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華初
2007年12月的一天,筆者和鑒定組的幾位專家一起,在湖北經視臺'鑒寶'欄目做完錄制工作后已經中午12點了。這時,我先后接到了從武漢市江夏區(原武昌縣)考古工地打來的兩個電話:一個是該區博物館劉志云館長的;另一個是我的一位弟子,即考古現場主持人許志斌打來的。電話那頭都激動地告訴我同一個消息:正在發掘的考古工地發現了'重器'……于是,我當即把發現了明代'空白期'銘文瓷器的重要消息與幾位專家分享了,沒想到大家一聽后都來勁了。楊老師連忙笑著說:'那好吧蔡老師,我就直接開車(因她一人開車來的)送您去工地,也好看看考古現場并順便蹭中午飯。'她這么一說,其他的兩位老師也都來勁了:'啊,有這好的事情,何必不把我們都捎上呢',于是大家一同前往。
從武昌城內到墓地只有十幾公里,但由于那幾天武漢地區下雪初晴,道路泥濘,加上快到工地時又沒有正經路可走,為了選擇好的路徑車子只好東彎彎,西轉轉,結果車子還是在距離工地約一華里的地方拋了錨,一行人只好下車步行至現場。
古墓發掘的主持人是市考古研究所一位年輕隊員,他是在80年代中期經我培訓合格并招聘到考古隊的員之一。此后也一直跟隨自己學習田野考古,鉆探、室內修復等技術。所以在他后來主持田野考古過程中,每遇到技術難題或是有重要發現都沒忘記跟我聯系。
這處古墓地早年為明代楚王王族陵寢,但因時過境遷而摻雜了一些平民墓葬,所以墓地中既有土坑墓,也有磚室墓,后者為王室貴族墓。這次發掘的墓葬共有21座,出土文物260余件。
其中,發現'重器'的墓葬出土了一方石墓志。據墓志銘文記載:墓墓主人為明代楚藩昭王朱楨第6子,崇陽靖簡王朱孟煒的后裔。該墓的發現不僅為我們研究明代中后期王室葬制、葬俗等提供了重要的資料,更重要的是那件青花銘文碗的出土,可以說是瓷器史上的空前發現,怎么不讓人激動呢。
所謂'重器',即一只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青花龍紋銘文碗,所不同的是其底部有'天順年置'四字銘文。該碗面世以后一度引起了業內高度注意,有人認為:這件婉是目前明代'空白期'瓷器中,唯一有確切年代銘文的'官窯'瓷器,填補了明代瓷器史研究的空白,是這一時期的官窯瓷器的有力證據,堪稱國寶,再加上有權威專家的認可。消息一傳出,想必廣大古陶瓷研究和收藏者也都會為之意外和振奮!
該碗口徑16.3cm、底徑6.2cm、高7.2cm,碗內底部描繪圓形青花云龍紋,碗壁外側近口沿部繪有一圈菱形花卉紋,下部主題紋飾以海水云龍紋。整個畫面發色濃艷,渾然一體,運筆流暢,造型和紋飾都符合這一時期的特點。最重要的是碗底單排直書'天順年置'四字青花款。
此外,和該墓同時出土的還有藍釉雞心執壺、青白釉點彩刻劃人物長頸瓶、霽藍釉三足爐等官窯瓷器,也都堪稱精品,彌足珍貴。
所謂官窯瓷器的'空白期',又稱'黑暗期',在景德鎮瓷器史中,泛指明代正統,景泰、天順三朝。長期以來,國內古陶瓷研究及收藏界,幾乎也都一直認同這一觀點。
據有關文獻記載:正統,景泰、(1436年-1464年),這三朝,因為沒有發現帶官窯年款的瓷器存世,所見瓷器都是民窯所產。正統三年(1438)曾禁止民窯燒造和官窯器式樣相同的青花瓷器;正統十二年(1447),又頒行不準民窯私造黃、紫、紅、綠、青、藍、白及青花等瓷器的禁令;景泰五年(1451)有減饒州歲造瓷器三分之一的記載;天順元年 (1457)曾派中官赴景德鎮督燒瓷器;天順三年(1459),又有將原定燒造13.3萬余件的瓷器準減8萬的命令。
綜上所述,這段時期不論官、民窯都曾有燒造,但傳世品中至今未見一件署年款的官窯瓷器,所見瓷器均為“民窯”所產,故學術界才出現'空白期'和'黑三代'之說。長期以來,這三個時期的官民窯瓷器也確實都比較少見,特別是有卻確年代銘文的瓷器。
