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歷史只是朝代的興衰更替嗎?
是王侯將相你方唱罷,我登場嗎?
有沒有一條主線,在千年尺度上影響著中華文明的發展?
(二)
悠久的中國古代史,向我們清晰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自西周封建到辛亥革命,這3,000年的廣義封建社會里,中國歷史的關鍵從來就只有一類人,叫做“地主”——掌握核心生產資料(土地)的人。
“地主”在中國歷史上有過許多名字,叫豪強,叫官僚,叫老爺,叫員外,或者叫周扒皮,叫狗大戶。
但這些只是他們私下里的小名,而他們身份證上的名字,前前后后一共有三個,依次是諸侯、門閥和士紳,分別對應西周至西漢,東漢至唐末,唐末至清末。
兩個被低估了的超級牛人劉秀和黃巢,出色的完成了歷史任務,把3,000年中國封建史,裁為幾乎均等的三段,一步千年,步步驚心。
無數的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波云詭譎,大浪淘沙,實際上只有一條主線——生產資料平民化的過程。
(三)
下面以三國為引子,去看士族門閥是以怎樣的手段,一手撲滅盤踞千年的貴族諸侯勢力,另一手斬落初露崢嶸的庶族精英。
相信大家對三國歷史和三國人物都是有了解的,所以本文略微深入一些,重點講述的不是英雄,不是傳奇,不是王朝,而是階層與階層,制度與制度,生產關系與生產關系的競爭。
門閥,起初是以進步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的,因為被他們取代的實力叫做諸侯。
諸侯可以享用封國的賦稅,有著獨立的財權,先秦諸侯更是有著治國之權。
而門閥歸根結底還是中央下轄的官僚,經濟來源是自己的私田,雖連阡累陌,富擬封君。
但和貨真價實的封君相比,還是遜色許多,經濟上如此,政治上也是如此。
“四世三公”雖然位高權重,時有架空皇權,但遠不如齊桓晉文,稱孤道寡,另立朝廷。
我們常高估門閥的勢力,甚至認為門閥比諸侯更威脅中央,因為我們印象中的門閥,都是袁紹一樣的。
亂世門閥,中央已經倒塌了。但門閥的常態,是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太平之臣,比如袁紹的祖父。
說門閥比諸侯更進步,也不是因為汝南袁氏比姬周王族更厚道,而是因為門閥更適合中央集權,諸侯更偏向地方獨立。
而在中國古代,中央集權要比地方割據,更適合發展農業生產和抵御外敵。
我們舉一個例子,在漢初削藩,諸侯漸漸轉弱,而門閥尚未成形的時代里,西漢的中央集權達到了一個小高潮。
在這一段時間里,漢武帝完成了歷史級別的軍事成就,這不僅僅是“衛霍雙壁”的軍事功勞,更得益于武帝的后勤支持,背后是集權制的力量。
但是高度集權在西漢的社會條件下,注定不可能長久。
因為其需要的社會基礎,在此時遠未成型,最適合成為集權帝國稅基的中小地主和自耕農階層,還不夠成熟。
但僅僅是貴族和士族青黃不接的一小段歷史,帶來的暫時性集權,就已經足夠支撐農業民族爆發出如此強大的戰斗力。
這段歷史走向很值得深思,舊貴族被剪除,新門閥尚未成型時,出現了超越時代的生產關系,中小地主的力量暫時讓帝國無比強大,但這種生產關系又在一刻不停的培養新門閥,達到一定程度時,新門閥主導了政治和經濟,這種超越時代的生產關系無法維持,被迫倒退回上個版本。
漢武帝的集權,依靠的不是先進生產關系的建立,而是落后生產關系被淘汰所形成的短暫真空。
所以不可能長期存在,宏觀上體現為“進兩步退一步”,要等中小地主真正成熟,才能再前進一步,把之前后退的一步抵消掉,這是中國古代史留給現代的一種經驗。
回到漢末,隨著中央集權的崩塌,消失上百年的諸侯仿佛要回歸了。
荊州牧劉表,益州牧劉焉,幽州牧劉虞,揚州牧劉繇,通過“廢史立牧”成為一方諸侯,逐漸脫離中央。
他們與先秦諸侯訴求相似,畢竟都是宗室貴族,只不過一個姓姬,一個姓劉。
這些劉氏宗親希望漢室衰而不亡,他們得以憑借皇親身份割據一方,美其名曰:代天牧民。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劉表,既不想扶漢安劉,也不想代漢自立,被很多人批評為胸無大志。
