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一名法學研究工作者的名義,從專家學者的角度來談一個話題。大家知道現在中央提出司法改革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要以審判為中心,我就如何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這個問題發表一點自己的看法,跟各位請教。
以審判為中心我覺得完全符合司法規律,是當前司法改革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如何實現以審判為中心,我個人想從這么幾個方面稍微展開一下。
第一,當前提出以審判為中心,首先要明確現在我們從實體到程序,很多的地方沒有法院的司法審查,所以我覺得以審判為中心首先要關注的是,在一個社會中公民和國家發生沖突的時候,我們司法應當承擔不偏不倚的居中裁判者。但是我們看現實,公安機關甚至包括檢察機關的自偵案件還有紀檢部門的雙規等,在很多限制和剝奪人權自由的措施上沒有經過法院的司法審查,所以我覺得要司法化。
另外就是現在各種行政機關的行政處罰權力很大。昨天晚上我一個在深圳某基層國家機關當部門領導的同學來看我,他問我能不能像國外一樣,對于我們的行政處罰他不服就直接去法院告,免得把我們推向第一線。我覺得這個觀念非常好,現在行政機關的處罰權力太大。所以我覺得從實體到程序,以審判為中心,前提是司法機關要有這樣的機會,如果這些東西都在別的部門處理、終極裁決了,這個就不好。這是我的第一個看法,就是要把許許多多在司法之外的東西給老百姓一個可訴到司法機關的機會。比方說我們現在一些行政罰款,盡管他也可以去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但是他已經被處罰過了。應當像國外一樣,由他自己選擇,如果各方面事實很清楚、證據很確鑿,就去交罰款好了,但是如果不服的話就不能強制交罰款,應該去法院裁決。這是第一點,時間關系不展開。
第二,我們說以審判為中心,提倡社會上的各種矛盾、社會關系都應當司法化、可訴化,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東西都要到法院去,因為那樣的話司法將不堪重負,老百姓有時候也不堪重負。那怎么辦呢?這里面要貫徹一個自愿性的原則來分流,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如果有些東西事實很清楚、證據也很簡單、很確鑿、他本人也認可了,這不違背自己的意志,在一些環節做一些分流,比如當事人之間的刑事和解,檢察機關的暫緩起訴、不起訴,甚至將來還可考慮檢察官做一些類似處罰令的制度,只要是當事人同意、沒有意見的,那么就在前面一些環節做一些分流;當事人如果不同意就一定要給他機會到法院去討說法。
第三,到法院也不意味著每一個案件不分情節、不分性質都要走同一個程序,我們現在說的就叫簡者更簡、繁者更繁。什么意思呢?有的認罪了或者各方面比較簡單的事情,這樣的案子程序可以簡易化。我們經常看到國外的法院有的處理案件速度非常快,十幾分鐘處理一個案子,當然這些案件的前提是案情很簡單,或者被告人已經認罪。還有一種案件性質比較復雜,他自己也不認罪,那么這種情況我們一定要實行在法庭上所有的證人、專家、鑒定人有在有必要的時候都要出庭作證,通過一個非常完善的刑事訴訟的程序來確保他的各項權益,確保真相大白。這樣就意味著要真正實現以審判為中心,以后法院的案件要根據不同的情況做一些繁簡區別對待。簡易的就很快,復雜的案件就要有一個非常細節化的庭審程序。我們看到臺灣地區前幾年搞了司法改革,我到臺灣訪問時看到很多相關的書介紹如何培訓檢察官和律師在法庭上去進行交互質問,誰先發問、怎么去反駁,誰再發問、又怎么去反駁,這里面都有很多規則。我們現在如果不注重這些具體的細節,那法庭開庭就容易走過場。
第四,要強化對于偵查機關的監督。現在我們很多冤假錯案,教訓就是在案件最初的階段犯罪嫌疑人被刑訊逼供,導致了最后生米煮成熟飯。要解決這個問題,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確立犯罪嫌疑人接受訊問時應有律師在場的權利。現在搞錄音錄像雖然較之過去是一大進步,但由于沒有律師在場監督,還是避免不了刑訊逼供,他搞刑訊逼供的時候就不錄了,不搞的時候就錄上,然后有的時候又找借口說錄音設備壞掉了。最好的做法就是保證任何犯罪嫌疑人在被訊問的時候有律師在場,如果沒有律師在場,這個證據就無效,在法庭上不能作為定罪的依據。
