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話,在本地人那里,講起它便透著強烈的歸屬感,而在外地人看來,它似乎天生就帶著一股“傲嬌”味兒,你了解上海話嗎?
當“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對我咪咪笑……”的童謠夾著弄堂里“壞陽傘修伐?壞套鞋修伐?”的叫賣聲響起,你知道,這里,就是上海。
她有張愛玲心中活色生香的老宅,也有王安憶筆下“流言傳得飛快”的弄堂。她既現代又傳統,既摩登又市井。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表達。在上海,這口純正的吳儂軟語,不緊不慢,柔柔糯糯,被人們稱作“腔調”。
曾幾何時,這“腔調”,對于小金這樣的本地人來說,從一個字的發音上,就能敏感地知道你是否屬于這座城市。“滿大街沒有太多的人說外地話。你不學上海話,首先購物會有問題。售貨員都聽得懂普通話的,但他一聽你說,就覺得'儂是外地人’。”
懷揣各種夢想涌入這座城市的人,越來越多,到了2014年,每五個常住人口中就有兩位是外來的。
在潮涌的南腔北調中,上海的學校、機關、服務業,出現了“推普員”。音樂人王昊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王廠長”,上小學時,他就是班里的“推普員”。
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看到同學之間在用上海話講話,就會跑過去說:“誒,同學,不行哦,學校里不能講上海話,要講普通話,你知道嗎?要講普通話!扣分,扣分!兩個人都扣分!”
上海“腔調”的淡去,令上海滑稽戲演員王汝剛心塞地發現,臺下的觀眾和他一樣越來越老,越來越少……“看下去的都是白頭發,從白頭發看到連白頭發也沒有了。劇場出現一塊一塊空座兒,就像一座墻,外面的石灰慢慢地脫落,露出了它的本體——座位。”
不止觀眾變老、變少,連演員也難找。滬劇演員馬莉莉演了50多年滬劇,她怎么也沒想到,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家鄉話,今天卻被年輕演員“當外語來學”,最直接的問題就是,招不到人了。
“我們滬劇從來不到外地去招生的,但是現在外來的子女都要了。最滑稽的,老師上課教的上海話會說,但生活中突然和他說一句上海話——'老師沒教過’!”說到這里,馬莉莉有些惆悵,“你知道吧,地方語言形成了地方戲,它的地方語言就是鄉音哪!”
許多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漸漸發現,隨著城市被高樓大廈不斷翻新,原來熟悉的城市“腔調”,也悄然模糊了地域的邊界。
馬莉莉的先生一度“成了外地人”,“我先生到南京路去買東西,他普通話不太會說,比劃了半天,服務員和他說,'你說普通話,我沒聽懂’,我先生說,'我變外地人了’!”
王汝剛的女兒則把爺爺奶奶的上海話“帶”成了普通話,“爺爺奶奶去接孩子,'囡囡啊,學堂里好嗎?’。小孩回答,'爺爺奶奶,我在學校很好。’'儂中午吃了什么啊?’'我今天中午吃的是紅燒大排。’'你要多吃點哦!’慢慢地,爺爺奶奶也說起了普通話。孩子把爺爺奶奶帶過去了。”
那些記憶里兒時的鄉音俚語,如今被擠進了尚待拆遷的幾條弄堂,留在懷舊的人心里。文學編輯金宇澄用從小熟悉的上海話在網上寫下上海的市井故事,這部上海方言小說《繁花》為他贏得了“茅盾文學獎”。
“方言就像一條河流,它每天都在變,但生命力非常強。而文學的其中一個功能,就是把時間、語言、人物固定下來,我們過了很多年看,'噢,原來當時是這樣的’。”
