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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憑:黃帝歷史形象的塑造(下)

四、北朝各族共同祖先


  司馬遷按照建立政權、鞏固政權和建設政權三項全能的標準樹立起“法天則地”的黃帝,不僅要將黃帝視為當朝天子的楷模,而且意欲推遠成為萬世傳承的榜樣。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司馬遷采用了將黃帝祖宗化的辦法。讀《五帝本紀》之末“太史公日”可知,他這樣做是因為受到《帝系姓》的啟發。


  顧頡剛曾將《帝系姓》所述世系仔細排列成表,使人一目了然,但也因此發現了它的片面。他指出:


  看此表,可知《帝系》獨詳于高陽一系,高陽系中又獨詳于楚之一系。意者此篇是楚之譜牒乎?抑作者據楚之譜牒而緣飾之以成書乎?“中國四萬萬同胞皆黃帝子孫”的一個觀念,即由此篇來。在此表中,楚與虞之世系特久,虞十世、楚十世外(舜為顓頊族,楚為高陽族,虞與楚合,故顓頊與高陽合)。敘述母系者,以楚系為最詳,其他惟堯、舜、禹及稷、契、啟、摯等著名人物耳……《帝系》篇不及炎帝,亦不及少皞。[50]


  《帝系姓》的片面有二:其一,獨詳于楚之一系;其二,不及炎帝和少皡。針對其一,司馬遷將《史記》所列本紀、世家大多歸為黃帝后裔,使得黃帝名下世系不再獨詳一系。經此推廣,黃帝成為諸王與諸侯眾家的共同祖先。于是,在華夏的傳統中黃帝自然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祖宗崇拜遂與中原的社會政治結合一致。至于其二,則正合司馬遷編撰《史記》的宗旨,因為在他的歷史系統中本來就沒有炎帝和少皡的位置。炎帝雖然早于黃帝,卻是被黃帝打敗的英雄,司馬遷要樹立的是開天辟地的帝王,炎帝只能被排除在五帝之外。


  祖宗化的辦法在司馬遷筆下得到充分發揮,他在《帝系姓》的基礎上,將以黃帝為祖先的觀念整理成為富有條理的世系,以此來體現他的歷史系統。而在這樣的世系中,是既有綱又有目的。


  司馬遷世系布局的綱領體現于《五帝本紀》。黃帝在五帝中占據最為突出的地位,不僅由于時代上最古老,而且因為其他四帝都被編排成為他的子孫。對黃帝而言,顓頊是孫子,帝嚳是曾孫,堯是玄孫,舜是八世孫,則此四帝的后裔就全都成為黃帝的子孫。


  司馬遷世系布局的要目體現于《三代世表》。所謂三代,雖然指夏、殷、周而言,但是表中并不僅僅排列三代世系,而是往上追溯至黃帝,往下延續及西周共和以前封建的魯、齊、晉、秦、楚、宋、衛、陳、蔡、曹、燕等十一諸侯。在《三代世表》中,司馬遷創造了一種強調血統的語言格式,表述為“某屬 某生”。比如,夏的血統,被表述為“夏屬,黃帝生昌意”。其意為,夏屬于黃帝之子昌意后代中的一支。通過這樣的語言格式,司馬遷將上古到先秦的諸王與諸侯之間的血緣關系,特別是他們同屬于黃帝后裔的特點,鮮明地顯示出來。


  正是以《五帝本紀》為綱,以《三代世表》為目,司馬遷為世人編織成一張碩大I網絡,締結這張網絡的紐帶則是血脈。繼《三代世表》之后,司馬遷還編撰了《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間侯者年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等表,它們也是以血脈為紐帶編織的網絡,可以看作《三代世表》的補充。東漢學問家應劭對此有精到的概括:“有本則紀,有家則代,有年則表,有名則傳。”[51]紀、代、表、傳分明,綱舉目張地體現著司馬遷的歷史系統。


  為了讓人們相信《三代世表》中的血緣關系,司馬遷還在相應的本紀和世家中繼續強調列朝諸王與諸侯都是黃帝后裔的觀念。這種強調血脈的語言,均置于本紀或世家之首,表現為追溯先世的詞句,從而形成《史記》體例的固定格式。這樣的體例也顯示了森嚴的等級,從中可以看出列朝諸王、諸侯與黃帝的血緣有著明顯的親疏之別。按照親疏之別,可以將諸王與諸侯劃分為三個層次。