第五,檢察院在起訴的環節的標準跟法院在定罪的標準應當有所區別,我們現在的標準都是一樣,要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檢察機關和法院應當有區分。現在我們一些檢察機關把法院最后定嫌犯是有罪還是無罪作為考量檢察機關公訴人辦案對錯的標準,我認為這是違反司法規律的。否則的話,那還要檢察院、還要法院不同的角色干嘛呢?就是檢察院階段起訴到法院,根據他的判斷,很有可能被定罪就可以了,但是非得說最后法院判決無罪那這個檢察官辦案有問題,這樣的話不符合司法規律。因為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行業他一定會對一些問題有不同的看法,如果完全一致,這里面反而是有問題的。所以,我認為要取消以無罪率來考核公訴人的做法。
第六,對于不認罪的案件必須以發現真相為追求,證人要出庭、鑒定人要出庭、專家要出庭,接受雙方的質詢,這就需要剛才我說的一套詳細的刑事訴訟的規則。過兩天我們要到天津去連開三天的會,討論認罪認罰從寬處理的制度設計,看看被告人如果認罪了,這些案件怎么給從寬處理。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在用分流的方式來實現刑事訴訟的過濾效應。這方面我想也要做一些非常詳細的規定,要區分不同情況,如有的是被告人真心認罪,那就要給予相應的獎勵,不能坦白從寬反而牢底坐穿;有的是控辯雙方都對到法院的結果沒把握,搞類似控辯協商,互相讓點步;還有的是為了確保對共同犯罪和有組織犯罪的首犯有足夠的定罪量刑證據,對一些從犯實行污點證人從寬制度,這其實牽扯到證據適用的規則。而且要特別注意,實行所有的這些從寬、簡易制度,都不能損害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和司法的公平公正,即都要建立在自覺自愿的基礎上。
第七,以審判為中心,法官要獨立、司法要獨立。現在看來審判委員會這種集體負責制,以及合議庭這種集體負責制我覺得有時候反而不如獨任制效果好,獨任制自己要對這個案件負責,這種合議制或者審判委員會集體決策制反而從心理學上有了一個責任的分擔,好像誰也覺得不是自己完全負責,所以這個問題我覺得以審判為中心將來還是要提倡審案件的法官直接決斷案件,這樣的話讓他的責任和權力、義務各方面融于一體,這樣恐怕比較符合司法規律。
第八,我覺得不能動輒追究司法責任。國際上有關司法的準則,只要他沒有腐敗,他的責任應當在一定意義上是要豁免的。我們現在為了打擊司法腐敗有一點走極端了,就是說對于檢察官、對于法官辦理錯案要終身追責,關鍵是這里的錯案還不好界定。我們說刑法上犯罪還有一個追訴的時效,你終身追責,而且追責的標準不明確,反而讓法官、檢察官下不了手,不敢去果斷地行使自己應有的權力去判案,我覺得這個問題恐怕也是要慎重的。按照國際通行做法,除非能夠證明他故意徇私枉法,或者至少也有特別重大的過錯,否則的話即使這個案件錯了,那么從被冤枉的人來說,國家當然應當給他賠償,但是不是每個案件都要去追究辦案人員的責任,則要放在歷史條件下,看他有沒有重大的過錯甚至于司法腐敗,如果沒有的話,我們經常說一個情況,說有的案件我們即使完全公平公正,如果我或者秦教授、或者徐教授我們都是法學專家,可能判一個案子這個結果也不一致,那你能說誰對誰錯,所以我覺得對于司法追責要區別對待。當然,對于那些徇私枉法的、有司法腐敗的,那是毫無疑問要嚴肅處理,這沒有問題。
第九,要實現以審判為中心,最關鍵的是要在法庭上控辯雙方要真正地辯起來,要加大他們彼此對抗的程度,如果任何一方太弱,辯不起來,法官就無法從法庭得到真相。我最近分別在幾個地方看推進證人出庭的現場會,就非常有感受,有的案子律師花了當事人的錢但專業水平不行,他不敢問、也不會問,也就是說辯不起來。另一方面,有的公訴人過去長期以來也習慣了自己比律師高人一等,所以公訴人和律師如果不能真正平等、雙方不能夠展示一流的專業技能,那法庭上就做不到真理愈辯愈明。
第十,以審判為中心還要發揮被告人的主體作用。現在在中國的法庭上被告人還戴腳鐐手銬,坐在一個類似囚籠的椅子里,這實在是有損我們的形象,沒有哪個法治文明的國家和地區像我們這樣。時間關系不能展開,所以我的中心意思:律師是被告人請的,律師是要為他服務的,被告人應當平等地跟律師坐在一起、跟檢察官平等地對立,這樣的話控辯雙方完全平等,真正是把被告人作為一個主體看待,許多事情他在第一現場、他是最熟悉的,你現在把他銬起來,把他關在籠子里,他不敢說、他沒有機會說事實的真相。所以要真正實現以審判為中心,恐怕控辯雙方要完全平等,而且辯方一定要包括真正的被告人本人,不能只把他作為一個審判的客體來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