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中醫”是清末民初在上海以一大批享譽海內外的名醫為代表,中西醫學交融并舉,在特定地域環境下形成的醫學文化現象,具有“開放、兼容、吸納、變化”的鮮明特征”。陸淵雷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拜師于惲鐵樵門下,后又任教于上海國醫學院,在學術上參匯中西醫學,提倡“中醫科學化”,為近代中西醫匯通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其著有《傷寒論今釋》和《傷寒論概要》二書,對仲景《傷寒論》的繼承和創新貢獻良多。
中西匯通,病證結合
陸氏是近代中醫界倡導“中醫科學化”并堅持始終的一位中醫學家,在堅持中醫實有療效的同時,對西醫學的各種基礎課程都有詳細研究,陸氏在他的《金匾要略今釋·自序》中提出:“方術則中土,理法則遠西。”在強調運用中國傳統醫療技術和西方說理研究方法相結合的同時,也指出了辨病與辨證相結合的重要性。中醫強調“辨證”,西醫側重“辨病”,這是兩個醫學體系在疾病分類上的差異,陸氏在《傷寒論今釋·卷一》中言:“學者須知病之與證,實不相蒙。研究病理當從病,或從其病灶,或從其病菌,或從其所中之毒,西醫所論詳矣。商量治療當從證,有自覺證,有他覺證,望聞問切,及按腹所得,仲景所論是矣。中醫多以證候為病名,其病名既不當,故古醫書之以病分類者,其說愈煩,則其失愈遠,以其不知病灶病菌,而談病理故也。西醫近日之趨勢,似欲每病得一特效藥。然藥之特效于病者,至今絕少,以其輕視審證,而必欲治療原因故也。”陸氏明確指出了西醫辨病明確診斷與中醫辨證確定治療的有機結合來指導臨床治療。中醫是通過望聞問切等直觀方法搜集資料,在中醫理論指導下并結合實踐經驗加以條理化、系統化,說明病位、病性、病因、病機以及正邪交爭情況,反映出中醫對各種疾病的認識,并指導臨床治療。因此,陸淵雷對于中西結合的模式有著深刻的見解,也為當今中醫臨床的發展指明了方向。
詮釋六經,新解《傷寒》
1.《傷寒論》六經之名
陸氏在《傷寒論概要》中對于六經的名義作了詳盡的論述。他反對用《內經》的理論來診釋《傷寒論》的各種理論,稱其為“針刺家言”,而認為經方的起源來自于《神農本草經》和《伊尹湯液經》,此觀點與楊紹伊先生的觀點相一致。故六經之名,“乃湯液家言,其六經沿‘熱論’之名,不襲六經之實”。
陸氏從三個方面來詳細論述《素問·熱論》六經與《傷寒論》六經的不同之處,一是羅列《素問·熱論》的六經之證與《傷寒論》六經提綱證相比較,認為“‘熱論’六經之范圍狹,《傷寒論》六經之范圍廣”。如“熱論”之陽明證,身熱,目疼而鼻干,不得臥,與《傷寒論》之陽明病胃家實,相去甚遠又如在治則治法上,“熱論”云前三日為三陽病,可汗而已;后三日為三陰病,可泄而已。與《傷寒論》三陰病不可下實屬不同。故陸氏認為:“‘熱論’之三陽皆《傷寒論》之太陽,皆可汗也;‘熱論’之三陰皆《傷寒論》之陽明,故皆可下也。”二是六經日數與周環與否的不同,認為“‘熱論’一日傳一經,六日遍六經,周而復始;《傷寒論》則六七日傳一經,傳至若干經后,不愈則死,絕無周環”。三是六經傳變順序的不同,陸氏認為《傷寒論》為太陽傳少陽,少陽傳陽明,亦有太陽直傳陽明者,變化多端,并非“熱論”太陽一陽明一少陽的單一傳變方式。
