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輩子讀紅樓
小時候,讀《紅樓夢》最喜歡熱鬧有趣的片段,例如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與開詩社一樣,那純然是女孩子們的舞臺,她們歡聚一堂、言笑晏晏,各有各的光彩,唯一的男主角寶玉倒成了陪襯。
頭一次讀到抽花簽兒,只覺得是種新奇風雅的游戲,等到長大點兒,才領悟到其中“一語成讖”的意味。
《紅樓夢》里,女子與花,都是相對應的。
花的命運,便是女子的命運。
黛玉是芙蓉,“風露清愁”,極脫俗的花。此處的“芙蓉”,是蓮花的古稱,是周敦頤筆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品種。同時,芙蓉無法離開水,正如黛玉總是與“水”的意象聯系在一起——瀟湘館外的流水,神瑛侍者的灌溉,以及她為“還淚”而下凡的宿命。
當然,一個人未必就只是一種花。黛玉曾寫過一篇《桃花行》,寫“桃花簾外開依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詩經》說桃花“灼灼其華”、“宜室宜家”,那是桃花爛漫可親的一面;而在黛玉身上體現出來的,或許是桃花的另一面。
綻放之后不會有再一次的綻放,綻放之后必定是凋零。
正如同她聽戲曲時為之心旌搖曳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還有一種植物與黛玉緣分匪淺,卻不是花。每回想到黛玉的居所,腦海中首先浮現出滿院的竹子。蒼翠、幽靜、一身清氣。黛玉給人的印象,總是淚眼盈盈、弱質纖纖,說來似乎更像楊柳。但她的骨子里不乏堅韌,或者說不管不顧的執著;她與竹的共同點,是寧折不彎。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寶釵是牡丹,“艷冠群芳”。她的容貌、學識、才干,以及為人處世之術,都是一等一的,所以大家都毫無異議:“你也原配牡丹花”。而且牡丹的美,稱得上雅俗共賞,上至帝王貴胄,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認可。它其實比其他的花更得人心。
可牡丹也無情。它開在盛世,可謂恰好,開在末世,便覺不協調。永遠雍容明艷,不露破綻,一任天下人在風霜中掙扎——這種“無情”,不是不知世情,而是看透世情,是明知熱望無用,便斷然拋棄,帶著玲瓏智慧,回到生活本身。
寶釵被比作花中之王,她自己卻不喜歡花,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都不像一個“花季少女”該有的樣子。衣服半新不舊、住處好似雪洞,只有所服藥丸要用各種花朵制成,可那藥也叫“冷香丸”。
香雖香,首先還是“冷”。
李紈抽到的簽上繪著一枝老梅,“竹籬茅舍自甘心”。她是十二釵里時常被忽視的存在,總是以半個長輩的形象出現。其實她比黛玉寶釵她們大不了幾歲,算年歲也是方當韶齡。
但寡婦這重身份,足以成為逾越不了的界河:她們能做的很多事,她都不能做,甚至還要在一旁監督著她們。
很多人沒注意,開詩社的時候最積極的成員之一,就是李紈。哪怕她不過是做個考官兼裁判,哪怕她并不太懂詩,哪怕那都是違背“女兒家本分”的閑情逸致。
其實,是不是真的“自甘心”,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梅花,還讓我想起櫳翠庵的妙玉。不過妙玉的梅,不是老梅,而是嫣然盛放的紅梅。冰天雪地里,整個大觀園最漂亮的紅梅,竟開在這出家人的住處。
妙玉孤僻古怪,誰都不愿上門去碰釘子,只有寶玉去了一趟,取回了開得正好的紅梅。寶玉找妙玉討紅梅的過程,并沒有具體描寫。不過妙玉待寶玉一向與眾不同,別人都要不到的花,獨獨他能要到,倒也并不出人意料。
曹公說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判詞算得上重話了,但不是批評,而更像是憐惜。李紈也好,妙玉也好,原本都可以無憂無慮甚至無知地開在春日里,而不是獨守著萬籟俱寂的嚴冬。所有的淡然,所有的寧靜,所有的“空”,都不是發自內心的抉擇,而是對社會規范的服從。而那一點點不能表達的憤懣和遺憾,都掩埋在腳下的泥土里。
人們賦予梅花太多高尚的意義,卻甚少關注梅花自己的意愿。
如果說每一株梅花都生而具有“凌霜傲雪”的戰士姿態,那“寂寞開無主”的,“黃昏獨自愁”的,到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又該怎么算?
香菱抽到的是并蒂花,“連理枝頭花正開”。可悲可嘆,所謂“連理”,正是她窮其一生都得不到的運氣。
和小伙伴們斗草那回,她拾到的也是“夫妻蕙”。然而,夫妻之恩情,香菱也始終未曾擁有過。
她是全書第一個出場的女性主要人物,起初是甄家的小姐英蓮,被人販子拐賣,幾經浮沉,再出現便已是薛蟠“打死人命搶來的那個丫頭”。她的身份變了,名字也變了,從“蓮”變成“菱”,成為薄命、無根、空有清香之花。后來連“香”字也被摘去,被夏金桂改為“秋菱”,那便是無窮無盡的羞辱與凌虐的開始。
在大觀園里吟詩作賦的歲月,大概是香菱一生里,唯一一段真正散發著香味的日子。
晴雯沒有抽簽,但她也有獨一無二的代表花朵,當然是芙蓉。黛玉是水芙蓉,而她是木芙蓉。晴雯身上原本有黛玉的影子,但她比黛玉多幾分“地氣”,多幾分直白坦蕩的潑辣。
寶玉寫的那篇《芙蓉女兒誄》,雖詞句優美,但算不得感人。感人的不是文字追悼,而是他的那一份癡氣。“晴雯去做了芙蓉花神”,這只是小丫頭見機行事,隨口胡謅,但寶玉傻乎乎地信以為真。
他看不到骯臟污穢,看不到人心鬼蜮,看不到鳥語花香中殺機暗藏,這樣滿懷憧憬一廂情愿,直到最終心灰意冷時才大徹大悟。在“食盡鳥投林”的結局之前,寶玉的世界里沒有真正的死亡,沒有真正的惡,只有青春,只有美。
——如果哪個女孩子死了,她一定是去做了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