但其實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觸碰到了發展的天花板,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去逐鹿中原。
天下治,他只是一方刺史;天下亂,他才是一路諸侯。
劉表起初獲得了京鄉士族的支持,但這種支持是不可能長久的。
因為貴族、諸侯和士族門閥的利益基礎不同——不是只有你劉表,才能保證我們士族的利益,曹丞相也可以。天下改姓曹,士族依然可以盤踞荊襄九郡,但劉姓貴族就未必有好日子過了。
有著這樣的基層政治格局,三國注定重歸一統,劉表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諸侯,其深層次原因我們放在后邊講。
袁紹是門閥轉化而成的諸侯,它的本質是士族,是當時最強大的力量。
如果說劉表是偽諸侯,那么袁紹就是偽偽諸侯。
袁紹有一統天下的志向,他希望中央集權的官僚體系重建,士族的內心獨白是:我只想當“三公”,誰是皇帝我無所謂,至于自己當皇帝更好。
但袁氏天子也必然是士族的天子,因為袁紹不只是袁家的袁紹,還是背后一大群士族的袁紹。
袁紹當了皇帝,那就讓田豐、沮授、審配、郭圖等人當“三公”。這與劉氏稱帝,元氏為輔并無本質區別。
士族都希望中央夠硬,地方上一大群割據勢力,那我的“三公”之位豈不是要掉價。
所以他們輔佐主公東征西討,但又不希望中央太硬,深入到社會基層,取代了世家大族在地方上的話語權。
袁紹敗亡過早,導致這一場大戲我們沒有看到,不過后來的司馬氏,讓我們完整的觀看了士族王朝的一生。
而呂布那樣的諸侯,只能算做庶族精英。
從歷史大勢看,庶族精英應該屬于進步勢力,是后世士紳的雛形。
但在這個時代里,庶族精英沒有獨挑大梁的能力,只能依附于人。
而曹、孫、劉三家起初都是對庶族很友好的政權,在重用士族的同時,也給庶族精英一些上升空間,在當時已經算是難得。
曹操提出:為才是舉,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才,都要收入麾下。
但要清楚一點,在當時社會,“仁”“孝”不僅僅是道德判斷,同時是一種士族門閥壟斷仕途的工具,說你“仁孝”,你才“仁孝”。
曹操的本意應該是指只要有本事,即便沒有名人的推薦信,你也可以來我這里做官。
但曹操是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非要把話說絕,一方面提高求賢口號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是個人氣質的體現,故意用這樣的口號,來羞辱一下壟斷“仁孝”評判標準的士族。
劉備也是如此,關張皆非大族出身,卻都在蜀漢政權中位高權重。后來諸葛亮也延續了這一路線,蔣琬、費祎、姜維皆非蜀中大族。
孫堅、孫策對江東士族也是頗有防備,啟用了大量的淮泗將領和外來士人。
外來士人在其故鄉,可能也有不小的勢力,但流浪至其他地區,脫離根據地,就體現出了庶族精英的特性。
最后強調一點,庶族精英并非平民百姓,真正代表平民的黃巾起義,早早就被鎮壓了。
那些被逼反的農民們,最終成為了三國群雄功勞薄上的第一頁,背上了“逆賊”的惡名,縱歷千年難以翻身。
知道了漢末各個勢力的權力構成,也就知道了誰是門閥。
(四)
那么下一個問題,為什么是門閥?士族門閥戰勝了貴族諸侯,也壓制了庶族精英。
原因雖然復雜,但最根本的還是在經濟上。
門閥的基礎是士族莊園經濟,諸侯的基礎是貴族國有經濟,士紳的基礎是租佃制小農經濟,平民的基礎是自耕農式小農經濟。
先說國有經濟,注意是國有不是公有,那時的國是屬于貴族的。農民在屬于貴族的耕田上勞作,耕田出產的糧食歸屬于貴族。自己只有僅供糊口的私田。
隨著農耕技術的進步,已有余力開墾新田,這些新田自然成為了私田,而這些私人田主逐漸壯大,成為了士族門閥的雛形。
新開墾的私田越來越多,舊貴族與新田主達成交易,貴族承認私人田主的土地所有權,私田主為貴族交稅,這是春秋戰國時期最核心的制度改革。
管仲、李悝、商鞅等等改革家英雄所見略同,他們建議各自的主公忘掉分封制吧,承認土地私有吧,否則私人田主藏匿土地,逃避稅收,就會侵蝕國家的經濟基礎,你不改革,別人就要改,別國就要崛起了。
士族門閥在政治上興起于東漢,但在經濟上的崛起,早在春秋戰國就已注定。
這時我們就可以知道,劉表的荊襄土皇帝夢為何必然失?。咳龂鵀楹伪厝灰唤y?
