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點像冰箱里的燈,你不知道它一直都在工作,等你打開門的時候,才知道它一直都亮著,我的父親就是這樣,默默疼愛我。————管笑笑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6年出生于山東省高密市大欄鄉一個農民家庭。莫言從1981年開始小說創作,作為中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在國際國內享有很高的聲譽,獲得過很多重要的獎項,1986年發表的中篇小說《紅高粱》獲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根據此小說改編并參加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獲得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反響非常強烈。1997年莫言以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奪得中國有史以來最高額的“大家文學獎”。虎父無犬女,莫言的女兒管笑笑獲得清華大學文學院碩士學位,早在她大一的時候就以一本筆調冷峻的《一條反芻的狗》作為處女作殺入文壇。日常生活中的這對父女,父慈女孝,讓旁人羨慕不已。莫言的寫作風格素以大膽見稱,小說中總是充滿進攻型的語言,澎湃輾轉的辭鋒總是能叫人驚嘆不已。然而,她的女兒管笑笑卻對記者說,自己的父親是一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他對女兒的關愛和呵護滲透在平日生活里的點點滴滴。以下是管笑笑的口述。
父愛延綿,撐著車后座一圈又一圈
6歲之前,我一直跟母親住在農村,而父親遠在北京,當時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修習文學,只有每年寒暑假的時候會回來陪我跟母親。雖然一年只有三個月的時間能見到他,但我從沒覺得跟父親有生疏感。雖然有人覺得父親長得有點兇,每次回家又都穿著頂嚴肅的軍裝,沒有太多的話,但父親看我的目光總是那么溫和。童年的我,最期盼的事就是看到穿軍裝的父親,和他身后那只塞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因為每次他都能從里面掏出很多好吃的,還有很多有意思的童話故事、小人書和連環畫來送給我。
在我6歲的時候,為了方便上學,父親和母親商量著,決定把家從鄉下搬到高密縣城。當時我家里后院有一塊很大的菜地,母親白天在工廠里做出納,閑時就擺弄這塊菜地,種的菜不僅自己吃,還經常送給街坊鄰居。父親每次回家探親的時候,母親就要去園子里摘最新鮮的蔬菜做給他吃,此時父親就會自告奮勇幫媽媽鋤草、打藥治蟲、翻地。而我則非常樂于做父親的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后面在菜園里跑來跑去,給他打下手。不過不懂農活的我通常都在幫倒忙,父親費了半天勁翻松的地,一下子沒注意就被我給踏實了。父親沒有生氣,他只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糟蹋”他的勞動成果。
從我學會認字起,就開始覬覦父親的大書架。那上面的書特別特別多,大部分都是文學類的。雖然其中很多我都半懂不懂,但還是“裝模作樣”地一本接一本讀了下來,現在想來,我之后會一直熱愛文學,完全是在這種生活環境里耳濡目染的緣故。小時候的我并不很清楚地知道父親為之奮斗和專注的事業,我只知道別人家小孩的爸爸都會陪他們去這里玩那里耍,而我爸爸總有一大半時間都留在書房里埋頭寫作。雖然總是忙于工作和學習,但只要我有任何要求,父親是從不拒絕我的。
記得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想學騎自行車,纏著父親要他教我,父親就放下了手頭的文章,陪我找了一塊空地練習。真到了騎上車的時候,我非常害怕,根本不敢踩。父親用雙手扶著自行車的后座說:“笑笑,別害怕,眼睛看著前面,有爸爸掌著呢,絕對不會摔著。”
“你保證不松手?”我還是很害怕。
“我保證。”父親堅定地回答我。
我于是有了一點勇氣,開始蹬起了踏板。車是往前開動了,不過由于緊張,我越踩越快,越踩越快,生怕一慢下來就失去平衡要跌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停下來。身后傳來父親粗重的喘氣聲,回過頭我才看見,父親一直跟著我的車在跑,此時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他把頭偏向一側,把肩膀抬起來擦拭著耳邊滴落的汗水,而兩只手還緊緊抓著自行車的后座。
“爸,你剛怎么不松手呢?”看著父親累成那樣,我有點心疼。