  處于第一層次者,是血緣關系上最接近黃帝的顓頊、帝嚳、堯、舜,以及被編排為黃帝玄孫的夏、殷、周之先祖禹、契和后稷。[52]這正是應劭所謂的“有本則紀”。其外第二層次,列有眾多諸侯,他們的血緣都與第一層次中的帝王相連,因此也與黃帝血脈相通。如,楚人祖先出自顓頊,陳胡公滿是舜的后裔,杞東樓公是禹的后裔;宋微子開是殷朝帝乙之首子;吳太伯是周太王之子,魯周公旦、管叔鮮、蔡叔度、衛康叔都是周武王之弟,晉國祖先唐叔虞是周武王之子,鄭桓公友是周厲王少子,這些諸侯都與后稷血脈相連。上述均應了所謂“有家則代”。[53]


  再外第三層次,情況比較復雜,雖然多數被列為世家,但是與黃帝的血緣關系比較含混。這個層次中有不少是所謂與周同姓的諸侯,如燕召公奭、魏之先畢公高和韓之先原本都為姬氏。[54]然而這些諸侯或者道不明始祖,或者難以理清世系,與周的血脈顯然甚為疏遠,與黃帝的關系更屬勉強粘連。除以父系為紐帶與黃帝接上關系者,還出現了以黃帝為母族的情況。例如,“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55]秦人祖先雖然號稱顓頊之苗裔,但對于大業而言,黃帝系統是其外家。由此再推導,黃帝系統還應該是趙人的外家,岡為“趙氏之先與秦共祖”。[56]


  按照如此牽強的邏輯,華夏各姓氏就大多可以在司馬遷編織的血脈網絡上找到相應的位置,甚至處于邊緣地帶的異族也都可以掛到這張網絡上。例如,“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57]越人“文身斷發”,風俗與華夏迥異,卻被視為少康后裔,得以奉守夏禹之祀。又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日淳維”。[58]匈奴的血緣竟能與夏人溝通,這是令人驚訝的。然而,司馬貞卻擁護這種說法,他在該條之下作[索隱],居然提出若干依據:


  張晏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又樂彥《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其言夏后苗裔,或當然也。故應劭《風俗通》曰:“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晉灼云:“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韋昭云:“漢曰匈奴。葷粥,其別名。”則淳維是其始祖,蓋與獯粥是一也。[59]


  從司馬遷到司馬貞關于匈奴血緣的說法當然難以令人置信,但是在民族關系的處理方面卻具有積極意義。


  分析上述血脈網絡,不難發現三個特點:其一,按照司馬遷的模式,諸王與諸侯乃至庶民百姓,或者能在網絡上找到相應位置,或者可以通過與某個支系掛鉤而攀接到網絡上面。比如戰國七雄之一齊國田氏,原非周初所封諸侯,其祖先田完本系陳氏,陳氏為舜之后裔,而舜為黃帝八世孫,因此田氏也就成為黃帝子孫。[60]其二,按照司馬遷的邏輯,這張血脈網絡具有蔓延的性質。例如,越王勾踐得以奉守禹之祀,那么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也都成了夏的后代,因為“其先皆越王勾踐之后也”。[61]其三,按照司馬遷的布局,為后世陸續進入域內的各族留下人圍的空間。《五帝本紀》稱“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關于十四位得姓者,已經難辨清楚;至于另有十一位未得姓者,就更加無從考證。[62]既然難辨清楚或者無從考證,就留下了填空的余地。


  總之,在司馬遷編織的血脈網絡上,黃帝高踞在頂端,既是顓頊、帝嚳、堯、舜四帝的祖先,又是夏、商、周三代諸王以及眾諸侯的祖先;不僅如此,他還被推廣成為后世帝王及諸侯的祖先,乃至庶民百姓的祖先。以血緣網絡作為維系華夏一統的辦法并非司馬遷的原創,其發明應該歸于春秋戰國間的《帝系姓》;將這樣的觀念整編成為有條理的世系,從而提升、放大和推廣黃帝的歷史形象,才是司馬遷的歷史貢獻。顧頡剛指出的“‘中國四萬萬同胞皆黃帝子孫’的一個觀念,即由此篇(指《帝系姓》)來”,這是講到黃帝問題的根源上了。毋庸置疑,將黃帝視為祖先的觀念,應該源于戰國之前,決非如孫隆基所說的那樣“一首一尾都是舶來品”。然而,司馬遷的血脈網絡并不能夠網羅一切。比如齊太公呂尚本姓姜氏,他就不屬于黃帝子孫,而是比黃帝時代更早的炎帝的后裔。[63]姜姓齊國在春秋時期地位重要,在《史記》世家中排名第二,卻與司馬遷的血緣網絡格格不入。這確實令人遺憾,好在類似的情況并不多。