因為先秦諸侯的權力支柱,是分封制下的各級貴族領主,而劉表這些偽諸侯,權力支柱是當地士族的支持。
分封制能夠存在,前提就是貴族保有對土地的控制權,而一旦允許土地私有,就一定會有土地兼并,一定會形成私人地主,一定沖擊土地分封制,一定削弱貴族諸侯。
而且在中國的內向型地理條件下,內有連片的大平原,外有地理天塹,內部交通遠比外部交通發達。
一旦利益出現缺口,首先考慮的必然是內部利益重新分配,而不是出海獲取外部利益。
如果中央集權足夠強大,這種利益分配,可以由中央出面調撥資源來解決;一旦中央集權崩塌,則利益需求必然表達為戰爭。
當其中一方的戰爭實力足夠強大,統一天下將成為必然任務。
老秦人也想過上山東六國的生活,如果周王說話管用,就讓他出面命令齊國每年給秦國輸送錢糧;如果周王說話不管用,那就戰場上見。
有時游牧民族入侵,造成某地區利益缺口,也需要其他地區調撥資源來組織抵抗。
而不可能像草原文明那樣,東方的部族攻擊我,我打不過他,就向西攻打更弱的部族,用外部利益補足利益缺口。
既然我們的利益缺口只能內部補足,那么中國核心區分裂成幾個互不同屬的地塊,就不可能長期相安無事,是為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的內在邏輯,已有無數精辟論述,這里就不再論。
(五)
總結來看,分久必合是戰略原因,各地區都需要一個統一政府來填補可能出現的利益缺口,是不可改變的定式。
合久必分是戰術原因,中央王朝無力彌合內部矛盾,只需要新王朝重新分配土地產權即可。
我們的前人將其概括為天下大事,或者治亂循環,也有人歸結為民族信仰、大一統基因等形而上的原因。
但這里將從唯物的角度做些補充,在土地私有制和特定地理條件下,講述其內在的利益驅動點。
統一與分裂、門閥與諸侯、士族與貴族、私有與國有,本就不可能兼容,憑什么劉氏宗親跟天子同宗,就永遠掌權。
我袁家也有良田千頃,家奴萬人,雖然不姓劉,但詩書傳家,郡望一方,門生故吏遍天下,在經濟和政治上的崛起不可阻擋。
而且門閥比諸侯更支持皇帝掌權,雖然也要求君臣共治,也要求基層權力,但總比要求烈土封王的韓信、彭越、英布,更得皇帝歡心。
皇權與門閥結盟,取代了諸侯,有了皇帝的重用,只富不貴的豪強地主,逐漸成長為既富且貴的士族門閥,這位皇帝叫做劉秀,這時距離周武王大封諸侯,已經過去了1,000年。
而庶族精英和平民,更不可能對士族門閥形成威脅。
道理非常簡單,大莊園農奴經濟比起小地主,自耕農的小農經濟要強大的多。
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在開墾荒地,興修水利,抵御風險等方面,小農經濟都不占優勢。
庶族中小地主能在經濟上崛起的前提,一定是土地利用效率的普遍性上漲,耕種技術的全面性擴散,以及農業基礎設施的大范圍完備,以至于小地主和自耕農有條件,從大莊園中獨立出來。
如果沒有這樣的基礎條件,國家再怎么抑豪強也不可能成功。
(六)
但是門閥也在一刻不停的消滅自己,因為土地私有制,同時也在培養著士族門閥的掘墓人——庶族中小地主,隨著農業生產力的發展,他們終究會埋葬門閥。
這個過程類似于,大公司搭好了足夠完善的平臺,獨立程序員才能開發出自己的小程序。但小程序的收益卻要被大公司抽成。
當這些小程序員足夠多足夠強,足夠憤怒的時候,最終聯合起來,取締了大公司對平臺的所有權,還把那些大公司的實力者,殺的人頭滾滾,天街踏進公卿骨,內庫燒為錦繡灰。
而這些人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叫做黃巢,
這時,距離劉秀借豪強地主之力登上帝位,又過去了約1,000年,之后就是士紳地主的時代。
他們出身庶族,通過科舉入士。
科舉制是庶族地主經濟上崛起的結果,政治上崛起的原因,經濟地位越來越高的庶族地主,必將登上政治舞臺。
皇權與士紳結盟取代門閥,就如同千年前門閥取代諸侯一樣。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種庶族地主價值觀沁入骨髓的詩句,也只有在黃巢以后才能出現。
相比于其他二者,庶族地主社會與今天的中國社會,時間上最接近,觀念上最相似。
當中小地主成為社會主流,社會原子化程度加深,難以形成強大的地方勢力。
于是皇權逐漸加強,準確的說,是中央集權或者國家主權的加強,因為皇權有時并不掌握在皇帝本人手里。