但事實并全非如此。史料及這次考古出土證明:明代這三朝都有官窯器燒造,而不見其銘文的的重要原因是:當時皇室內部因帝位屢起沖突,所以景德鎮官窯生產的瓷器不便書寫年款。因此,這三朝的瓷器都被博物館或私人收藏者劃歸宣德或成化兩朝。致使這三個時期的官窯瓷器在人們的腦海中沒有一個明晰的概念,甚至覺得根本就沒有燒造過。同時人們收藏,研究和學習都找不到標準器物,故使這一問題一直得不到根本解決。直到后來景德鎮發現了一批明代正統官窯瓷器,并明顯與其后面兩朝的瓷器風格有所不同, '空白期'瓷器才有顯山露水的端倪。但是由于三朝的出土和傳世器物畢竟都很少見,加上相關史料也太少,嚴重制約著人們的進一步研究和認知,因此'空白期'的觀點在學術界及民間還一直存在。
從景德鎮實物及此次發現的銘文碗看,這一時期瓷器的特征大致可判斷為:青花色澤濃而厚重,比較灰暗;主題花紋往往用云氣紋;釉質瑩潤,釉色白里微微泛青等。
此外,所謂'黑暗期'并非黑暗。實際是正統、景泰、天順時期的御窯瓷器,全面繼承了永宣時期的陶瓷生產工藝,并著力于創新與發展。例如:將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更巧妙地結合,型成了自己獨特面貌;繼承了宣德創燒斗彩和仿龍泉青釉等工藝,并進一步發展成熟;還成功使用國產青料,為成化青花瓷器的輝煌打下了基礎。也正因為如此,才迎來了明成化御窯瓷器光輝的一頁,成就了成化一朝別具一格的風格。總之,所謂空白期的結論有點言過其實。隨著更多的考古新發現,必將對現階段的古陶瓷研究和收藏注入了新的活力。
此外,筆者想就此件'天順年置'銘文碗,說說自己的幾點粗淺看法,以便拋磚引玉:
1、當年,這只碗上手的強烈感覺筆者至今任記憶欲新:其觀感及手感都有點厚重。原因是釉面比較厚且瑩潤,而且有點微微泛青(值得解釋的是:其釉色微微泛青這種感覺和我當時拍攝的照片是一致的,而該文所引用的照片是電子版的,偏白,明顯有色差)。
2、青花呈色特別濃重,局部甚至發暗,而且有明顯的“發散”現象,說明'回青'在這時候已經用上了,而一般認為沒有這么早。
3、胎質細膩潔白,但工藝制作不太精到,局部有明顯瑕疵,這一點從碗足底的縮釉,綜眼、修胎時留下的明顯刀痕及口沿處撐裂等現象看,都表明,該碗的用料和工藝制作都不夠精細。
4、紋飾繪畫也不夠精到。例如:用筆比較粗獷含混,明顯沒有官窯繪畫所具有的準確和精細。(這一點雖與'回青'料的特性有關,因回青料易發散,繪畫時不容易控制,但也不全是此原因所致。)
5、'天順年置'四字款看似是楷書,但又有濃重的隸書意味,而且書法功底比較一般,也不太工,更不符合明早期沈度對官窯瓷器寫款的一貫風格,甚至款識的排列方式也別具一格。這些都與明代早期官窯瓷器款識的固有風格相去甚遠。
6、如果把這件器物代表了天順時期瓷器的某些品質特征,那么它既不同于宣德的大氣,規整和明快;又不同于成化瓷器的典雅,輕盈和秀,;甚至也有別于同一'空白期'正統和景泰的瓷器風格。總之,其整體風格比較獨特,還是有它自己的鮮明個性的。
7、'天順年置',最后一個'置'字,據筆者所知,在明代所有的官窯瓷器款識中,目前尚未發現使用'置'字,一般都是'大明某某年造'或'大明某某年制',而該碗卻用“置辦”、“添置”的'置'字,這在明代瓷器款式大家族中既是個例,也是先例。此外,'制'、'造'、'置'三字雖都是動詞,但前二者的語言色彩比較莊重嚴肅,比較復合官辦口吻,而后者則比較一般和隨意。再之,帶'置'字款識的瓷器,直到明末清初才偶見于民窯瓷器。可見官窯瓷即御用瓷器,不是隨意可以'添置'或'置辦'的。
總之,明代楚王府用瓷中這個'置'字的出現'必有蹊蹺甚至“隱情”。也就是說,所有這些都是在刻意避免和正宗的官窯瓷器'掛鉤'。有意思的是,當今只要見過這件'天順年置'銘文碗的人們,幾乎都不假思索地認定:它就是'空白期”的官窯器。可要知道,御窯器見于王府,除非皇上親自賞賜。試想:如果當年楚王府在'添置'('置辦')瓷器時,如果不刻意忌諱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件瓷碗會出現以上諸多與官窯瓷不相符的現象嗎。私燒御用產品器該當何罪!
