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2月15日
二里頭宮城東墻。 (圖片均由社科院考古所夏商周室主任許宏提供) 象征王權的銅牌飾。
二里頭宮城東墻。 (圖片均由社科院考古所夏商周室主任許宏提供)
解放報記者 李茂君 實習生 張嘉瑜
新聞背景
“陶寺就是‘堯都’,是我國考古目前發現的最早的國都;陶寺時期是最早的‘中國’,其物質、精神和制度文明是中華文明核心的重要源頭。”這一“文明探源”的新結論,由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和北京大學文博學院及山西省相關部門發起的幾場研討會公布,研討會從去年年初開到年底,從臨汾開到北京,傳播甚廣,跳出考古界引發社會持續關注,熱議至今。
“堯舜禹”,“夏商周”,中華信史自何起?
1996年開始的“夏商周斷代工程”、2002年開始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國家“九五”、“十五”連續組織大批專家、備受國內外矚目的重點科技攻關項目,現在究竟對“中華五千年”有何新說法?
當山西陶寺“堯都之爭”還在備受關注之際,記者首先前往13年前去過的另一地——2003年被冠以“夏都之爭”的河南二里頭遺址考古現場。
13年等于“零”?
還是13年前本報記者看過的那一排簡陋的發掘物陳列柜,還是寒冷的田野,還是小屋飯桌,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剛到此工作的小伙子趙海濤,現在升為了考古隊的副隊長。
13年,對隊長許宏帶的這批小伙伴們來說,青春已不復、風霜已滿臉。但對1959年開始的二里頭遺址發掘來說,57年來,幾代考古人,也只挖了這里總共大約300萬平方米的4萬多平方米,也即1%多一點兒。
至于相對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更是一瞬。
二里頭有一系列“中國之最”。在遺址現場,副隊長趙海濤向記者介紹了中國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網和車轍、最早的宮城“紫禁城”、最早的“國家高科技產業基地”——官營手工作坊區、中國最早的鑄銅作坊和綠松石器制造作坊、中國最早的青銅禮器群等,品讀海量實物讓人仿佛回到那個時期。
然而,13年前記者報道所說的“只有發現夏朝的相關文字才能證明有‘夏’。現在一個字都沒發現”,至今依然沒發現。就這點而言,13年是“零”。
這就是考古。
它需要嚴肅嚴謹的治學者、真心熱愛的考古人,以及科學認真的考古氛圍和社會認知。許宏和13年前一樣,這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研究室主任、二里頭工作隊隊長,對于有人“二里頭近些年沒什么進展”的詰問,認為考古好比“愚公移山”,科學審慎為要,作為探尋文化記憶、造福子孫的長遠工程,不會也不應該是短期的形象工程,而應是一項“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長久事業。他從1999年接手到2006年,是一輪持續7年多的發掘,從2006年到2014年,編撰出版《二里頭(1999-2006)》(5卷)又用了7年多,可謂“十五年磨一劍”:這是對新世紀以來二里頭遺址田野考古工作的階段性總結,對研究華夏文明的淵源、國家的興起、城市的起源、王都規制等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也因此,許宏還一直很熱心做一件事:自有博客、微博以來便筆耕不輟,將考古知識及時向公眾普及,迄今已有博文近千篇,在考古界是知名的“公眾考古實踐者”。他笑言一來是自己建個“資料庫”,二來方便讓對夏商考古感興趣的人查閱。經其精心編纂的《最早的中國》和《何以中國》先后問世,后者還入選“三聯書店2014年十大好書”和當年的全國文博十佳圖書。“這兩本小書印了3萬多冊,在考古界很罕見。”這對許宏鼓舞極大,“我在書里介紹了二里頭大量的中國之最,讓大家知道這個都邑遺址在中國文明史上,有開創新紀元的歷史地位。”
關于斷定是否“夏都”,許宏依然是那個觀點:受多種因素的制約,無論考古學文化譜系和編年,還是碳素測年、傳世文獻記載,以及整合各種手段的綜合研究,都無法作為檢核這一歷史時段研究結論可靠性的絕對指標,無法徹底解決都邑的族屬與王朝歸屬等狹義“信史”范疇的問題。就考古學而言,除了可以依憑的材料仍顯不足,考古人一直也沒有建立起有效說明考古學文化和族屬、考古學文化的變遷與社會政治變革之間相互關系的解釋理論。這種學術背景,決定了這一課題的研究結論不可避免地具有推斷和假說的性質,某些具體結論,尚有待于更多證據的支持和研究工作的進一步開展。
如今,許宏甚至認為二里頭可能是早商都城,但他認為沒有必要急著“扣帽子”。
把二里頭作為“最早的中國”闡釋,是他的學術主攻:“作為東亞大陸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這本身已經非常有意義,其重要性不在于它是否為夏都。”在東亞大陸從沒有中心、沒有核心文化,過渡到出現高度發達的核心文化,二里頭正好處于這一節點上。二里頭的價值不在于最早也不在于最大,而是在這個從多元到一體的歷史轉折點上。從考古學本位看,他覺得足夠了:暫時不知道二里頭“姓夏”還是“姓商”,并不妨礙對二里頭遺址在中國文明史上所具有的歷史地位和意義的認識。
他期待一個貼近公眾的二里頭遺址考古公園和博物館能盡快造好,至于博物館名稱,他反對加任何“X都”前綴。
那么,13年后,驚世的“堯都”又是怎么回事?