嚴嵩、和珅可以被皇帝一言而廢,這不只是因為皇帝們御下有方,善于弄權,而是社會經濟基礎,讓大臣無力組織私人力量,乃至一介宦官竟能奉旨緝拿巡撫。
宋以后,政權更迭頻率降低,政治分裂程度降低。
兩次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也發生在宋以后,這都和庶族地主社會的形成,有著緊密的關系,這里不再展開。
(七)
歷史現象不能只歸功于或歸咎于少數決策集團,而忽視了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
庶族社會的產生,是平民階層的重大勝利,但不可能是每個平民子弟都勝利,而是平民獲得了參與競爭的資格。
這種競爭并不公平,平民出身的士紳占據了絕對優勢,平民社會的成果被平民精英占據了。
真正的底層百姓,依舊在貧困中苦苦掙扎。
核心生產資料,在社會各階層之間的分布情況,是決定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核心原因。
而我國古代,人均資源少,階級差異大,平民階層內部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競爭與內耗。
庶族地主社會,給現代中國留下最深刻的影響,就是構建了以平民、家族為單位的競爭型社會。
然后,工業社會進一步將家族解散為家庭,乃至個人。
競爭塑造了我們勤勞堅韌、實用主義的民族性格。
我們無比重視獲得感,那么也必然非常缺少安全感。
我們默認競爭對手就在身邊。
“槍打出頭鳥”,拿槍的是誰?“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在防誰?
這是在資源不足時,個體缺乏安全感導致的自然心理。
激烈的內部競爭,帶來了極大的社會內壓,需要硬制度設計和軟文化熏陶,雙管齊下來緩和矛盾。
制度上,科舉不僅是選拔手段,而且還是維穩手段,規則化的公平競爭渠道,可以緩和社會矛盾。
文化上,中國的文化性格偏向內斂。對集體來說,內斂可以淡化競爭烈度,讓競爭方式更可控,而內部競爭的規范化和可控化,是集體團結的必要條件;對個人來說,內斂也是一種自保方式,在競爭環境下,張揚意味著危險。
例如,科舉考試的同年考生互相稱兄道弟,默契的避談他們的競爭關系,場上競爭各顯本事,場下盡量維持和睦,即所謂斗而不破。
直接沖突的代價是巨大的,一旦斗而破之,撕破臉皮,以后再想修復關系就難上加難。
這都起到了抑制競爭烈度,控制競爭方式的作用。
世界是物質的,競爭烈度歸根結底,要取決于資源的總量與分配。
文化性格只能通過改變競爭形式,來緩和矛盾爆發,但不可能消弭矛盾。
而被積累起來的矛盾短時間內釋放時,往往會帶來巨大的社會地震,“三國”和“五代”是最典型的代表。
“五代”以后,時間來到北宋,庶族地主社會形成,社會風氣趨向保守,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漸成主流,貞節牌坊這種保守主義圣物也越來越多。
保守化是一個會自我強化的過程,當更保守出現時,一般程度的保守會被道德譴責,可以想象這段歷史中透露出的壓抑。
這是一個略顯怪異的現象,經濟明明在發展,政治上升渠道明明在逐漸向平民開放,但社會風氣怎么卻漸趨保守了呢?
要知道漢唐氣象是相當開放的!
因為在庶族地主社會中,有資格參與競爭的人數大幅增長,人與人之間的內壓超過了外部環境賦予人的外壓,此時穩定是第一要務。
穩定需求壓制了發展需求,而保守有助于穩定。
中小地主無力主導進一步的生產力飛躍,只能進行量的復制,不能進行質的提升。
于是存量競爭的內耗,超過了增量開發的成果,這宣判了這種生產關系的死刑。
當封建社會發展到庶族地主社會時,已經開始限制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了,即將要被淘汰掉了。
它既是封建社會的最高階段,也是最后階段。
當發展生產力的需求,重新成為中國的主要需求時,地主階級就必須要被消滅。
辛亥革命推翻了地主階級的總代表,新中國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和工業化,徹底消滅了整個地主階級。
而這時,距離黃巢起義又過去了約1,000年。
(八)
時代離我們遠去了,但長江、黃河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