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后世而言，“五胡亂華”似乎是一個常識性概念。“五胡”往往被認定為匈奴、鮮卑、羯、氐、羌這五個民族，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創(chuàng)建了一系列的政權(quán)，甚至像前秦曾一度統(tǒng)一過北方。
鮮為人知的是，“五胡”這個名詞最早出現(xiàn)的記錄，是前秦天王苻堅的遺言。更具顛覆性的是，苻堅的這段遺言實際是否定了我們以為的“五胡”定義。
公元385年10月，苻堅被后秦主姚萇所害。苻堅在死前怒叱姚萇道：“……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圖緯符命，何所依據(jù)？五胡次序，無汝羌名……”（《晉書.載記第十四》）
“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這段話意味深遠，它是史料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五胡”這個字眼。然而，“五胡”第一次現(xiàn)身史書，卻否定了羌人屬于五胡的范疇。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現(xiàn)在所認為的“五胡”定義和苻堅時代存在很大差別。
那么“五胡”到底應(yīng)該是誰？
“五胡”的傳統(tǒng)定義“匈奴、鮮卑、羯、氐、羌”普遍被認為是后世才出現(xiàn)的。有些學者認為，最早的“五胡”源自于讖諱之說，指的是五位胡人君主，即前趙（漢）的劉淵、劉聰、劉曜，以及后趙的石勒、石虎。但筆者認為，將“五胡”定義為五個具體人物的說法又過于單純。
首先，“胡”人（Hu）最初指的就是匈奴。胡、匈、混、葷、熏在上古的發(fā)音相近，胡人也就是葷粥、熏育、獯鬻、匈奴。后來闖入歐洲的匈人（Huns），從名稱看就是胡人一脈，逃不脫與匈奴的關(guān)系。
隨著匈奴勢力的壯大，被匈奴征服和影響的一些部族，也冠以“胡”的名稱，如東胡、月氏胡、盧水胡、羯胡等等。如鮮卑、烏丸等族，至少在東漢時期還不能被認為是胡人。直到十六國之后，“胡人”的范疇才被進一步泛化，開始指代一些與匈奴完全無關(guān)的民族，如氐胡等等。
從這個角度看，十六國初期的“胡人”定義仍然離不開匈奴人。甚至可以認為，“五胡”的最初很可能指的就是匈奴五部。南匈奴在東漢時歸附中原，在曹操時代被劃分為左、右、南、北、中五部，共三萬余戶。西晉“八王之亂”期間，匈奴五部在劉淵領(lǐng)導下發(fā)展為漢國政權(quán)，成為了“五胡亂華”的開端。
由此可見，“五胡亂華”在文字上起源于匈奴五部，然而后世對“五胡”的定義卻不斷變化，而且前后變化很大。將劉淵、劉聰、劉曜、石勒、石虎定為“五胡”，只是過渡階段的一種說法。在這段混亂時期，“五胡”定義的變化也受到讖緯之說的影響。
以苻堅為例，就是極度迷信圖讖的。苻堅即位初期，新平人王彫曾陳說圖讖，苻堅大悅，賞賜王彫為太史令。王彫曾引用所謂讖語“古月之末亂中州，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聲稱這段讖語包含了苻堅的三位父祖。王彫的讖緯之說，引得王猛非常反感，后者請求苻堅以“左道惑眾”為由誅殺王彫，但并沒有結(jié)果。
從十六國的歷史來看，讖緯之說在當時非常盛行。從劉聰、石勒到苻堅，這些少數(shù)民族君主入主中原，為了尋求政權(quán)合法性，常常引用中原的“五德運行”理論，結(jié)合圖讖的解讀來證明自己“受命于天”。比如石勒的后趙自稱后繼西晉的金運正統(tǒng)，是為水德，而前秦則后繼水運，是為木德。后秦滅亡前秦后，自稱后繼木運，是為火德。后來的北魏則自稱后繼火德，是為土德。
由此可見，在苻堅等人看來，包括自己在內(nèi)，是嚴格按照“五德運行”的次序來統(tǒng)治天下的。在這種情況下，“五德”和“五胡”很可能逐漸聯(lián)系起來。
“五”這個數(shù)字在古代中國頗有神秘性，從“三皇五帝”到“春秋五霸”，糧有五谷，地有五方，天有五行，三國時代有“五虎上將”和“五子為先”，匈奴則有“五單于之戰(zhàn)”、“匈奴五部”等等，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湊成“五”必然顯得高大上。
我們可以這么理解，苻堅眼中的“五胡”實際上是讖緯預言中按照五德秩序依次獲得天命的“胡人天子”，更類似“春秋五霸”的稱呼，而不是五個不同民族的統(tǒng)稱。當時，胡人（匈奴）有十九種，其他民族更是不計其數(shù)。
以姚萇為代表的羌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類似的圖讖中（大概是因為沒參與過造假），而且羌人根本不屬于胡人（其實氐人也不是）。這些完全“不合天意”、“不合邏輯”的叛亂造反，連個童謠都沒有，完全脫離了預測，引發(fā)了苻堅的憤怒，所以說出了“五胡次序，無汝羌名”的遺言。
隨后結(jié)果，卻是姚萇硬是將后秦政權(quán)列入了“五德運行”的次序里，讓不是胡人的羌人也當上了“胡人天子”。
后世定義的“五胡”和“五胡亂華”，實際就是對這些混亂歷史的總結(jié)：首先是有人提出“胡人代晉”（僅限于匈奴和匈奴別部羯人）的讖語；其次用五德運行來解釋這個讖語，并提出“五胡”說；隨后是“非胡人”（氐人、羌人）立國后將自己說成是“胡人”以滿足讖語；最終結(jié)果，就是“胡人”的定義通過不斷修改被擴大化，大家都被叫做了“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