也許可以這樣理解金宇澄所做的事情,這相當于把語言這條河流選取了一個橫斷面,讓人們看到當下的上海話、上海人。“如果你是上海人,心里是用上海話念完這本書的;普通話讀者肯定不知道上海話的味道,但仍可以完全讀完。”
在上海田子坊附近的一家音樂吧里,王昊,也就是“王廠長”,正和他的小伙伴們為12月初即將舉行的音樂脫口秀緊張排練。
“有一個老頭,住在上頭,跑到下頭,看看鐘頭,看到時間不對頭,拿個籃頭,去買饅頭,看到別人排在前頭自己排在后頭,把別人推到后頭自己排在前頭,結果買了兩坨'無厘頭’……”王昊說,這樣一首老上海的民謠,也可以把做得很嘻哈、很時尚。
這是一個人們眼里地地道道的時尚青年:他愛賽車、愛拳擊、唱搖滾。王昊一直試圖用現代音樂形式,結合上海本土方言,來表達屬于他們這一代青年的情感和生活,上海腔調就活在他的夢想中、音樂里,從未遠去。
“我們上海人的上海話,是蠻'爽’的,它不做作。”
“'嗲’,它的語氣很嗲,還有就是味道。”
“'活’,它的用詞很活。”
“上海話,就一個字'靈’,靈氣的靈。我們講顏色,紅,血血紅;白,雪雪白;黑,么赤黑;綠,碧碧綠;黃,蠟蠟黃……”
記者手記:這是一個我不曾見過的上海
中國之聲 丁飛
報道播出前,我們幾個人在錄音房里,靜靜地把這“6分25秒”聽了好幾遍。深夜的北京,聲音流淌入心田,我的眼眶濕潤。
久違了,我們的“廣播”。
我在北京出生和長大,對上海話最深的印象只有兩個:第一,真心聽不懂;第二,大學里有一位上海同窗,遇到老鄉時,不管周圍有多少“別人”在聽,他倆永遠是一口上海話。
上海人是傲嬌的。我想。
可這一次,當我帶著做“上海方言”的報道任務來到上海,才發現,它已被從“大街”擠到了“小巷”,弄堂里依舊一派吳儂軟語,但繁華的商業街已然不再。
有人說,這很好,方言本就存在于生活和市井。可我們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上海話可能“即將消失”的兩個“征兆”:
第一個,是“斷代”,我截取了一段滑稽戲藝術家王汝剛的錄音,爺爺奶奶的家鄉話,沒被子女帶跑,卻為和小孫兒一起生活,改掉了。正養病在家的滬語專家錢乃榮教授堅持和我們見一見,他說,“斷代”,家里不講,沒了環境,才是最大的危機。
另一個,則更加難以言說。或許危機意識在心,上海已經在一些小學和幼兒園引入了方言課程。調查認為,孩子在小的時候接觸方言,不僅不會和普通話混淆,還可能以后經常使用,忘不了。可錢教授說,都是拓展課,孩子選不上別的,才來學這個;課上學學,沒見過多少人下課會說;老師也不夠,真正能教的人,越來越少了。更有一種現象,拿來比賽,背著說得溜,一交流就語塞。
這就是現狀。孩子們的事兒,才是未來。
錢乃榮教授躺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地說,這雖然讓人無奈,但先把方言講起來,就是最大的保護。
為什么要保護“方言”呢?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家鄉話的背后,是一條文化的河流。聽聽我們的“6分25秒”,那些你還學不來的上海話,是不是很可愛呢?即便日漸蕭條,它依然在豐富著戲曲形式、文學創作和舞臺表演。
統一的語言推動社會的不懈前行,而生動的方言卻捍衛民族多樣的文化基因。
老實說,這是一次“奢侈”的采訪。我們花了一周策劃和搜集素材,48小時面對面地采訪,24小時剪輯錄音,前后4次易稿,6小時制作合成。從審稿到配音,再到制作,幾乎是“超豪華陣容”了。
你可以想象么?它們從一個個“音符”開始,慢慢地,舞動著,擁抱在一起,并最終形成了這短短的“6分25秒”……聲音,方言,原來如此美妙。
致正在消逝的文化印記。
致,每一個深愛聲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