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天宇
來源:《歷史評論》2023年第3期
“五胡亂華”之說部分揭示了少數民族政權崛起與西晉滅亡的密切關系,以及戰亂導致中原特別是北方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出現局部性、暫時性破壞和倒退,但這是民族融合和國家再統一進程中曲折性、階段性的一面,并非歷史主流和本質。
永安元年(304年),南匈奴左賢王劉淵擁兵反晉,自稱“漢王”,揭開了五胡十六國歷史的序幕。南匈奴、鮮卑、羯、氐、羌諸族逐鹿中原,競相立國,直至開皇九年(589年)隋平陳,才恢復大一統局面。受夷夏之防觀念影響,古人以“五胡亂華”來概括這段歷史,將以五胡為代表的北方少數民族內遷,視為十六國北朝時期政權林立、戰亂不休乃至導致中華文明“衰落”的主因。近代以來,國內歷史學界已對這一傳統認識的局限性有所揭示。然而,在部分學術研究特別是公眾領域中,仍然有不加辨析地使用“五胡亂華”概念的情況。這對正確認識中華民族發展歷史的主流主線,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不利的,有必要加以辨正。
“華亂”非由“五胡”
諸胡“亂華”的說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即已出現。西晉江統的《徙戎論》中便有“深惟四夷亂華”;南朝劉宋范曄在《后漢書·南匈奴列傳》中稱:“上申光武權宜之路,下防戎羯亂華之變”。唐代杜佑《通典·州郡十》“自五胡亂華,天下分裂,分居二境,尤被傷殘”,可能是現存文獻中直接稱述“五胡亂華”的最早一例。此后,在關于兩宋與遼、西夏、金諸政權對峙的敘說中,“五胡亂華”之說被不斷重復。如洪邁《容齋隨筆》中有“五胡亂華”條,將宋金對峙與劉曜、石虎等人“盜竊中土”的歷史相比擬;呂祖謙亦感慨:“后來如五胡亂華,懷、愍至于中國天子反為狄驅之青衣行酒”。正是經過士人學者反復使用、強調,“五胡亂華”之說逐漸成為流傳廣泛的“固有印象”。
古人所謂的“五胡亂華”是從“夷夏之防”視角解釋西晉滅亡及之后中原長期分裂割據的原因,這一認識方式具有歷史局限性。“五胡”內遷并不是短時段內的突發事件,胡族進入漢地生活與起兵建立政權也不存在必然聯系。以南匈奴為例,早在東漢初年,南匈奴便正式附漢入塞,“愿永為藩蔽,捍御北虜”。隨著時間推移,南匈奴部眾自長城沿線逐漸南下至汾河、黃河流域。劉淵起兵時,內附的匈奴人已經在漢地生活200余年,深受漢文化影響,部分匈奴人甚至“服事供職,同于編戶”。氐、羌等族從漢朝西陲進入關中地區的過程,亦與南匈奴相似。可以清楚地發現,在東漢、曹魏、西晉的歷史進程中,中國北方已然形成胡漢雜居錯處的民族分布格局。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五胡”雖已“入華”,卻并未“亂華”。
進而言之,“五胡”內遷并非“入侵”,南匈奴、氐、羌等進入漢地,往往是在中原王朝準許甚至主導下進行的。這些或主動依附或被招懷內遷的胡族不僅充實了并州、關中等地的人口,也為中原王朝提供了一定的賦稅與兵員,有利于北部邊郡經濟發展與社會安定。同時,在與內遷胡族不斷接觸中,漢、魏、晉等中原王朝也積累了豐富的治理經驗,形成較為成熟的制度傳統。曹魏時,州刺史開始兼任負責內遷胡族事務的持節領護官,如王雄以幽州刺史兼任護烏桓校尉、陳泰以并州刺史兼任護匈奴中郎將、徐邈以涼州刺史兼護羌校尉等。這說明,管理內遷胡族已被納入地方長官的職責中,并逐漸成為王朝治理的常規內容。魏晉之際,雖然也出現由內遷胡族發起的地方性騷亂,但主要原因大多是官府的盤剝與壓迫,而不是胡漢之間的民族矛盾。
