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要到高處、光明處，他的根就越是猛烈地伸向大地中，越是向下，越是進入到黑暗中、進入到深處——進入惡的里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群體因為夸大自己的感情，因此它只會被極端感情所打動。希望感動群體的演說家，必須出言不遜，信誓旦旦。夸大其辭、言之鑿鑿、不斷重復、絕對不以說理的方式證明任何事情——這些都是公眾集會上的演說家慣用的論說技巧。”
——[法] 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群眾心理研究》
對于社會科學領域的學生而言，《烏合之眾》都是一本極為有價值的群體心理學研究書籍，甚至于不光是學習社會科學的學生，對于許多在知識、社會與歷史領域懷有對群眾極大偏見的“精英主義”者，無一不從這本書中尋找駁斥參與型民主的理由。群體對權利的申訴、對公共事務的討論都被包含在了群體的狂熱情緒之中，成為被一同貶斥的理由。
誠然，就勒龐所提出的對群體心理的分析角度而言，這本書都是帶有了極強的預見性與反思性。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時期的慘狀成為了本書最為直接的現實思想來源，在《烏合之眾》構造的景象之中，作為有理性的個人，在更為巨大的群體背景下融入于集體之中，隨之帶來的就是思想的同一化、口號化與簡化，并最終成為了狂熱而無需承擔個體責任的群體。
勒龐認為，群體心理的特征之一就是群體需要有領袖與上帝引領他們，群體化的過程伴隨著孤立少數群體、儀式化的集體標志與簡單口號與理想的重復化，在這一過程中，反對者作為異端被驅逐與排除，集體作為優越群體得以建立起來。
“異質性被同質性所吞沒，無意識的品質占了上風。他不再是他自己，他變成了一個不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孤立的他可能是個有教養的個人，但在群體中他卻變成了野蠻人。”
——《烏合之眾》
或許結合中國社會的情況，許多網民群體的行為不可避免的使我們將勒龐的理論帶入思考之中，盡管作為群體心理學家，勒龐的許多觀點多次得到了歷史事實的證明，然而作為以法國大革命的歷史現象作為思想起點進行思考的社會歷史學家而言，他忽視了對群體心理根源的探究，簡單來說，就是他武斷的對群體下了定義，將缺乏理性與對權威的作為群體的本能屬性而非歷史屬性。正是因此，《烏合之眾》這本書某種意義上帶來了“不懷好意”的誘導性，也就是他簡單聯結了群體無理性與群體，而忽視了群體狂熱性事件的根源也許具有更多的歷史參考因素。
即使是我所認識的同學，受這本書的影響，也難免產生不少“精英主義”甚至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當他們在評價歷史事件的時候，往往是以一種假設歷史的形式將某些因不可抗力（比如革命）所中斷的歷史改革的責任歸因于群體無理性，卻忽視了群體無理性或群體狂熱運動本身可能有更根源的社會歷史原因。與勒龐不同，托克維爾在看待法國大革命時的態度則更為審慎，當我們聯想到托克維爾的祖父與父親因為貴族身份而幾乎遭遇滅門這一事實的時候，就能得知托克維爾的態度有多么的不容易。與勒龐不同，托克維爾從法國大革命前的社會歷史變革分析了大革命以及93年雅各賓專政的原因，而他在談到了多數人的暴政時并不是對代表了大眾選擇的民主進行批判，而是提出了發展地方自治對于消解這一趨勢的作用。
所以為什么我在肯定《烏合之眾》的同時，并沒有推薦過這本書，是因為先定的精英主義價值甚至是自以為“理性”的思想往往使人們帶有強烈的曲解態度，即將所有人們爭取權利的行為都看成沒腦子，將所有的民眾參與政治的行為都視為煽動，將所有民主制度國家所出現的偶然現象放大為民主制度的根本弊端。因此，某種意義上，以下的內容才是本文的主旨。
新獲得的自由成了詛咒，他擺脫了天堂甜蜜的束縛，獲得了自由，但卻無法自由地治理自己，無法自由地實現個性。
事實上，資本主義繁榮發展的二十世紀初期，關于個人自由、工業發展與極權主義的探討幾乎成為了哲學與社會學科學界的公共問題。困擾人們的，是工業發展與社會發展后的時代，為什么人本身顯得越來越沒有價值，科學在解構宗教信仰與人們對傳統以及神秘的依賴，工業發展、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以及國家行政機器的擴大則將中世紀躲藏于鄉村、宗教、家庭以及各式小共同體中的個人從他們所依賴的小圈子中驅趕了出來，在更大的現代國家機器下實現了平等與自由。名義上的個人獲得了自由，卻在經濟與社會形式的變更中失去了自他們開始審視世界時所擁有的神性與神秘主義色彩，也就是說，人自身變得不再有意義。
某種意義上，馬克思與尼采所關注的是同一類型的問題，到后來的薩特他們關注的，也是這個問題。
促使人們走入極權的，不是因為作為形式的集體與組織本身，而是日益自由的個人以及恐懼。人們面對身邊變得越來越巨大越來越不可控的“被支配者”開始懷疑自身才是“被支配者”。
二戰之后，許多思想家開始關注極權主義的問題，他們疑惑的當然是工業發展、社會進步與民主制度建立的現代文明里，為什么法西斯主義能夠具有這么大的吸引力？漢娜阿倫特認為，缺乏批判性的思考、不對命令做出反思的平庸的惡以及自由主義占統治地位以來逐漸消亡的公民共和文化傳統導致了極權主義的誕生，在此基礎上，阿倫特復興了共和主義的思想，即強調公民應當具有關注公共事務的公共道德與公共精神，民眾應當具有公共精神并積極參與與他們相關的公共議題的討論，而不是資本主義發展之后孤立狀態。
對這個問題回答的更深刻的無疑是美國哲學家弗洛姆，弗洛姆認為，從資本主義發展開始，包括新教改革的一系列運動，從結果來看，人們獲得了他們任何時期都不曾擁有過的“自由”，然而形式上的自由與實質上的社會與國家機器的放大使得他們開始恐懼擁有著這樣巨大的自由。
個體更加孤獨、孤立，成為他自身之外的這些強大力量手中的一個工具。他成為一個“個人”，但卻是一個疑慮重重，無安全感的個人。
這種對現實的無能為力與被迫與舊有聯系割裂開來的不安全感，造就了工業文明后個體的恐懼，所有的人成為了“個人”，在他們與國家之間，家庭以及市民社會曾經為他們所帶來的庇護被打破。他們的軟弱、無力與缺陷，都被直接暴露在更大的社會之下，某種意義上刺激了人們的臣服心理與死亡本能（弗洛伊德）。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為了尋求安全感，需要將自身消解在更加巨大的集體之中，由此他獲得了安全感，這就是所謂的“逃避自由”。
理性答案永遠不可能治愈非理性懷疑。
其實當我們看到群體的狂熱與無理性之時，并不能簡單地根據現象來看到人們在其中的瘋狂。國家之下的一切組成被以單子的形式統一在了現代文明之下，一旦缺少了公共利益表達的平臺與觀點多元化傳遞的合法性途徑，個人的無力感勢必要以更為簡化的方式融入在更大的集體之中，所謂群體的無理性，實質上指的是無組織的群體的無理性，因為自身的訴求與可以訴求的方式都不明確，那么表達方式的理性自然更是無從談起。
畢竟，人本質上是社會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