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云:“詩莊詞媚”,“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
詩是士子言,詞是佳人語。詩自有詩格,詞亦有詞境。以筆者讀詞所感,詩起于《詩三百》,故有國風大雅,有“思無邪”之詩教。《詩》為士子必修的儒家經典,為后世詩學之垂范。故“詩言志”、“文載道”,事關家國千秋而登大雅之堂。而詞則起于歌舞飲宴遣興之作,多狀美人容貌服飾,多為月下花間玩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故隨意隨興,更近于人的性情。
以文學本質而言,詞之審美價值不可低估。王國維嘗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要眇宜修”出自楚辭《九歌》:“美要眇宜修兮”,言湘水女神之美麗。所謂“要眇宜修”之美即是書寫一種女性婉麗陰柔之美,一種最精致、最細膩、最纖細幽微的,而且帶有修飾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種美(見葉嘉瑩先生《嘉陵詞稿》)
以語言形式觀之,音韻之美是首要。詞多以長短句抒情,并以詞調音律相佐,更為具體幽微,更為精美細致地抒寫出特定的心情意緒。后主詞云: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細細詠之,則有無以言說之平仄和諧的韻律美。詞的形式結構上錯落有致,柔婉卻又有力。晚唐五代“花間詞”派以降,詞這種新文學體式將漢語言之美發揮到了極致,故能熏染性情,動搖人心。
以意境格調觀之,詩可以窮而后工,詞則多有富麗之氣;詩可有“黃云萬里動風色”的闊境壯美,而詞多以“淡煙流水畫屏幽”的婉約狹深取勝。最初,詞以寫男女間之情愛相思,頗富柔婉細膩的女性美。如晚唐溫庭筠之《夢江南》云:“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意韻深婉動人。再如李清照之《一剪梅》情韻、語言可謂精美之致: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經南唐后主李煜、北宋宰相晏殊、歐陽修、再到柳永蘇軾,南宋李清照、辛棄疾等人的開拓與發展,詞內容突破了花間詞狹深之境,更多融入了個人修養與抱負。詞開始有詩化之傾向,到明清兩代,詞之內容與格調又加拓深,然詞始終是以柔美婉約細膩而有別于詩的。納蘭容若的《飲水詞》風靡一時,正在于詞之以言情為旨。
正所謂:“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豪放一派為“以詩入詞”的變奏之聲,婉約始終為詞之正統。
事實上,最初的詞就是用來唱的。和今天流行歌曲作詞相似,并無質的不同。
詞最初就叫“曲子詞”,敦煌曾經出土過早期的曲子詞,即是詞的雛型。曲是音樂,詞是歌詞,完整的詞是音樂加歌詞,能夠用樂器伴奏演唱。當年柳永曾經自稱是“奉旨填詞”,所謂“填詞”又稱“倚聲填詞”,就是為了那些歌女們依曲歌唱所用。葉夢得說“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避暑錄話》),是說柳永的詞在當時十分通俗流行,廣受歡迎。實際上,當年《清明上河圖》中所表現的那些勾欄瓦肆、秦樓楚館中,唱曲子詞是最常見的娛樂。
“倚聲填詞”必然就是有曲調在先。有些今天被稱作“詞牌”的曲調,比如《菩薩蠻》、《浣溪沙》,最早都是唐代的教坊曲。古時候,曲調創作最發達的往往是宮庭樂府。樂府中的那些原創音樂人往往藉藉無名。他們所創制的曲調被后人倚聲填詞。但有些文人墨客兼善作曲作詞,也常作“自度曲”。他們就相當于今天那些能夠作詞兼作曲的原創音樂人。有的唱功不錯的甚至還能自己演唱。詞牌《如夢令》,原名《憶仙姿》,就是五代后唐莊宗李存勖原創的“自度曲”: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鳳。
長記欲別時,和淚出門相送。
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后來據說是蘇軾嫌這個曲名“不雅”,取了李存勖原詞中的“如夢”二字,改稱《如夢令》,按著李存勖的詞仿填了兩闕。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有些詞調原本是軍營中的樂曲。如《八聲甘州》,即依唐邊塞曲《甘州》改制而成,因上下片八韻,故名八聲。再如《破陣子》為原唐教坊曲名,又名《十拍子》,出自唐初秦王李世民所制大型武舞曲《秦王破陣樂》。再如原為鼓吹曲的《六州歌頭》等等。這一類詞牌往往適合男性詞人如蘇軾、辛棄疾等用以抒發建功立業的豪情。
一首詞是婉約還是豪放,除了內容以外,從詞的語言形式本身可以從句式、音韻、聲調三方面判斷。句式是看句子字數是奇還是偶,如果奇偶互參,就感到會比較和諧;押韻方面是看韻腳疏密,聲調是看平仄。如果押韻密疏有致,聲調平仄間雜,讀起來就會感到婉轉頓挫,朗朗上口。反之,如果詞中多為偶字句,韻押得過疏或過密,聲調偏于平聲或仄聲,就會發生拗怒,要么高亢激越,要么低沉壓抑。如岳飛的《滿江紅》、辛棄疾的《永遇樂》都大量用了仄聲韻,句式也偏于或奇或偶,讀起來慷慨激越,動人心魄。
最初,詞牌本身對內容風格還是有較嚴格限定的。如《鵲橋仙》常用于創作與“七夕”、牛郎織女有關內容的詞;《天仙子》、《阮郎歸》常用于寫劉阮二人天臺遇仙故事。《河瀆神》本是祭賽河神之曲,所填詞亦與賽河神有關。但到后來這種限定漸漸消失,但后來文人以與詞牌意思無關的內容填詞,詞意就與調名不再有關。一開始,填詞如果不協音律還是比較嚴重的。如精通音律的李清照就敢于批評晏殊、歐陽修、蘇軾這些人所作的詞,根本就不合演唱要求:“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齊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這些文人大家們富有學識,卻不見得都精通音律。結果他們寫的詞有些地方斷句不當,有的平仄不諧格律。由于合于音律是填詞的基本要求,所以當時李清照批評他們的分量還是頗重的。只是在當時這些大文人眼里,詞本身就是怡情的小道,按今天的話就是“寫著玩兒的”,所以也未見得把李清照的話放在心上。
到了后來,很多曲調漸漸失傳,詞作本身從唱詞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本身可以進行書面閱讀欣賞的文學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