因此,陸氏對于六經本質的研究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對理清《素問·熱論》與《傷寒論》六經概念的不同,頗有啟示。
2.證候群是六經病證的本質
陸氏認為用《素問·熱論》的觀點解讀《傷寒論》有失偏頗,更反對用經脈或氣化學說來附會《傷寒論》,是為誤之又誤。其認為:“中醫之藥治法憑證候,故六經也者,六種證候群,而治之以六大類之藥方者也,故欲定六經之界說,當從其證候上研討。”而證候主要由三種因素共同組成一為抗病現象,如太陽病提綱證的“脈浮、頭項強痛”,為病毒侵襲人體,正氣欲達出汗排毒之目的,所產生的向上外達的趨勢。二是病毒所直接造成,如腦脊髓膜炎之頭項強痛、角弓反張及痙攣,陸氏認為是病毒侵襲脊髓導致炎癥所造成。三是他證候之結果,即是某些因主要病機而出現的伴隨癥狀。而三種因素中,抗病現象最為重要,六經證候群主要由此確立。
對于六經病證的具體證候群,陸氏作了詳盡的論述,尤其是三陽病,認為“三陽為熱病之正型,視其抗病力之趨勢分為三種證候群,以施用三種治療法者也”。太陽病是氣血上趨、外趨以達到汗出驅毒的目的陽明病是熱病的極期,“是病毒與抗毒力兩俱極盛之候”少陽病則病之時期和部位介于太陽與陽明之間。對于三陰病的認識,陸氏有“特殊之意見”,謂“成為熱病經過中之一種證候群者,惟有少陰一經。其太陰為獨立之病,當屬《金匱》雜病,不在傷寒之范圍,厥陰則出自拼湊,完全不能成立”。陸氏認為太陰病是為腸炎,與太陽病中諸瀉心湯之病,實為一種雜病,只是有實熱和虛寒的差別。只有少陰病為熱病之變型,“少陰病者,熱病過程中心臟之機能的衰弱也”,因此治療需用四逆輩等強心藥。對于六經證候的具體論述,雖有陸氏自己的獨特觀點和歷史局限性,但對于臨床仍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3.《傷寒論今釋》對仲景學說的繼承和創新
《傷寒論今釋》是陸淵雷中醫科學化的代表性著作。如對太陽病的解釋,從微生物學的理論,把太陽病的發病機制解釋為機體抗毒力量之體現。同時,該書對中醫某些理論進行了科學化的厘定,如“亡陽者,體溫被蒸散過多,細胞之生活力因而衰退也”,關于脈浮的解釋,“脈管有結締組織,固定于一定部位,太陽輕淺之病,豈能移脈管而浮向外表?”
陸氏認為,仲景學說的核心是在六經辨證系統下所建立的方證與藥證。他說:“大論精粹,在于證候方藥。”其在《日本人研究中醫藥之趨勢》一文中,就高度評價了吉益東洞師法仲景“憑證候以用藥方,就藥方以測證候”的觀點。陸氏還認為“《傷寒論》為經方之冠,治療之極,為學醫所必由”。他說:“統觀仲景書,但教人某證用某方,論中有桂枝證、柴胡證之名,可知意在治療,不尚理論。中醫之治療有特長,理論則多憑空臆造,仲景不尚理論,正是識見勝人處,后人斤斤于風邪寒邪傷衛傷營之辨,而不于病證藥方上著眼對勘,皆非讀仲景書者。”“余以為理論當從西醫之病名,治療當宗仲景之審證為宜也。”