“爸爸跟你保證過的,就一定不會松手的。”父親喘著氣回答。
1995年,13歲半的我和母親離開山東,跟著父親來到北京生活,當時父親很為我的學業操了一番心,他到處托人把我轉入了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北大附中。當時正值我從初一升上初二,是中學階段比較重要的時期,父親怕我進度跟不上,在正式開學前又給我請了一個家教老師,專門輔導我的數理化。但是我看了教材才發現,我在原來山東學校的進度比北大附的進度還快一些,我跟父親說:“這些題我都做過了啊,不用花錢請家庭老師。”
可父親說:“反正是暑假,你就權當有個事情干吧。”
于是,從小都很聽話的我又把那些做過的習題重做了一遍。初三上學期,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父親別提多高興了,他自告奮勇地要代替媽媽去開了家長會,去之前還跟媽媽討論要跟老師交流些什么情況。母親直笑著說:“你瞧瞧你爸,簡直比去國外領獎還興奮。”在我的學業上,父親就像一個謹小慎微,愛操心甚至愛嘮叨的中年人,他對我的期待和擔憂,跟全天下的父母沒有兩樣。
所幸的是,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在學校的表現也不錯,很少讓父母在這事上勞心。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一直希望我上北大清華的,我自己也對此充滿信心。不過高三時,我選錯文理分科,卻讓這個期望化成了泡影。
當時我們學校是嚴重的重理輕文,無論是師資力量還是歷代成績,都是理科比較強,我的好朋友都選擇了理科,選擇文科反而有點另類。我雖然心里喜歡文科,文科成績也比較突出一些,但最終還是從眾選擇了理科。跟父母商量后,他們尊重了我的選擇。我當時有點跟自己較勁的意思,一定要突破自己的弱項,沒想到沒有興趣真的是學不進去,心里非常焦躁,這種焦躁又極大地消弱了我的學習熱情。到后來成績滑落中平,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遠。
現在回想,整個高三,我都在一種很擰的狀態中度過,回到家總是疲憊不堪,也沒有副好精神和好心情。父親看在眼里,雖然他不怎么說,但飯桌上,總會時不時出現我喜歡吃的菜,比如是不怎么進廚房的父親親自做的啤酒魚。炎炎夏日里,晚上在家埋頭溫習功課,身后的小茶幾上不知何時就會多了一盤切成小塊的冰鎮西瓜。有一天中午我在學校食堂吃飯,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正在擔憂沒有帶傘晚上不知怎么回家,回到教室時卻意外發現課桌上放著一把嶄新的傘。我好奇地問周圍的人,同桌感嘆地說:“笑笑,你真幸福,剛才是你老爸來給你送的傘!”一時間,我只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課桌旁邊留下的濕鞋印,那一定是父親的,我走出教室,這么大的雨,天地間只有茫茫一片,人們在雨中倉皇躲避。從父親上班的魏公村,到我的學校有四站多路,想著父親在風雨中奔波的樣子,我的眼角有些濕潤。回到家后,父親還趴在案頭寫作,沒有跟我說話,但那個無言的背影卻我覺得如此溫暖。父親就是這樣,不事張揚、默默無言的關愛著他的女兒。
高考那幾天,父親如臨大敵,說他比我還緊張或許有些夸張,但他也絕不比我輕松半分。雖然我的考場就安排在本校,父親還是不放心,看考場的時候就親自去檢視了一番,低著頭貓著腰找到貼著我準考證的那張桌子,用手在桌面上細細摸了一番:“恩,這張桌子夠平滑,寫字時不會忖到。”說著,還坐在椅子上晃了晃,生怕椅子也不夠結實。到了7月6日晚上,父親更是在家收拾了好大一個包,什么書啦、衣服啦、藥品啦、食物啦…他能想到的一切在這三天可能用得著的東西全給裝上了,然后和母親一起送我去趕考。為了避免我來回奔波,父親提前在校內的培訓中心定了一個有空調的房間,距離考場只有一百米,好讓我每天能從容地去考場,而中午還可以有地方小憩。
安頓好行李后,我馬上伏案復習語文,父親勸我看看電視或者到校園里轉轉,我不肯。一直復習到深夜十一點,在父親的反復勸說下才熄燈上床。可上了床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總是覺得不踏實,一會兒問父親《墻頭馬上》是誰的作品,一會兒又問高爾基到底是俄國作家還是蘇聯作家。父親擔心我這般折騰會影響睡眠,索性裝睡不搭我的話。
等我迷迷糊糊地睡著,又在迷迷糊糊中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才凌晨四點多,可我怎么也睡不著了,翻身起床洗把臉繼續復習,我怕吵醒父親和母親,動作放很輕,卻沒想到父親早醒了,他說:“笑笑,怎么就起來了?昨天好晚了我才聽到你打起了輕微的鼾,也不敢開燈看表,估計都零點多了。這會你還睡不到四個小時呢。”父親眼下掛著兩個大大黑眼圈,我心里一陣愧疚,哎,父親肯定一直都沒睡著,我如果再堅強些就好了,父親也不用這么擔心我了!
