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 園
坐果才穩，杏子大小不一
韭菜割過一茬，又一茬長起來
草莓在墻角開花結果
柳絮飄飛，好像春天留下許多省略號
我們揭開地膜栽辣椒
澆水坐苗，又掩蓋痕跡
一叢玫瑰，枯死的刺比復活部分更尖銳
婆婆收回剪刀，給菜園留下一串省略號
一塊碎瓷片
清除雜草
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淡藍花朵在一塊碎瓷
片上
保留完整
不與那些春天的花兒茍同
重新見到陽光的時候，它渾身濕漉漉的
沾滿灰土
還是一副矜持樣子
一下午都在想
怎么安置一塊重見天日的陶瓷
最后，我在原地挖開黃土
葬了它
我沒有信心找到一件陶瓷未打碎時
飛往花朵的那只蝴蝶
與父書
失去聯系
五年有余
我們之間
時光，布下陷阱
我知道，你定然不舍
把我獨自留在人間
可，有什么辦法
流浪五年，受傷了
再也無人用一輛木制的架子車載我回家
黃昏，在茹河邊散步
云朵之間，月亮又大又圓
它的身后
是一枚閃爍的星子
多像我，總喜歡跟著你
父親節
朋友圈很多人曬禮物
而我接住一堆一堆
浩蕩的月光
新年辭
鏡子里
白發陡然數不清了
我開始懷疑月光和雪
甚至每天喝水的白瓷杯
是了，一定是昨天遇上的白茅草
我只是站著，多看了幾眼
它們似乎正在和誰爭奪體內最后的顏色
忘了取回
被北風蕩漾開來的蒼茫
回想它們在風地里打著旋兒
身不由己
我接受了這些悄然的饋贈
山頂上
玉米收后
秸稈
有的靠著地埂
有的抱團取暖
留下的一些站在地壟上
像是給山風稍作停頓的理由
多像我們
被命運擺弄著
活出隨遇而安的樣子
楊家洼子小記
山的褶皺被機器輕易拉展
村莊衣裙飄逸
幸存的一棵梨樹
白花紛紛
有人修整莊院
也有人預謀陰宅
好像這輩子最大的事
就是死了，能占一塊好地
春天總是禁不住遐想
雨后歸來的人
在背風處栽植樹苗
一只鹽水瓶
跟著羊群，躍上路邊小山坡
黃挎包里，空瓶子也跳出來
掉在我剛剛走過的小路上
起初，它停了停
突然改變心意，重新啟動
穿過懸崖邊上稀疏的黃蒿
飛越陡峭的崖壁
在深溝底下，一塊淤積的泥灘里
停下來了
七歲的姐姐決定找回那只鹽水瓶
她抓著懸崖上的野草
從羊群踩出的小路走下深溝
身影沒入山洪吹出的一截山洞
站在溝沿邊
我已經不敢看那黑黢黢的洞口
對面山腳
我家的院子空蕩蕩的
在正午陽光里蒼白而陌生
兩只窯洞，如同兩只瓶口縮進胸腔里的鹽水瓶
大大咧咧地站著
母親已經生火做飯了
崖背上炊煙裊裊
姐姐的身影終于出現在山洞的另一頭
保持著靈巧一路向前
至今，我常常站在當年的崖邊上
為了要不要對著那截炊煙喊一聲
猶豫不決
醫院偶遇
大多數
病人從南邊的門出院
偶爾，有急癥未治愈的
被一張移動的小床從東邊
一扇小門推出去
走廊里遇到過一次
大夫，護士和兒女們默默地
把一個人送出那扇極少打開的小門
他們走得凝重而緩慢，甚至欣慰
好像生命之后有用不盡的時光
好像一個人死了，就擺脫了人間所有的苦難
我猜想，出了那扇小門
那個躺著的人有沒有像我們出了醫院
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
回家時
我看見太陽正在用金子渲染晚霞
而東邊，月亮已經占據了很大一部分黃昏
挑香包
挑一只雞，代表吉祥如意
挑顏色鮮綠的蟾蜍或蛇
戴在身上，百毒不侵
還需一只小老鼠
像你一樣，聰明可愛
不多幾個手工制作的香包
掛在貨架上
與那些貼著亮片的碩大工藝品相比
它們看起來不怎么打眼
裝作拿不定主意
把它們齊齊地摩挲一下
想象一個個小動物
從粗糙的指尖脫穎而出
每一個，都藏著一針一線的祝福
架子的邊緣有紅里子露出一角的五楚楚
這么多年了，它們一直
把流傳千古的血
吐一半，吞一半
破折號
許多時候，我都在向你解釋
比如春天已過，還有未開的花
像未了的心事
螞蟻不斷搬運。舊城墻下
藏著私心和谷子