《傷寒論今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堅持實證。章太炎先生在《傷寒論今釋·序》中,在指出諸“傷寒”注家得失的同時,高度評價了日本漢方醫學“其隨文解義者,頗視我國為審慎,其以方術治病,變化從心,不滯故常者,又往往多效。令仲景而在,其必曰吾道東矣”。陸氏受其影響,在條文之下,廣征博引,在其著作中大量引用日本歷代醫家對張仲景學說研究的論述。據統計,《傷寒論今釋》中引用日本醫家的論說達674處之多,而且引述的日本醫書種類繁多,所涉近40家。同時,在方法上“主以漢唐訓話,遠西科學”。因漢唐義疏之例,注不破經,疏不破注。往往隨文敷飾,終致學術沉黯不進,陸氏力破陳規,悉為辨正。陸氏認為醫經之論,其義可聞,其效不可得見,尤其是金元以后,醫家固守《內經》,鶩空言而不守實效,而經方所載,皆為行之比驗之事實,必有科學之理,必持科學之理以求大論之旨,正如陸氏所言:“凡理合,事實亦合,當以科學證明之凡理合而事實不合,或理論不合而事實合者,當存以待考凡理論事實俱不合者,即當剪辟,勿使徒亂人意。”
陸淵雷對張仲景學術的研究具有很深的造詣。陸氏在其著作中,不拘門戶,研究西洋醫學知識,倡導中西醫結合的思想溢于言表,在歷代有關張仲景學說的著述中,如陸淵雷如此廣泛深人研究眾多國外醫學資料的,在醫學史上是少有的。
善用經方,屢起沉疴
陸氏不僅專注于對中醫的研究和教學工作,還長期在上海從事臨床診治工作,臨證常以西醫方法診斷,運用仲景經方治療,擅治外感病、慢性肝病、腫瘤等。他對外感疾病中的中醫與現代醫學的關系獨具只眼,認為部分中醫理論暗合現代科學,許多中醫治療方劑可以靈活運用,異病同治。
陸氏對于許多仲景經方的臨床運用深有研究。以四逆湯為例,仲景用附子回陽救逆,干姜溫中散寒,甘草和中益氣。陸氏認為“仲景于亡陽虛脫之證,必用生附子配干姜,甚或依證更配以人參”,“四逆湯為強心主劑”,又謂“干姜與附子俱為純陽大熱之藥,俱能使機能亢進。惟附子之效遍于全身,干姜之效限于局部,其主效在溫運消化管而兼及于肺。故肺寒、胃寒、腸寒者,用干姜心臟衰弱,細胞之生活力退減者,用附子”,“仲景于陽虛證,心臟衰弱不甚者,則用炮附子,量亦不大”。陸氏不僅將四逆湯用于外感傷寒,還用于內科雜病。如對患有胸悶心悸、納呆、脈遲細,屬心臟衰弱者,四逆湯加別直參、白術、茯苓等補氣之品,以溫陽補氣若心悸易醒,脈細弱而有歇止,四逆湯合生脈飲及平肝安神之品,以補氣養陰安神。至于咳嗽氣喘,日久陽虛脈弱,陸氏常以四逆湯加參須、蛤蚧尾二味另煎沖及止咳化痰之藥,以扶正祛邪。對于中焦脾胃之病,凡脾胃虛寒、腹脹暖氣、口膩苔垢、脈微弱,合旋覆代赭湯加減;若見洞泄肢冷、完谷不化、腸鳴腹痛、腹脹背寒,脈遲細,則合四君子湯加減以溫補脾腎。慢性腎炎見陽虛水泛、手足浮腫、腰背酸痛、脈弱苔白者,四逆湯加桂枝、澤瀉、豬苓等,以溫陽化氣利水。對于周身風濕疼痛,伴消化不良,脈細苔薄者,以四逆湯合白術、蘄蛇、全蝎、薏苡仁、羌活、獨活等同用。由此可見,陸氏對于《傷寒論》經方的善于靈活應用和化裁,辨證用藥,推陳出新。
綜上所述,陸淵雷先生對《傷寒論》的繼承與創新,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雖然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其主張的中醫科學化,在今天看來仍有弊端,但其運用中醫學的理論,立足于中醫的治療原則,用中醫的思維方式來解釋現代醫學的病理現象,及其豐富的臨床經驗和創新精神,仍值得現今所借鑒。
【本文來源:徐立思.陸淵雷對《傷寒論》的繼承與創新[J].中醫文獻雜志.2012,(6):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