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書法史上的輝煌時期。不僅將書法創作推向新的境界,而且在書論上亦有突出貢獻,隨著書法實踐的不斷深入,書家對書法的認識也越來越深化,書法的實用性在減弱,而審美價值越來越被強調出來。書論不僅在書寫技法、字體、風格演變及評賞等方面均有深入探究,而且思辯意識得以加強。書法由對文字書寫向書法藝術本質性衍變,至此可謂大功告成,真正具有了本體意義與美學價值。
一、受當時小賦駢文文風的影響,從東漢崔瑗《草書勢》開始,至南朝,以書勢、書狀、書賦為題、以駢文形式描述某種字體的衍生、發展及筆畫特征的書論如雨后春筍,大量涌現。如,三國,吳國皇象的《論草書》;西晉,衛恒的《四體書勢》,楊泉的《草書賦》,成公綏的《隸書體》,索靖的《草書狀》,劉劭的《飛白書勢》;東晉,傳衛鑠撰寫的《筆陣圖》、傳王羲之《用筆賦》;及南齊王僧虔的《書賦》,南梁武帝蕭衍的《草書狀》等。這些書論,大都強調了字體筆劃的物象特征與形式美感。認為書法是“依類象形”的產物,是對自然界各類物象的描繪,字之結構與筆畫猶如生氣勃勃的自然物象,各有規矩位置,高低皆有生勢,隨勢而見精神。如,衛恒的“類物有方”,索靖的“類物象形”,成公綏的“因物構思”等。并以比擬的手法,形象生動地描述了各種字體的筆劃勢態,從筆勢上探討書法與自然物象的內在審美聯系,提出了法自然物象之氣勢,“象其形”的書法理念。體現出了當時書家對書法所表現的抽象意味的直觀體驗。同時,重要的是書家認識到了以便實用是漢字字形由繁到簡,由難到易發展規律的社會原因,以及審美意識在書法發展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如,《四體書勢》中有:“隸書者,篆之捷也”,而 “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于卒迫。” 成公綏《隸書體》有:“時變巧易,古今各異。” 楊泉《草書賦》有:“唯六書之為體,美草法之最奇。杜垂名于古昔,皇著法乎晉斯。字要妙而有好,勢奇綺而分馳。” 索靖《草書狀》有:“睿哲變通,意巧滋生。” 劉劭《飛白書勢》有:“世施常妙,索草鐘真。爰有飛白之麗,貌艶勢珍。”等等。并對西晉之前篆、隸、行、草等各體書家作了比較。如,“韋誕師淳而不及。”“鵠宜為大字,邯鄲淳宜為小字,鵠謂淳得次仲法,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 “魏初,有鐘、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之于劉德升,而鐘氏小異,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于世。”等。
二、受玄學盛行與“言意之辨” 的影響,品藻人物,不再以道德、操守、氣節等儒家標準為主要內容,而轉向人的才情、氣質、格調等方面。受世風及自我意識覺醒的影響,書論中理性思辨意識得到加強。“心”與“象”、“言”與“意”等一些書法的重要命題被確立。如,《四體書勢》中,“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辭之所宣。” “筋”、“骨”、“肉”被引入書法審美范疇。如,三國韋誕評杜度書法:“杜氏杰有骨力,而字筆畫唯瘦。”《晉書·衛瓘傳》載:“瓘得伯英之筋,靖得伯英之肉。” 傳衛鑠《筆陣圖》有:“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 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評論胡昭、鐘繇行書時曰:“二子俱學于劉德升,而胡書肥,鐘書瘦。”評大令曰:“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王僧虔《論書》評論謝綜:“書法有力,恨少媚好。”等,為后世的創作和欣賞開辟了新的思路。
另外,至南朝時,書論從對書體的贊美為主,轉向對書家個體的關注,評品書家的言論篇章成為書論的重要部分,出現了一大批品評書家的著作。如,劉宋間,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虞龢《論書表》;宋齊間,王僧虔的《論書》;齊梁間,袁昂的《古今書評》、梁武帝蕭衍的《古今書人優劣評》及庾肩吾的《書品》等。興起了用人的形象、風度、氣質來比擬書法丑、美的人格化品評之風,把書家作品當作個人的品性風貌來觀照,通過對不同書家藝術上的優缺點、法度備缺、功力高低、心手相應等狀況的考察,給予書家以褒貶。如,南梁袁昂《古今書評》有:衛恒書如插花美女,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羊欣書如大家婢女等。《書品》竟仿效九品中正制,對128位書家進行系統化分品論級。雖然,這些方式方法還不甚科學,但至少表明,這些書論是通過對歷代數十上百書家成就的分析、比較,抽象出的理念,已超出了之前那種書家個人體會經驗性論述的層面,而發展到對整體規模的總結,表明了書法鑒賞學已開始建立。
從書法史的角度講,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記載了自秦代至劉宋之前的69位書家,敘述他們的籍貫、朝代、官職、擅長書體及書事,并對其藝術進行評論,是第一部書法家詞典,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王僧虔《論書》,客觀公允、簡明扼要地評論了自東漢至南朝宋40余位書家的成就、特點。 其品評的方法,亦為后世所推重、繼承。