高考那三天,父親每天都把我送到紅線處,等我從考場出來的時候,紅線處聚集的那一堆等候孩子的中年人里,我總是能一眼找到父親,他偏胖的體格,在炎炎夏日的炙烤下不住地冒汗,父親一看見我,就會先上給我遞上水壺,里面是解渴散熱的冰鎮酸梅湯。我看著父親那張被曬得黑里透紅的臉,就禁不住暗暗祈禱:讓我考得好一點吧,我多么想給這個如此愛我的父親一個慰藉啊!
然而,世事又豈能如人所愿。高考成績出來后,我考得比平時模考還差,剛剛上了一本的線,填報北京的重點大學都不怎么保險。在老師和父母的商量下,第一志愿填報了山東大學。我當時非常沮喪,我們班是尖子班,同學里面考取清華、北大、復旦的不在少數,我的沮喪還來源于無法面對父親,我知道他從小就對我期望很高,他的遺憾比我更甚。不過父親并沒有說我什么,他只是說,山東老家的親戚多,有什么事有人可以照顧,他比較能放心。開學時,他和母親一起把我送到了濟南,父親離開時對我說:“笑笑,要好好讀書,肯用心的人,無論在哪里都可以發光的。”
默默無言,父愛在書信的字里行間
2000年,我成為山東大學外語學院的一名學生。離開家,離開父母的懷抱,大學生活對我而言是全新的,從高中三點一線的軍隊式生活中解脫出來,讓我一下擁有了很充裕的個人空間,我總覺得要利用這些時間做一些事情,這時第一個進入我腦海的想法就是寫小說。
我一直是很喜歡文學的,在父親的熏陶下,我也看了不少書,認識了不少當代名家。我不奢望自己能達到父親那樣的造詣,但文字總歸是我能力范圍類比較有把握的一件事。回想起高三的那段灰暗的日子,我每天都感覺自己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聽自己的呼喊在空洞地回蕩,我有太多的情緒需要宣泄,于是我構思了一個女孩子從高中三年級到大學期間的故事,融入了很多我自己的情感體驗,名字叫《一只反芻的狗》,大概有19萬字,斷斷續續寫了一個學期,但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我始終覺得自己的這種書寫在父親眼中必定是幼稚的,青澀的,他是一個對人對事要求都很嚴格的人,尤其是在文字上,我實在沒有勇氣把這種不成熟的東西丟給父親看。
后來父親從母親那里知道了我寫了一本小說,主動提出幫我把關。我忐忑地把稿子拿給他看,父親一字一行地看完了19萬字的稿子,只淡淡地說了句:“還行。”
殊不知,父親嘴里蹦出來的這兩個字對我已是莫大的鼓勵。他從來不會在言辭上狠夸我,他說還行,那就一定不是很糟糕。我有了一點信心,心想既然都寫了這么多子了,干脆拿去投投看吧。我問父親投哪個出版社合適,父親說:“春風文藝出版社好像在出一套校園文學叢書,你去試試看吧。”后來我便投給春風文藝出版社了,這本書順利后來出版,我并沒有沾父親的光。就算我是莫言的女兒,如果我寫的是一堆垃圾,人家憑什么接受?不過現在的我已經不敢回頭再看這本書了,有一次硬著頭皮看完它,覺得當時自己的很多想法都很幼稚,父親當初的那句“還行”,不曉得是否有幾分是出于對自己女兒的偏愛。
在山東大學的四年,父親來學校看過我三四次,不過那都是來學校做講座的時候順便來看望我的。當時我考入山東大學,校方就借著這個機緣邀請父親成為了山東大學的客座教授。父親每次做完講座,應酬完校方的接待后,就會獨自來到我的寢室,看看這,摸摸那,看看我被褥的薄厚啦,房間物品的堆放什么的。天冷時會提醒我:“這墊被好像有點薄,晚上睡著冷不冷,一會爸爸再給你鋪上一床。”天熱時又會叮囑我:“電風扇不能通宵吹,容易著涼,尤其別對著頭吹,要頭疼的。”然后還要我帶他去食堂吃頓飯,看看我們的伙食是否夠豐富夠營養。父親在我眼中,只是千萬個疼愛女兒的父親中的一個,他的叮嚀、擔憂甚至嘮叨,都是愛女兒的自然表現,跟其它千萬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并沒有兩樣。我自然會為他的成就而驕傲,但拋卻所有的名聲與光環,我們只是一對尋常父女。
在山東讀大學期間,我跟父親之間還有一個小小的癖好,就是書信往來。雖說現在通訊越來越發達,但我總覺得書信是一種很質樸的媒介,能承載的情感也是質樸而厚重的。大二的時候,我偶然一次突發奇想要給父親寫一封毛筆信,當下就跑到文具店買了些四五角錢一張的宣紙,拿起毛筆一本正經地寫。一封幾百字的信寫得我非常費勁,等墨跡晾干后,我把信疊得方方正正,厚厚一沓寄給了父親。后來才知道父親被我的這個“突發奇想”感動得不行,他還把信貼在客廳的墻壁上,天天茶余飯后就站在旁邊細讀品味。每次有客人來家的時候,都會驚奇地問到這封信,父親就會裝作很平淡地回答客人:“是的,這就是我女兒給我寫的。”當客人羨慕著贊嘆他有一個有心又乖巧的女兒,他嘴上不說什么,只是神情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得意。