陶寺就是“堯都”?
陶寺遺址位于山西襄汾縣陶寺村以南,處汾河以東,塔兒山西麓。上世紀50年代做全國文物普查時,這里有個龍山文化時期、面積超300萬平方米的超大型遺址。
1978年開始,本著尋找早期夏文化和“夏都”的學術目的,考古界對陶寺開始較大規模發掘。1981年,癡迷古文化的何努考入北大,專攻夏商周,其后師從該領域專家李伯謙攻讀博士,2001年起成為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山西隊領隊及陶寺項目負責人。
去年初,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對陶寺遺址出版了第一部發掘報告。考古界數十專家研討,確認陶寺遺址是中國已知最古老的王國都城。也有一些專家篤定:陶寺就是傳說中的“堯都”平陽。北大文博學院教授、80歲的李伯謙說:“文獻可貴之處就在于提供了線索。文獻中記載堯都平陽,一種說法是在臨汾,其古代就叫平陽,剛好在此發現距今4100年到4900年這一階段的城,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堯的都城。”何努則認為,陶寺在漢魏平陽郡區域內,但不是平陽城。
何努對陶寺遺址的總體判斷是:陶寺是“堯舜之都”,是最初的“中國”,陶寺邦國是中國文明核心開始形成的標志。他也篤定“堯舜禹傳說時代”決非傳說,是真實存在的“信史”。
“當時普遍認為二里頭是夏王朝晚期的都城,尋找早期的,考古所就把學術眼光往晉南,就找到陶寺。”何努介紹,早期挖掘成果主要有兩大貢獻:挖到普通居民區遺址和一片大墓地,分為早中晚三期,6個大墓中普遍有百余件隨葬品,出土了龍盤、石器、彩繪陶器木器、少量玉器;40多座中型墓每個有幾十件隨葬品,以陶器為主;剩下的占總數90%以上的小墓,一件隨葬品都沒有。
“這便證明了王權的存在,社會已有明顯的階級對立,金字塔式結構開始顯現。”何努介紹,到1999年重新開始挖掘陶寺,目的很明確:不管陶寺是不是夏,先看陶寺是不是都城,進而探索陶寺文化是不是一個國家。
作為一個都城,要有城墻、宮殿區、王陵區、祭天祭地祭祖的禮制建筑及專門的手工業作坊區、獨立倉儲區和普通民眾居住區等要素,“經過十幾年的辛苦,我們基本把陶寺作為都城的幾個條件都找到了”。
挖掘發現,陶寺中晚期有個大的社會動蕩,政權崩潰,城市和宮殿遭到嚴重破壞。何努認為這種摧毀是新政權對舊政權正統地位的否定和摧毀,表明整個社會進入了國家政治的狀態,陶寺遺址體現出了文明和國家的形成。通過宏觀聚落形態調查,何努發現陶寺控制的這個國家可能存在類似“都城-省會-縣鎮-村”四級行政組織,同時也發現了小型的驛站遺址,推測服務公務人員往來,這是中央和地方行政關系物化的表現。
陶寺有兩件出土器物引起高度關注,一個是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金屬樂器——出土于陶寺晚期墓葬的銅鈴,盡管鑄造工藝粗糙,器壁厚度不勻,但其采用合范澆鑄技術,仍是前所未見的創舉;還有一個是一把陶制扁壺,兩側有兩個用朱砂書寫的符號,一個類似于當下的“文”字,學界對另一個符號則分歧較大,有解讀為“命”、“昜”、“邑”、“唐”等,何努認為就是“堯”字,“文堯”連起來可能是當時人們對堯帝的稱頌。雖然數量不多,但何努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文字,比甲骨文還早幾百年。
何努要為“中國”重新釋義。他認為詞匯來源并非是傳統認為的“中原之國”,而是“中土之國”。他的依據來自一個廣受質疑的觀象祭祀臺,一個平面呈半圓形的平臺、圓心觀測點有里外三圈的圓形夯土構件。在多名天文史學家協助下,何努歷經數年模擬觀測發現,站在圓心觀測點往東遙望塔兒山,在冬至、夏至、春分、秋分等重要節氣,正好可以看到太陽分別從夯土地基上幾道對應的觀測縫中升起。根據挖掘出的圭尺和圭表的測影演算,認為和《堯典》里記載的四表測量匹配,也和《周髀算經》里關于夏歷冬歷的影長數據吻合,確定陶寺就是“地中”,“中國”概念的來源是“地中之都,中土之國”,陶寺便是“最早中國”。
在天文學界,何努的發現和推斷獲得認同。已故天文學家席澤宗院士把陶寺觀象臺的發現稱為“中國天文考古真正的開端”。在中國科學技術館,陶寺觀象臺得以模擬復原,被當成華夏先民的一項重要科技成果介紹。
但天文學界的肯定并不能消解考古學界的質疑,多數考古人認為這種后人的先行假設再去論證還原,是“學術背叛”和不負責任“胡鬧”。
對此,何努的師兄、北大考古文博學院院長趙輝比較審慎,他說“挖到哪兒說到哪兒”是考古界的傳統,如今只挖出了地基,就只能說到地基,至于地面上是什么及作何用,不能靠引申,還得有證據支撐。
記者發現,早在2010年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成立60周年成果展上,主辦方直接將陶寺遺址命名為“堯舜之都”。
雖質疑聲不斷,考古界對陶寺遺址的學術傾向性意見就是堯都,并且是中原地區最早進入王國階段的代表。去年,山西省和中國社科院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了這個考古成果。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王巍表示,一系列的考古證據鏈表明,陶寺遺址在年代、地理位置、內涵、規模和等級以及它所反映的文明程度等方面,都與堯都契合。雖爭議仍然很多,陶寺遺址的考古發現已足以“改寫歷史”。他表示,此前考古學界一般認為,中華文明始于夏朝后期的二里頭文化時期,距今3700多年。但陶寺遺址考古發現表明,早在距今4200多年前,文明的幾大構成要素(文字、青銅器、都城)均已出現。中華民族進入文明社會的年代,至少可以在此前認知的基礎上往前推進500年。
文明起源向5000年靠近?
