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異鄉人替一群異邦人想像了蒙古草原的風土人情,于是,火了。《狼圖騰》走的大抵是這個路子。但火了的事或人,容易被人肉——在當下已是宿命。不消說,穿幫鏡頭就被啪啦啪啦貼圖了。多圖,慎入。而最憤怒的反駁來自蒙古族作家郭雪波,郭發微博聲明:狼貪婪自私、冷酷殘忍,宣揚狼性是反人類的法西斯思想。狼是蒙古人生存的天敵,根本就不是蒙古族的圖騰。
這一幕恐怕不是那位異鄉人、來自北京知青姜戎小朋友所能預料的。因為在姜戎筆下,狼性,自由奔放、強悍進取,上述意象,正是作為農耕民族羊性的對立物,并予以熱情謳歌的。殊不知,作者貶農耕褒游牧的立場策略(我相信這是作者精心選擇的),恰恰冒犯了世界通行文明法則,政治上大大地不正確。我心向明月,奈何照溝渠。羊對狼的贊美,被狼細一琢磨,尼瑪,原來是個高級黑啊。劇情反轉的關鍵就在于此。
其實不難理解,也許你對“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篤信不疑,不過再大嘴的政治鼓動家也不會傻到站在紙箱上宣揚叢林法則。
問題是姜戎小朋友在給蒙古族乃至所有游牧民族貼標簽時未及深思:天地不仁,無論羊還是狼,都是棄之不顧的芻狗。在生物意義上,它們是平等的。在歷史的天秤上,羊性和狼性,都是物質決定意識的舞臺版,有強弱但無優劣。你當抱著萬分的同情和理解,如若信口雌黃,說什么“農耕文明羊性太盛,柔弱不堪。要避免衰退,就得由游牧文明定期來給你輸輸血”,那么你便既羞辱了羊,更得罪狼。
黛玉固然氣血不足,綿軟得讓人生恨,所以某個月黑風高夜,被焦大上了身搞大了肚子。此乃悲劇,起碼不宜聲張,你卻將它編纂成一首文明史詩,可以想見,不但黛玉妹紙會用頭撞墻,焦大也會惱得給你喂馬糞的。
誠然,歷史總是被涂脂抹粉,但打扮得有個限度,不能給男人隆胸,算作一條。解讀時跨過了這條線,哪怕是強勢文明也不會買你賬。
蒙元滅宋,滿清入關、崖門之役、土木之變,作為已然發生的事,該以慈悲之心思之念之。可你非但對神州蕭條,生靈涂炭視而不見,且罔顧事實,把“打谷草”環保成“我是來成全你的”。哪怕我是一個草原人,如果我信守基本的文明共識,我也肯定會對你的居心生疑。
尊俯強者,是人性中可以原諒的幽暗之處。在鐵蹄和屠刀的征服之下,奴性話語會變成日常敘述。魯迅早先就譏諷過那些張嘴閉嘴“我們的汗”的朋友。而在欽察汗國統治時期,俄羅斯農夫會在韃靼士卒糟蹋他婆姨時生出些苦澀的幽默,他說“韃靼人的蛋蛋沾到地上的泥巴”。
然而,在飛船已經把人送上月球的時代,還在把“野性的呼喚”雞毛當令箭。那么這暴露的,或是見識膚淺,或是動機叵測。
如前文所述,貶農耕褒游牧的立場,是作者精心選擇的。作為一個漢族作家,站在游牧民族視角,以雙倍口徑對農耕文明進行抨擊,貌似大逆不道,但這在當今的意見市場卻是一種最安全的營銷策略。國民性批判嘛,怎么用力,都不會顯得過猛。更何況,這還能體現漢民族寬容大度,本來就羊性,愛怎么消遣,悉聽尊便。張承志無論怎么埋汰漢族不潔,也沒見哪位漢族作家站出來自證清白。
所以,《狼圖騰》的立場選擇是鉚準了一個包賺不賠的大方向,小說的銷量和電影的票房,可資為證。從這個角度說,姜戎的確是實現了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雙豐收。一個真誠的文明史寫作者,干了一票只有文化投機商才能干出的大買賣,羊吃飽了草,狼吃夠了羊。
不過抱歉,投機者致命的遺憾在于其獲利的短期性和局部性,他可以暫時把羊和狼都擺平,他也永遠擺平羊,但,他不能永遠把羊和狼都擺平。你說狼吃羊是個事實,你說狼吃羊有合理性,羊認了,狼也認了,可是當生物圈不斷進化萬物都走上“現代文明狼”(此乃作者生造的概念)的道路時,狼會反問作者:你憑啥把我當年吃羊的事寫成先進事跡?
你不是托爾斯泰,能將你看到聽到的故事議論一番,提煉升華為歷史哲學。妄議羊和狼,讓人聽見了,會告訴趙忠祥的。人生天地間,以任何一種動物來譬喻都是不恰當,在修辭上當萬分謹慎。在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以人的名義達成共識時,你若還在用家畜或者野獸來貼標簽,純屬沒事找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