西晉滅亡,癥結在于內亂,而非胡族。永康元年(300年),賈后廢殺皇太子遹于許昌,趙王司馬倫與齊王司馬冏等又誅殺賈后及其族黨,宮廷政變進一步演變為西晉宗室諸王爭奪皇位的全國性混戰。長期戰亂嚴重消耗了西晉國力,最終導致朝廷崩潰。為了在戰爭中取勝,諸王及各鎮紛紛援引匈奴、烏桓、鮮卑等胡族的軍隊為援,如成都王司馬穎用匈奴、并州刺史司馬騰用烏桓、幽州刺史王浚用遼西鮮卑,引發中原地區更大規模的胡漢移民浪潮。因此,從歷史邏輯來看,并非“五胡亂華”,而是“華先亂”,再有“五胡”參與其中并乘機逐鹿中原。所謂“五胡亂華”,本質是中原王朝控制力衰退與周邊民族勢力崛興引發的競爭與碰撞,隨之而來的是多民族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融合。
民族融合是主流趨勢
在古代文獻語境里,所謂“五胡亂華”還有另一層含義:胡人只知破壞,不知創制,中原典制,毀于一旦。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五胡”起兵建立政權,固然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漢、晉舊有的政治秩序,但進入中原建立政權的胡族君主,卻無一例外地將自己視為華夏正統的繼承者。最早在中原建立政權的南匈奴貴族劉淵,不滿足于“復呼韓邪之業”,其政治目標不僅是匈奴一族的單于,而是成為胡漢各族共同尊奉的皇帝。劉淵宣稱,“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東夷,顧惟德所授耳”,將“德”而非“族”作為自身政權正統性的來源與依托。他還援引西漢初年高祖劉邦與匈奴冒頓單于“約為兄弟”的史事,自稱“漢王”,建國號為“漢”,試圖將自己塑造為漢朝繼承者,以便取代西晉。劉淵之后,羯人石勒以“趙”為國號,鮮卑慕容氏以“燕”為國號,氐人苻氏、鮮卑乞伏氏、羌人姚氏皆以“秦”為國號,鐵弗匈奴赫連氏以“夏”為國號。與劉淵建立的漢政權相似,這些胡族政權的名號也并非信手拈來,而是經過審慎考慮,目的都是將自己塑造為繼承漢、晉的華夏正統,這是十六國時期各胡族政權的共性。
對“漢”、“趙”、“燕”、“秦”等華夏政權名號的選擇,體現了“五胡”對華夏文明的認同。不僅如此,由于“五胡”大多內遷較早,很多胡族對漢文化產生強烈興趣。清代史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僭偽諸君有文學”條中指出,十六國時期很多胡族君主都雅好經、史、文學,并提倡文教、興辦學校。劉淵、劉聰、慕容皝、慕容儁、苻堅、苻融、姚興等人“皆生于戎羌,以用武為急,而仍兼文學如此”,令趙翼感慨非常。
上層貴族推崇漢文化,不能簡單地歸因于個人興趣,而是在中原建立政權的必然結果。這與胡族政權對漢、晉舊制的承襲、吸收,并大量任用漢人為官的舉措是一致的。十六國時期各政權普遍以漢、晉王朝的政治制度為藍本,建立起三公(諸公)制、三省制、郡縣制、察舉制等,以及用于等級身份管理的軍號、封爵、散官等制度。西北地區的出土文獻顯示,一些胡族政權還效仿漢制建立起文書及戶籍制度。
十六國時期各胡族政權還將大量漢族士人吸納其中。周偉洲曾對史籍所載漢趙政權共263名官員進行統計,其中漢人多達131人。后趙、前燕、前秦諸政權的統治者也都大量舉用漢人:如前燕慕容廆控制遼西后,將逃亡至此的河東裴氏、魯國孔氏、安定皇甫氏、右北平陽氏、廣平游氏、平原宋氏、渤海封氏等高門士族都吸收進政權,予以禮待;前秦也多次令各州郡推舉孝悌、廉直、文學、政事之士,吸引漢人入仕,苻堅與王猛的君相關系,更是十六國時期胡族君主與漢族士人結合的典型。這些漢族士人積極協助胡族統治者建立、完善各種制度,在維護各政權政治秩序穩定的同時,也淡化了胡漢的界限。