總之,可以說,他代表了空白期瓷器的某些時代特征,卻不能說他就是官窯(御窯)瓷器。
8、筆者早年寫了一篇題為'試論明代碗槨墓'的論文( 原載江漢考古1987年第4期)。當時,筆者不但認為那座“碗墎墓”的特殊用材,即數千件青瓷碗全都是訂燒的,而且筆者在寫那篇文章時接觸到的資料也了解到:在當時,即明代楚王府一直就有'定制瓷器'的習慣。其中包括府內及整個家族的日常生活用瓷以及墓葬等特殊用瓷。
9、筆者雖不認為該“天順年置”銘文碗是空白期的官窯器,但并不意味它不是'重器',相反,他的價值和意義是重大而不可否認的。因為不論它的身份如何,第一,它是'空白期'難得的,有明確出處和紀年的'斷代'標準器,第二,正因為他是景德鎮窯的出品,所以對于官窯和民窯都有一定的代表性。可以說它既為'空白'填補了真實的內容,又是所謂'黑暗'樹立了明確的'標桿'。
下面,還是說說那次我們一行人到考古現場的情景吧。
一行艱難跋涉在去現場的泥濘中,腳上的皮鞋早已面目全非,約半小時后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只見劉館長及我的弟子已經等候多時,寒暄過后便馬不停蹄地由他倆帶領,直接去村后的考古工地。大家一邊參觀發掘現場,一邊認真傾聽劉館長及我弟子講述整個發掘經過以及其中的奇聞異事,然后回到簡陋的臨時文物庫房,觀看出土文物:人們一次慢慢進入一座寬敞的民房,里面的光線比較暗,只見地下擺滿了出土文物,碑石及花紋墓磚。只見大家仍舊一邊靜靜傾聽我弟子如數家珍,一一介紹出土文物,一邊全神貫注地做筆記,有的還不時蹲下,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
聽完講解后,大家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件被稱之為考古新發現的'天順年置'銘文寶貝。由于里面空間狹小,光線又不充分,于是,將就幾件重器拿到了廳堂。這時,只見人們不失時機地圍了上去并爭著'上手',那種興奮與激動真是沒法形容:沒有一個不是如獲至寶并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愛不釋手……當然,都沒有忘記照相和及時記錄下自己的觀感,有的甚至當即發表自己的觀感,看法及觀點,同時也難免發生爭論,儼然如同一場現場學術討論會。可想而知,這種機會及學習環境對于古陶瓷研究和愛好者來說,可謂一輩子都難得,此時此刻興奮一點,進入忘我境界也是情理之中的。
不覺時間到了下午三點半了,大家仍強忍著饑餓和疲勞,全神貫注地觀摩,學習、傾聽、拍照、記錄,沉浸在考古工作新發現的驚喜之中……幾十年來,我對考古人沒有規律的生活早已習以為常,每每遇到重要發現和驚喜,非一鼓作氣將工作做完不可,廢寢忘食是經常的事……現場臨時考察進入了尾聲,稍稍平靜和放松下來后,我突然覺得肚子餓得難受,于是便笑著對大伙說:'考古人的飯不好吃吧,不過考古工地的飯更不好蹭啊'。逗得大伙邊笑邊捂肚子,因為肚子餓極了笑起來就更不好受。只聽到劉館長接過話茬說:“喔,讓大家受罪了,早已聯系好了,我們一起開車到鎮上去用餐吧”……
本來當時就很想趁熱打鐵,針對那一次的觀感寫點東西,說說自己的淺見,但因后來被抽調去籌建一座新博物館,并整天忙于新館的文物征集、鑒定和管理等,于是不得不將此心愿暫時擱了下來,沒想到這一擱就是十多年。直到最近,得知該'天順年置'銘文碗將參加由武漢博物館,北京故宮博物院、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及保利藝術博物館聯合推出的
明代'空白期'御窯瓷器展,才再次激起了這一情節。
“天順年置”青花龍紋碗
耿寶昌先生觀看“天順年置”銘文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