  《漢書》的作者班固對于司馬遷追溯祖宗的做法不僅贊成,而且還運用于為漢家天子尋根方面。劉邦祖籍沛縣豐邑,父母是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平民。然而,班固卻將漢室的祖先攀附到唐堯名下,歸位于黃帝后裔,這樣做是要表明劉家得天下乃“自然之應”。[64]不過,《漢書》雖然效仿《史記》強調血統,但對于獨尊黃帝為華夏始祖的做法卻不贊成。


  《漢書》是專述西漢一代的斷代史書,然而偏要對西漢以前人物加以評價。其中《古今人表》就一直追溯到上古,網羅眾多人物,并將他們區分成圣人、仁人、智人及愚人,排列為上上至下下九等。在該表中,黃帝雖然被排在上上之列,但是地位并非至高無上,因為在黃帝之前還有宓羲和神農。[65]可見,《史記》與《漢書》對于上古時代的理解是不同的。司馬遷能夠“毅然”劃清傳說人物與歷史人物,從而確立中國通史的上限;班固卻割舍不掉宓羲等傳說人物,對于上古的看法就只能陷入混沌狀態。


  東漢科學家張衡同樣割舍不掉許多傳說人物,他曾堅決主張“并錄”三皇。[66]張衡、班固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東漢學界的觀念,對于司馬遷獨尊黃帝的做法具有強大的沖擊力,其影響頗為深遠。所以,直到唐朝中期,司馬貞還對司馬遷割棄黃帝以前人物感到不平,終于按捺不住而為《史記》作補,撰寫成《三皇本紀》。[67]


  在眾多的批評之中,崔述的考據最為徹底,他從根本上反對血統之說,而不再拘執于獨尊與并錄之爭:


  蓋古之天下,原無父子相傳之事,故孰為有德則人皆歸之……要之,上古人情淳厚,慕義向風者為多,故其得天下之次第大概如此,不必盡藉于先業也。若堯不藉父兄之業即不能有天下,則(宓)羲、(神)農、黃帝又何所藉而能得天下也哉!且使堯之天下果傳之于父兄,則堯當世守之,丹朱雖不肖,廢而他立可也。[68]


  五帝嫡傳既然不可能,黃帝為華夏單傳的始祖之說自然難以成立。崔述的考據為現代疑古派著了先鞭,顧頡剛正是在他的基礎上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


  司馬遷將黃帝供奉為華夏祖先確實是牽強的作法,不可能得到普遍認可。不過,司馬遷努力弘揚黃帝是極有遠見的舉動。獨尊黃帝的說法后來發展成為中華民族一元一體理論,與此相對,“并錄”之說則趨向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雛形。后者較為合理,但前者則在凝聚民族關系方面具有深遠的意義。


  司馬遷的歷史系統終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正宗,盡管屢受來自不同角度的批評,但是影響歷久而不衰。后世治史者大多遵奉《史記》為圭臬,其中對于司馬遷的精神領悟至深者是北齊史家魏收。魏收撰寫的《魏書》,是一部專門記述拓跋魏諸朝歷史的著作,在傳統的中華正史中屬于斷代史書。然而,《魏書》與《史記》具有相同之處:《史記》雖然以西漢王朝的歷史為重點,但記述了西漢以前自上古至秦的史實;《魏書》雖然以拓跋魏諸朝歷史為重點,但記述了北魏以前自嘎仙洞至拓跋代國的史實。既然與《史記》有相同的特點,《魏書》也就可以看成一部通史;所區別者,它不是華夏的通史,而是拓跋氏的通史。《魏書》的通史性質不僅貫穿于若干紀傳與書志對于往古的追溯之中,而且集中體現在該書的《序紀》里。


  與《史記》以“黃帝紀”為開篇一致,《魏書》的《序紀》竟然也是以黃帝張本的: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其裔始均,入仕堯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賴其勤。帝舜嘉之,命為田祖。爰歷三代,以及秦漢,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屬,累代殘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焉。[69]