父親也經常用一種軟毛筆回復我的信,他的書法水平不是我可以望其項背的。每次收到父親的信,小心展開來看到那一行行漂亮的小楷,剛勁有力、流暢自然,我都會產生由衷的自豪感,還忍不住會拿去給同學炫耀。我的同學每每看到信封上的字寫得那么專業,還一度以為我爸爸是美術老師呢。
大四的時候,由于成績突出,我被學校老師推薦保送到清華大學文學院,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四年前沒完成的夢想,轉了一個圈,終于還是實現了。我高興,為自己,也為父親,我知道,這是他的心愿;而讓他高興,卻是我的心愿。
研究生階段我選擇了比較文學專業,這是一個非常開拓眼界的專業,學起來也很有意思。在寫碩士畢業論文的時候,我非常認真地向父親請教了意見,在我初高中的時候,父親是從不指導我語文的,因為按照中國的應試教育,他的作品有一大部分都是病句。而現在,他終于可以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對我暢所欲言了。
最后,我的論文最終選定了薩爾曼·拉什迪,一個印度裔的英語作家,由于這個這個作家在國內翻譯的資料很少,我寫論文的時候,大部分資料都是從國圖借閱出來的外文原版。父親的英文不好,到他看到我抱回來整版整版的英文資料,知道自己已幫不上什么忙,只好帶點無奈地跟我說:“那你好好寫吧。”不過父親對我的論文進程始終是很關心,我在論文里用到巴赫金的復調理論,當父親聽到我在看巴赫金,他也跟著把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和《拉伯雷研究》看了一遍。
我的畢業論文《非散與超越——薩爾曼·拉什迪的家園書寫》,由于一張反對票而最終沒能評上優秀論文,不過我已經非常滿意了。我覺得這是我給給自己在清華求學三年的一個滿意的交代。在這三年里,我在思想上和性格上都慢慢開闊了,圓融了,像一片原本蜷曲的小樹葉在寬厚的氛圍中緩緩舒展開了自己。我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能理解父親。
幸福就是父慈女孝,恬淡康安
研究生畢業后,我成為中國勞動關系學院的一名老師。我很喜歡我的工作,而老師的工作也很適合我的性格。勞動關系學院有兩個校區,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河北涿州,我經常要兩地跑,一周在家里的時間也只有兩三天,每到周末,我總會想多找一些時間陪陪父母。有時候我會鼓搗全家一起出動去看電影,去年年底我們就一家三口去看了《梅蘭芳》和《非誠勿擾》,有時候我會被他們鼓搗著去郊外摘野菜。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自然,喜歡享受田園之樂。父親和母親尤其喜歡吃新鮮的、沒打過農藥的野菜。在他們的影響下,我也對這些口感清淡,又帶著泥土芬芳的野菜產生了濃烈的興趣,父親經常會告訴我哪些野菜可以摘,哪些野菜應該怎么做才好吃。每當我在某個山頭野地里辨認出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就會興奮地拿給父親去驗證,這個時候的我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回到我家院子里的那塊小菜地,像個小尾巴似地跟在父親后面把他煩得不行,而他也只是樂呵呵地回答我沒完沒了的問題。每逢采了野菜回來,父親就會興致很高地親自下廚,我也在一旁幫忙打下手,晚上的飯桌上就會有一些野菜烙餅、野菜盒子,我們全家人圍著桌子享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其樂融融。
有時候,我會突然買上一束花,或者做上一桌菜,給出去散步的父母親,推開門會有一個驚喜。有時候,父親會興致所致,會晚上在家里給我跟母親唱上幾句京劇,表演一段戲曲,雖然唱得不那么專業,但父親認真投入的演唱讓我和母親都享受極了。幸福就是這么簡單,這么自然,這么恬淡。而我總是暗暗感謝上蒼能讓我如此幸福。
在我時間充裕的時候,就會跟隨父親出國轉轉,有一次,父親去意大利領獎,把我也帶去了,去做一些日常類的生活助理。我會幫他看一些會議文件和英文信件,也會告訴接待方我們的日程安排。這些年來,父親收到的國際交流的信件基本上都是我看,我也在他的授意下一一回復。父親自己也一直非常勤奮地在學外語,也會不時向我請教。他不會像別的父母一樣覺得跟小孩請教是一件沒面子的事,反而總是我被他虛心的態度弄得有一點不好意思。不過總歸是太忙的緣故,并沒有很多時間來學習。