三,書論中體現出對書家主觀思想的關注,書法理念進一步拓展,對書法抒情達意的表現本質有所認知。如,東晉王廙給王羲之信中:“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提倡藝術個性意識和創新精神;“欲學書則知積學可以致遠,學畫可以知師弟子行己之道” 強調了學問修養對書法的作用。傳衛鑠《筆陣圖》“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傳王羲之《書論》“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思成矣。”指明了書家思想志意對書法創作用法的統領作用,揭示出了書法創作的基本規律。《筆陣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則指明了書法鑒賞的主體。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 “發人意氣”,則道出了書法陶情寫性的本質。這些理論反映了書法藝術已邁向自覺與獨立。
南朝時,書法品評之風盛行,“質”與“妍”、“神采”與“形質”、“天然”與“工夫”等理論范疇被確立。如,劉宋虞龢《論書表》“夫古質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首先肯定了古質、今妍,求新趨變是書法藝術發展規律,而愛新求美是人的自然審美心理。王僧虔《筆意贊》提出“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確立了書法形神兼備、神采為上的創作與鑒賞的原則。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意深工淺,猶未當妙”,道出了技法、工夫的必要性、重要性。庾肩吾《書品》主于自然情懷的“天然”與主于筆墨技巧的“工夫”相統一的書法審美評判標準。如,在評品張芝、鐘繇、王羲之三人書法時載:“張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書,稱為草圣。鐘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 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各種字體的形成與發展是不斷創新、演變所至,書法是一個“變通不極,日用不窮,與圣同功,參神并運”的發展過程,肯定書法的新巧奇變。這些論述,對后世書法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四、書法的形式法則一步完善、創作經驗更為豐富 。至魏晉,書家在重視意法的統一、強調書法意味的同時,對書法藝術技法的探討趨于全面深入的程度。涉及到結體、筆法,章法、墨法、不同書體的審美風格,及創作的感悟與經驗等方面,范圍也十分廣闊。
如:成公綏《隸書體》:“規矩有則,用之簡易” “隨便適宜,亦有弛張。” “操筆假墨,抵押毫芒。彪煥磲硌,形體抑揚,芬葩連屬,分間羅行。” “或輕拂徐振,緩按急挑,挽橫引縱,左牽右繞,長波郁拂,微勢縹渺。” 從隸書法度、審美、執筆、字勢、章法、運筆、結體進行全面闡述。指明“應心隱手,必由意曉。”即應會于心,熟練于手,意會知曉,才是寫好隸書唯一的辦法。
衛鑠《筆陣圖》,在繼承前人某些論點的基礎上,較為全面地講述了學習書法要訣。主張學習書法要上溯其源,師法古人,反對諳于道理,學不該贍的學書方法。強調作書,須注意對筆、墨、紙、硯品質和產地的挑選;指明學書先學執筆,不同書體執筆應有不同,及六體各自筆法的特點;形象生動地描述了正書的七種基本筆劃,指出“初學先大書,不得從小。”書寫點畫波折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為初學書法者指明了正確的入門途徑。
王羲之《書論》中:“書者,玄妙之伎也。” “書須存思。”“若書虛紙,用強筆;若書強紙,用弱筆。”“墨用松節同研,久久不動彌佳矣。” “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 書字“先須用筆。” “須存筋藏鋒,滅跡隱端。”,筆劃“有偃有仰,有攲有側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一字之中,行筆“有緩急”,“欲書先構筋力,然后裝束。” “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為一字,數體俱入。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筆勢論十二章》中:“二字合體,并不宜闊,重不宜長,單不宜小,復不宜大,密勝乎疏,短勝乎長。”《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 “夫欲書者,先于研墨,凝神靜思,…意在筆前,然后作字。”等等。從書法的整體、筆紙配合、選墨著墨、用筆行筆、點劃形勢、字形結體、章法布白、創作過程等技法與審美給予了全面說明。充分體現其用筆、點劃、筆勢、結體,字字意別,又不逾矩,書體平整安穩,骨肉相稱,布白遠近宜均,章法多樣統一的審美思想。
王僧虔《筆意贊》:“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骨豐肉潤,入妙通靈。努如直槊,勒若橫釘。開張鳳翼,聳擢芝英。粗不為重,細不為輕。纖微向背,毫發死生。工之盡矣,可擅時名。”從學書紙墨筆的選擇與使用,臨帖的選擇與順序,點劃造型,用筆與結字方法,及創作過程中“情、思、心、目、則、容、手、毫”等因素的關系作了精辟的闡述。
蕭衍《觀鐘繇十二意》:“平、直、均”,指橫平、豎直與筆畫的均衡形態。“鋒、力、輕、決”講用筆技法,鋒為毫端,力為發于毫端之力,輕為筆勢的曲折,決為對運筆的牽掣。 “密,補、損”,指字之結體,密指結體,補為增加筆畫,損為省略筆畫。“巧與稱”講章法布白,巧指章法布局,稱指大小疏密整體和協。
總之,魏晉南北朝時期,對書法藝術的審美追求達到了第一個高峰,為后世書法藝術的基本法則、書法創作以及書法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