  這段不足二百的文字,將拓跋氏的祖先與五帝緊密地聯系起來。其一,拓跋氏的初祖是黃帝之子昌意的少子,亦即黃帝之孫;其二,拓跋氏的祖先始均曾經加入堯的部落聯盟,并為驅逐女魃出過力;其三,始均還受過帝舜的嘉獎,被命為田祖。其四,“拓跋”二字意譯為“后土”,與黃帝“以土德王”意義相通。歸納這四點的中心思想,就是表明拓跋氏系自黃帝部落分化出去的一支,并在早期一直與五帝部落有所聯系。


  不過,令史家為難的是,在中原早期文獻中并沒有關于拓跋氏的相應記載。為了消除疑問,《序紀》作了三點解釋:其一,拓跋氏“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其二,拓跋氏的歷史是“人相傳授”的,言外之意,拓跋氏與黃帝的關系雖然沒有文字記錄,但在本部之內不見得沒有說頭;其三,從三代到秦漢諸朝,匈奴等族累代作害中州,但拓跋氏始終沒有參與。尤其是第三點解釋,不僅看似合理,而且還有向中州表示友好的含意。


  雖然《序紀》之中追記拓跋氏祖先的內容甚為附會,但是為了體現統治者的意圖,魏收卻偏要努力將拓跋氏填人司馬遷血脈網絡之中早已預留下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就在昌意的名下。昌意為黃帝與正妃嫘祖所生之少子,按照“黃帝紀”的記載似乎是實實在在的人物;至于昌意生有多少個兒子,昌意少子為誰,卻沒有確切的記錄,這就只好聽便于魏收的杜撰。于是,通過所謂昌意少子的傳說,魏收就將拓跋氏的初祖設定成為黃帝的后代。魏收能夠作這樣的設定,好像蠻有道理:首先,《史記》中有眾多先例可循,不少姓氏可以通過迂回曲折的方式攀接到與黃帝血脈相連的網絡上面,拓跋氏何以不能徑直掛到昌意少子的名下?其次,拓跋氏雖然為北方射獵部落,但是越王得以奉守禹之祀,匈奴亦可當作夏后氏之苗裔,拓跋氏何以不能成為黃帝的后代?


  雖然《魏書》之中有與《五帝本紀》相對應的《序紀》,但是魏收并未編寫與《三代世表》相對應的世表。不過,在《魏書》卷113《官氏志》下特設有“姓氏志”,在一定意義上發揮了世表的作用。于是,魏收就以《序紀》為綱,以“姓氏志”為目,也像司馬遷那樣構建起一張龐大的血脈網絡。


  《序紀》是魏收編織的血脈網絡的綱領,它貫穿著北魏建國以前拓跋氏發展的線索。關于這條線索,在始均之下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的起點是成帝毛,此時拓跋氏尚在大鮮卑山一帶“畜牧遷徙,射獵為業”;第二個階段的起點是獻帝鄰,此時拓跋氏“始居匈奴之故地”;第三個階段的起點是神元帝力微,此時拓跋氏已“遷于定襄之盛樂”。[70]上述三個階段的出現,標志拓跋氏經歷了三次大的部落遷徙事件。拓跋氏的歷次遷徙都與部落組織的整頓同步,具體內容則反映在“姓氏志”中。


  “姓氏志”是魏收編織的血緣網絡的要目,它較為詳細地反映著北魏建國以前拓跋氏部落聯盟內外姓氏演變的情況。在以成帝毛為起點的第一階段,拓跋氏諸部有九十九姓,這是部落組織分化出諸多姓氏的時期。在以獻帝鄰為起點的第二階段,拓跋氏進入匈奴故地的新環境后獲得很大發展,于是“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隨后,每支國人又“兼并他國,各有本部,部中別族,為內姓焉”:這是拓跋本部大發展的時期。在以神元帝力微為起點的第三階段,拓跋氏以盛樂為中心組建成為強大的部落聯盟,該聯盟廣泛地接納草原游牧部落,形成“余部諸姓內入”的興旺局面。[71]此后,拓跋部落聯盟雖然歷經興衰曲折,但聯盟的格局一直延續到北魏建國之前。建國之后,北魏王朝采用離散諸部措施陸續將游牧部落民收納成為其統治下的編民。[72]收編之后的部落民多數被安頓在北魏前期國都平城附近,孝文帝遷都之際大部分部落民隨同拓跋氏政權來到新都洛陽附近。雖然屢經遷徙,但是部落民姓氏的歸屬已經相對穩定,這就為孝文帝推行姓氏改革奠定下基礎。