在我眼里,我的父親是一個堅強又溫柔的人,熱愛家庭,他能用最棒的語言寫出最棒的小說,但他卻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愛。不過我知道他感情的深厚和濃郁,只是有些時候,有很多事情身處其中的人是不會有感覺的。記得有一次我跟父親去參加一個活動,當父親發現我稍稍駝背的時候,他就會輕輕地推我一下。這只是一個很細微的動作,但有心人看在眼里,也能覺出父親對我的寵愛。旁人對我說:“笑笑,你爸爸是很愛你的。”我立刻知道是他所指的是哪個動作,我也知道這個動作背后流露的感情。
曾有記者讓我評價我的父親,我說父親很好很好,其實我說這個“很好”都覺得慚愧,這么好一個父親,用很好兩個字來評價他,我都覺得不太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父親和母親的感情越發深厚,不是說以前不深厚,只是以前只因為他們是爸爸媽媽才愛他們,而現在會多了一份理解去愛他們,理解了以前他們的很多做法都是為了我好。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非要去看一部周潤發主演的電影《賭神》,而母親覺得那時候周潤發的形象不是黑幫就是流氓,覺得對會對我有不好的影響,任我怎么纏鬧,最終也沒能看成這部電影。現在想來,從小父母就有意地規避這些有可能對我造成負面影響的信息,讓我建立起健康、飽滿、傳統的世界觀。我一直都是老師眼中的乖乖女,而朋友總戲虐地說我像個“70”后,即使在青春叛逆期,我也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不會覺得這是沒個性,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過渡地非常平順,我樂天知命,非常快樂也非常滿足。相反的,為了標榜個性去“叛逆”才是幼稚的,而其中的大多數,都是那么的不快樂。
現在我已有了一個相處三年的男朋友,我們經過朋友的朋友介紹認識,這兩年感情也漸漸穩定,也許不久后就要組建自己的家庭。我覺得婚姻是很需要勇氣的事,不僅要承受自己的生命,還要承受另一個生命,對方的生老病死,你都要去寬容,要去照顧,所以一段婚姻如果維持得好,是可以把人的美德激發出來的。這就是婚姻的偉大之處,婚姻是兩個不完美的人在一起過日子,而每個人身上都有鄙俗的一面,但兩個人卻能彼此寬容著走下去,所以婚姻的偉大就在于彼此的責任心。而我對婚姻的這種想往和信念,完全來自父母給我營造的和睦家庭氛圍。
當我第一次把男朋友帶回家給父親看的時候,父親當面沒有過多的表示,對男友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男友很忐忑,偷偷問我:“你爸爸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啊,一個‘好’字都沒說呢!”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做了我爸二十多年的女兒,好容易才混到一個‘還行’,你來吃一頓飯就想他說你‘好’呀,那你可把我爸想得太容易了。”男友聽后也笑說:“是哦,感情內斂的男人通常比較可靠,你沒發現這點我跟你爸挺像的?”
父親事后也沒有過多地評價過男友,但他不反對我們交往,我知道這就代表父親接受了他,后來還是母親私下里跟我透露,父親觀察了我男友很久,結論是從各方面看來我男友都是個可以托付的年輕人,而且他也相信女兒的眼光,可以放心地把笑笑交給他了。也許從那天開始,父親知道我真的長大了,他可以慢慢對我放心了。我覺得自己在各方面都越加成熟,越來越好,父親對我的滿意度也越來越高。但我還是會感覺到壓力,我總是想做得更好一些,讓父親更開心、更放心。希望他那雙緊緊抓著女兒自行車后座的手,可以放心地松開了。去年,我翻譯了一本庫雷西的小說《加百列的禮物》,拿到出版后的書樣后第一個就送給了父親,父親摩挲著書頁,一行行仔細的讀,末了說笑笑你長進了,幸福得像個孩子。
父親曾對采訪他的媒體說,他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想,他是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在我眼里,他不僅是個好父親,還是一個一百分的好父親。雖然他從沒有過言辭上的表達,但那些關愛和呵護,早已經滲透在平日生活里的點點滴滴。萬語千言,父愛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