精益求精的創作,可貴的是他有匠作之心而無匠作之態,操作手法上的瑣碎繁復,不掩印面的簡約、沖淡和統一,一派稚拙優雅,天真自然,終使他的篆刻在寫意印風的天地里獨樹一幟。
陳國斌篆刻簡評
陳國斌是當代篆刻研究中無法繞過的人物,因為他太特殊了,他篆刻出來的“陳家樣”成為印壇一道風景,吸引了許許多多傾慕者與愛好者。陳國斌的經歷很傳奇,他早年是一家國有企業的廠長,因為有書畫金石之好慨然辭職,投身于中國美術學院學習書法篆刻,做出了改變自己人生走向的重要選擇。他也是1983年《書法》雜志全國篆刻評展的獲獎者,其后作品又在全國中青展、篆刻藝術大展中脫穎而出,并成為世人矚目的篆刻名家。
陳國斌篆刻作品
說起來對陳國斌最初的印象是很古典的,現在有人與他談起篆刻,他仍然會笑著反詰:“我不古典么?”從浸淫中國印章—篆刻傳統所下的功夫看他一時無人能及,因此他的大量作品涉及了傳統印學的方方面面,無論金石璽印封泥碑碣,還是書契簡牘泥陶刻劃,包括大批量近當代考古出土的文字資料,都被他納入學習、改造與借鑒的范圍,比如我們所見他撫秦漢經典的一批創作,其中把長沙出土的漢滑石印以臨創結合的模式做了一番全新的解讀,超越了人們對于漢印程式化、簡單化的印象,體現了對傳統的獨特理解和審美視界,給予當時印壇頗大的沖擊與啟發,但這遠不是他的目標。傳統篆刻一向是書畫的附庸,沒有擺脫實用的要求,那怕經過明清諸家從復古、變革到創新的不斷努力,“印章”格局的約束是始終存在的,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都在這個格局之中。當代篆刻的發展進程則是不斷努力將篆刻從傳統印章的格局中解放出來,努力打破傳統的格局去創造新的樣式、技術或形象,使篆刻獲得更廣大的表現空間,并逐步發展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品類。陳國斌雖然年齒與王鏞、石開相仿,卻更有爆發力、更徹底、更極端地拋棄了舊我,沿著篆刻當代化的創新之路絕塵而去,作品越來越跌宕,越來越“出格”,越來越令人側目。有人說陳國斌篆書縱橫奇詭、莫測其變,看不出有什么自家風格,其實他的篆書體系是非常成熟的,只不過表達方式太過復雜多變炫人眼目,通??捎脷w納法從字法中尋到規律性,再就是陳國斌的學生之中,有因學習了他個性強大的篆法而迷失自己的例子;另外,陳國斌是一等一的用刀高手,刀法靈動多變而表現極致精微,他的學生多數繼承了這一優長。陳國斌喜用薄刃快刀,沖切披削鏟銼各種刀法運用老辣自如,他特別注重線條的生動態度,強調“徒手線”的鮮活勁,反映到印面上就是一種筆情刀趣,淋漓盡致。他的作品突破了傳統印章的格局,借鑒石刻、繪畫、雕塑、現代藝術等多種元素,加以提煉重塑之后納入方寸之間,以篆刻的形式抒寫表達,呈現一派截然不同的全新觀感,印中有線條、有構造、有肌理、有塊面,文字形象反而退居次席,但對文字結構他仍然是高度重視的,不管怎么出新變化,是否選取高古篆法,都始終堅持了篆書的基本原理與規則,并以之為篆刻的立身根本??梢哉f,陳國斌是當代篆刻探索的潮頭人物,盡管爭議不少,但他的創作開辟了許多路徑,打破了許多禁區,激發了許多人的思考,在傳統印學領域的充沛積淀,也讓他的創新之路更有厚度、更有引領和啟發的意義。本文出自蔡大禮著《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