  將《序紀》與“姓氏志”相對照,就能綱舉目張地看清楚魏收編織的這張龐大網絡,它已經將北朝各游牧部落盡數納入。同時也就不難發現,像司馬遷筆下的諸王與諸侯那樣,魏收筆下的北朝部落姓氏也是依照關系的親疏劃分為三個層次的。第一層次共有十姓,“姓氏志”稱“凡與帝室為十姓,百世不通婚”,這是因獻帝鄰“七分國人”而分裂形成的姓氏,為拓跋氏的嫡系,包括獻帝鄰代表的拓跋帝室,獻帝兄紇骨氏、普氏和拔拔氏,獻帝弟達奚氏、伊婁氏、丘敦氏和系俟亥氏,獻帝叔父之胤乙旃氏,以及疏屬車焜氏。第二層次共有75姓,是神元帝力微之際“余部諸姓內入者”,它們最初與拓跋氏并無血緣關系,是陸續加入部落聯盟的外姓。第三層次包括35姓,它們按照東方、南方、次南、西方與北方等方位分布在拓跋部落聯盟的周圍,與拓跋氏保持所謂“歲時朝貢”的關系。[73]


  上述二三個層次的出現,是由拓跋部落聯盟的發展進程確定的;換言之,每個層次的形成,都與拓跋部落聯盟發展的重大階段關聯著。南這三個層次的姓氏結成了等級分明的網絡格局,其下層為四方諸部,中層是內人諸姓,上層即帝室十姓。這樣的層次劃分反映了拓跋部落聯盟分化與重組的歷史狀況。


  拓跋部落聯盟不斷地分化與重組的影響是彌久的。因此,直到北魏中期定姓族之際仍然要強調層次分明的觀念,致使區分姓氏的高低成為姓氏改革的重要目標。在“姓氏志”中,記載了孝文帝于太和十九年(495)下達的布置定姓族工作的詔書。按照詔書的規定,在帝室十姓之下,為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此八姓以下,再依具體標準劃分為姓和族。該詔書宣稱:


  凡此定姓族者,皆具列由來,直擬姓族以呈聞,朕當決姓族之首末。其此諸狀,皆須問宗族,列疑明同,然后勾其舊籍,審其官宦,有實則奏,不得輕信其言,虛長僥偽。不實者,訴人皆加“傳旨問而詐不以實之坐”,選官依“職事答問不以實”之條。令司空公穆亮、領軍將軍元儼、中護軍廣陽王嘉、尚書陸琇等詳定北人姓,務令平均。隨所了者,三月一列簿賬,送門下以聞。[74]


  孝文帝定姓族的工作安排得很具體,要求也很嚴格,目的是要達到“詳定北人姓,務令平均”,而至為關鍵處則是“送門下以聞”,“朕當決姓族之首末”。姓氏改革的終審權,孝文帝是牢牢抓在手中的。


  定姓族工作有一個明顯特點,那就是在北人姓族與華夏姓族之間進行比照。尤其是,將北人高層的八姓與漢族最高門第的四姓列為同等級別。[75]從表面上看,突出了北族與華夏的高等門第,實質上則將它們全都置于帝室十姓之下。這樣一來,帝室十姓,尤其是其核心拓跋氏,就理所當然地高踞于包括部落姓氏與華夏姓氏在內的北朝各族的頂巔。族權與政權結合起來,北魏皇帝于是擁有傲視一切的權威。孝文帝姓氏改革中的另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將包括拓跋氏在內的部落姓氏改為漢姓。歷來圍繞拓跋氏改漢姓問題的討論頗多,雖然在細節上存在諸多不同的看法,但是認為這項措施有力地推動了中華民族的融合則是學界一致的觀點。生活在孝文帝時代之后不久的魏收,也自然能夠感受到拓跋氏統下各部族改漢姓運動的強烈脈沖,所以這場運動必定會成為他編撰“姓氏志”時重點反映的內容,于是在各部族姓氏之下標注漢姓就成為“姓氏志”的顯著特征。換一個角度來說,由于孝文帝的姓氏改革,特別是經過改漢姓運動,已經將部落的新舊姓族梳理得十分清晰,客觀上為魏收撰寫“姓氏志”提供了充分的準備。