我不能為你帶來其中之一
人間總有隱形之手
搬運悲歡
我，又一次用這短短的線條
爭取原諒
在舊車市場
把車鑰匙交給買主
他兩手空空，不知去處
沒房，沒車，沒有家。這個一無所有的人
回想到年輕的自己俊朗，強壯，有許多朋友
他們一起度過了人生的好時光
現在，帶著風塵和疲憊
他知道自己風光不再
那些無所顧忌的日子，恍如昨天
想到過去，他曾經無限忠心過的
——金錢和朋友
他們說，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起那些不曾拒絕的荒唐，讓他
揮霍的青春，愛，和親情
此刻，都已找不回來
回憶里，許多故事重疊，模糊
這個賣了所有財產的人眼神空茫，不知道
去哪里，找一個容身之處
八千里路
秋漸涼
一大片薰衣草散布紫色的憂郁
天空中，白云凌亂
仿佛一件又一件
規整不齊的心事
風吹薰衣草
露珠顫抖
風落在發稍
攜著香
離家已久
行囊里只剩一支口琴
從不輕易吹奏思鄉之曲
我喜歡游戲的《童年》
秋天正在褪去色彩
許多路仍去往遠方
過九龍山隧道
看見馬飲河畔廢棄的母校
教學樓，實驗樓，宿舍
都顏色暗沉
像午后陽光下翻曬回憶的耄耋老人
在周圍新建起的民宅中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下車拍照，只看見屋頂蒼老，道路短促
車上兩位同學笑我懷舊
如同所有拿“詩人”這個名頭來嘲笑我的人
一樣
我看見他們皺紋里深藏的欲望和眼睛里消沉
的純真
想起那時我們對現在的想象
不知道學校里課桌可在？
這么多年過去
桌面上，覆著哪一場風
留下的塵埃？
智 齒
左上一顆，被食物腐蝕
有深及根部的小孔
炒黃豆、生胡蘿卜渣都能讓疼鉆進神經
牙醫說，它根淺，易腐、也宜除
不影響其他牙齒
記得它跳進醫院白磁盤，清脆的響聲含著淡
紅的血絲
傷口恢復，幾乎忘了曾經拔除一顆壞牙
也忘了拔牙時，有沒有最后為它放縱地呻吟
窗 戶
在馬達加斯加或者非洲草原
都沒有什么要緊
我并不知道具體的
放眼，是郁郁蔥蔥的綠
流言說，我將葬身于此
一大片叢林張開獠牙
隨時準備吞噬我
出逃
絆馬索折斷馬蹄
馬的腦門被貼上罰單
這蠻荒之境，必須警惕
我要吃熟食
我要鉆木取火，燒了它
夢醒
房間開著窗戶
大海把浪花送過來
海子把春天送過來
又一場雨
下得愁腸百結
我在樹下撿落果
猜想這些杏子為何
輕易離開
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中
落下過很多東西
撿
也撿不及
一只福蛋
他自街邊帶回來
表面描畫著險峻的山水
在層云中若隱若現
我想，那肯定不是來自景德鎮
它被放在墻角
隔幾天掃一下灰塵
或者忘了，十天半個月也不搭理
福蛋的頂部有硬幣大的孔
淘氣的小兒子常把雜物塞進去
又跑來告訴我
那只蛋，心空著
一個下午
拍桃花也拍游人
拍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水庫
追著光，他一路匆忙
落日西垂
暮色融化我們拖在地上的影子
他給爸爸打電話
悄悄說——
我留住了晚霞和鳥叫
箴 言
在月亮下飲酒
仿佛坐在世界中心
像幾個調皮孩子
要把繩索，扔到昨天
酒精讓人年少
讓白云潦草
讓天空，有不一樣的蔚藍
喝多了
便不停歇地
海闊天空，滔滔不絕
有些話，一直沒有說出來
不遠處
有人醉酒
吼了一嗓子——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
登須彌山歸來
不喜歡去山頂
也不喜歡去池塘
怕影子晃蕩
也怕看見太多虛空
和那些自輕自賤的蘆葦一樣
我不能在一場風中保持直立
更不敢洗掉根上的淤泥
就像現在，我不能歸隱山林
以琴聲
抗擊塵埃和喧囂
后院有濕木柴
恰夠我燃起煙火，淚流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