十六國時期,民族間的沖突與碰撞客觀存在,但綜合來看,胡漢相互影響、相互融合,仍是歷史主流。“五胡”對華夏正統的認同與追求,對漢、晉制度及漢文化的接受與學習,是十六國時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體現。
“中華”內涵進一步豐富
北方少數民族內遷并建立政權后,在繼承漢、晉舊制的基礎上,也帶來了新的政治因子。如西魏—北周實行的府兵制,就與鮮卑舊制密切相關。與中原王朝相比,胡族受傳統束縛較小,守舊意識較淡。閻步克認為,胡族政權在制度、文化上頗敢于“標新立異”,最初只是制度的畸變,到一定階段后,也表現為一種制度活力。例如北周大規模托古改制,舍棄魏晉的三省制而全面實行《周禮》“六官”,就是借經典之名創立新制度。十六國北朝時期,胡族政權在官制、法制甚至禮制建設上,都取得一定成績并為后世繼承。由此可見,將北朝視為“走出低谷的歷史出口”的觀點有其合理性。胡漢融合不僅沒有阻礙中華文明發展進程,反而推動中華文明進入新的階段——隋唐大一統時期。
1952年,在陜西省西安市東郊蘇思勖墓出土了壁畫《樂舞圖》,樂隊中既有操中原傳統樂器笙的,也有操胡族樂器橫笛的,反映了盛唐時期胡漢文化的融合。圖為《樂舞圖》局部 FOTOE/供圖
北方地區的民族融合,為隋朝統一南北奠定了基礎。田余慶在對比淝水之戰與隋平陳之戰異同時指出,隋之所以能統一南北,決定性原因在于北方各民族融合水平提高與南北政權族群界限消泯。隋唐時期,自漢末以來先后進入中原并建立政權的匈奴、鮮卑、羯、氐、羌、盧水胡各族,在經濟生活、社會組織、語言文化、風俗習慣等方面都逐漸與中原趨同,史籍中再未出現上述族群獨立活動的記載。另一方面,大規模民族融合豐富了“中華”內涵,為中華文明注入了新的活力。陳寅恪認為,隋唐之所以崛興,是“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此觀點雖不無可商榷之處,但揭示了民族融合對推動中華文明發展的積極作用。建立唐朝的李氏,便有匈奴、鮮卑血統。隋唐時期不少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雖以漢胄自居,但從其姓氏、郡望仍能辨認出他們是胡族后裔。如唐初“四大名相”之一的王珪是代郡烏桓王氏的后裔,長孫無忌的祖先可追溯至拓跋部“帝裔十姓”之一的長孫氏;高宗時宰相于志寧的祖先可追溯至北魏“勛臣八姓”之一的勿忸于氏;元載、元稹均是拓跋氏后裔;白居易祖先則可能是西域龜茲國王族。這些案例說明,中國歷史上空前強盛的隋唐王朝,正是在十六國北朝時期民族大交流、大融合基礎上形成、發展起來的。
評價一種歷史認識,不僅要考慮當時的歷史環境,還要立足于整體的、發展的觀點。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呈現為階段性和連續性相統一的螺旋上升的發展軌跡,國家統一和民族融合是貫穿其中的主流主線。縱觀中國歷史,每一次大分裂之后,都會誕生一個空前的大一統時代,民族融合、國家統一的深度廣度較之前次大大發展。分裂動蕩時期的民族融合與統一進程,往往體現為政權更迭頻仍、戰亂紛爭四起、文化制度迅速更替、人群組織不斷重組,民族融合和追求政治統一活動的深度、廣度乃至劇烈程度更勝于前朝。由此觀之,“五胡亂華”之說部分揭示了少數民族政權崛起與西晉滅亡的密切關系,以及戰亂導致中原特別是北方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出現局部性、暫時性破壞和倒退,但這是民族融合和國家再統一進程中曲折性、階段性的一面,并非歷史主流和本質。當然,我們并不寄望于古人能夠作出超越歷史的判斷,只是我們更有理由自覺珍視今天中華民族大團結的局面。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