夏商周斷代工程作為“九五”國家重點科技攻關項目于1996年5月正式啟動,從夏商周三代的年代測定開始做起。
李伯謙介紹,按照史書記載,中國的“信史”是從公元前841年(西周共和元年)開始,在這之前的周朝早期和夏商,要么是傳說,要么“有事無年”,于是夏商周斷代工程作為重要課題,組織了相關領域專家,核心團隊由歷史學家李學勤、考古學家李伯謙、碳素測年專家仇士華、天文學家席澤宗作為首席科學家,組成不同學科的21人專家組,后擴展到40幾人。斷定年代以考古學為中心,挖出含碳的標本進行測定標出年代,還有就是依據出土的青銅器銘文記載的年月日或月相等,再用天文歷法推斷。
到2000年9月結題時,該工程交出了“夏商周年表”。
李伯謙認為早期研究夏朝雖無文字古物驗證,但可以文獻史學為切入點,比如夏朝有14代17個王在文獻上有記載,但具體驗證得靠考古。
“從1928年開始的殷墟發掘使商朝后期成為可信的歷史,既然這段歷史可靠,從盤庚往前推,夏朝乃至堯舜禹應該都是存在的。”李伯謙重視文獻的“線索”價值,“所以夏商周年代的確定是以考古學的發現和研究、年代的測定以及相關的文獻記載為依據,是基本可信的。斷代工程就基本完成了。”
夏商周斷代工程結束后,國家“十五”重點科技攻關項目支持了一個新的項目,就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從2002年開始研究,到現在將要結題,試圖把中華文明的起源再往前探。
該項目也是以考古學為主,多學科合作,北大文博學院院長趙輝和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王巍兩位任首席科學家,國家文物局博物館司組織,全國有幾十家單位共同做。王巍認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真正目的,是要回答一些大命題:中華文明如何起源、經歷了怎樣的發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哪些因素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中華文明有哪些特點,為什么會形成這些特點?
探源工程主要研究中國如何從基本平等的原始社會向復雜社會到接近國家社會轉變,當時確定了黃河及長江流域的二里頭、陶寺、良渚三大中心遺址和長江中游的石家河、東北紅山文化等重要遺址。
“進展非常大。長江流域以良渚遺址為代表,中原地區以陶寺為代表,是早期國家雛形。”李伯謙根據蘇秉琦教授把原始社會到接近國家社會分為“古國-方國-帝國”三階段看,帝國就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從陶寺和良渚是方國階段的開始,比它早的紅山文化和河南鑄鼎塬西坡遺址、安徽的凌家灘皆屬于古國階段。
良渚遺址距今4500年前,早于陶寺。在貴族的墓葬區有很多玉璽器,重要的玉璽器都有稱之為神徽的圖像——一個人戴著帽子手拿武器騎在神獸上的形象,這說明當時已有共同的信仰和崇拜。還有很多跡象表明當時階級分化嚴重,最高的王墓葬中還有砍頭的刑具,這些都是權力的象征。
盡管還沒有確切追溯到5000年前,但專家們幾乎一致認為中華文明的起源是多元一體化的過程。長江流域、黃河流域和西遼河流域,雖然有先有后發展不平衡,但三個流域都在同時演進,最后文明核心的形成是中原地區,西遼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最后都衰落了。中原作為“熔爐”,直接影響到夏商周三代,這形成了中國文明和中國的主脈。從龍山晚期開始,以中原為中心的趨勢開始形成,最早在晉南,出現了陶寺,然后是二里頭,二里崗,直到殷墟,接上“信史”。
究竟如何?且先待結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