  與司馬遷的網絡相同,魏收編織的網絡也利用了血緣關系,其中第一層次帝室十姓就都屬于拓跋氏的血脈。但是,魏收網絡的第二層次和第三層次所列部落則與拓跋氏似乎沒有血緣關系。不過,在“姓氏志”中,不僅逐一列出120個部落姓氏的舊姓,而且標明了各自新改的漢姓。這樣一來,眾多部落姓氏之間似乎就都由血脈潛在地溝通起來了,因為大多數的漢姓都已被列為黃帝的后裔。于是,通過漢姓的標示,原來并無血緣關系的諸種部落竟然被血緣的紐帶系牢在一起,并且都被掛到魏收的網絡上面。而且,通過漢姓的標示,魏收的網絡又可以全部掛到司馬遷的網絡之上。換而言之,魏收網絡與司馬遷網絡合并成了一張更大的網絡,這張大網遂將北朝各族,包括新改成漢姓的部落姓氏與華夏舊有的諸姓氏,統統歸納成為一體。于是,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或者叔侄,全都成為黃帝的后裔。


  魏收生活在東魏北齊之際,此時部落貴族勢力依舊占據主導地位,他卻敢于公然編織意味拓跋氏向華夏姓氏靠攏的網絡,那是因為這張網絡體現著孝文帝姓氏改革的成就。不過,值得思考的是,意味著拓跋氏向華夏姓氏靠攏的改革竟然是由拓跋氏統治者主動發起的。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孝文帝竟然帶頭將拓跋之姓改為元,從而公開標榜自己的祖先是華夏祖先黃帝的子孫。[76]


  其實,孝文帝推行姓氏改革,并非數典忘祖,而是貫徹北魏開國皇帝道武帝的意圖。道武帝在登基時就曾贊許朝廷群臣所謂“國家繼黃帝之后”的奏言:


  天興元年,(道武帝)定都平城,即皇帝位,立壇兆告祭天地……事畢,詔有司定行次,正服色。群臣奏以國家繼黃帝之后,宜為土德,故神獸如牛,牛土畜,又黃星顯曜,其符也。于是始從土德,數用五,服尚黃,犧牲用白,祀天之禮用周典。[77]


  由“宜為土德”等語可以知道,《序紀》中所謂“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的說法,并非魏收撰寫《魏書》之際的發明,而是北魏初期就已經杜撰的。有道武帝作為榜樣,孝文帝的態度便十分堅定,不但自己改姓元,而且敢于將全體部落姓氏都改成為漢姓,統統認作黃帝的后裔。


  道武帝之所以會自認黃帝后裔,那是聽從崔宏建議的緣故。[78]崔宏屬于漢族高門士族,提出這樣的建議很合乎他維護華夏傳統的立場。[79]不過,并非華夏族的道武帝,卻對于崔宏的傾向性如此鮮明的建議不覺反感,未嘗不是因為他曾受過在北魏之前進入中原的鮮卑慕容氏、氐族苻氏、羌族姚氏等編造祖宗故事的啟迪。


  慕容氏是比拓跋氏更早自稱黃帝后裔的部族,據稱慕容魔的先祖為有熊氏之苗裔,[80]而有熊氏是黃帝所在氏族。苻洪被編造為有扈之苗裔,[81]有扈氏是被夏后啟滅亡的部落,[82]卻被苻氏供奉起來。姚弋仲的先祖據稱為舜之少子,因為該少子被禹封在西戎,故而世為羌酋。[83]慕容、苻、姚等部族的姓氏原本自成體系,但是當他們在中原建立政權以后卻偏要編造故事,將其先祖安排到華夏的某個姓氏之下。這些部族的首領如此煞費苦心,就是為了盡快地讓華夏的民眾接受他們建立的政權。


  《晉書》是唐朝房玄齡等編撰的正史,晚于《魏書》問世,但上述三篇載記的史料應該源于晉末十六國之際,所述三家部族關于祖先的說法與后來的唐朝人絕無關系,應該是十六國時人編造的。道武帝在淝水之戰前曾經流落中原,對于苻、姚等部族的故事或許略有所聞;特別是,他早年與慕容氏尤為親近,對其自稱黃帝后裔之事應該有所了解。[84]道武帝頗能理解這三支部族追溯祖先故事的用意,所以他在北魏建國之初就能不囿于民族的偏見,而聽從崔宏的建議,立即高調地認可黃帝為其祖先。在追溯祖先的故事方面,慕容氏最為大膽,徑直以有熊氏為其祖先,但是理由含混;苻氏不夠大膽,選擇了不甚令人注意的有扈氏為其祖先;姚氏力圖將其祖先與五帝之中的兩位掛鉤,還提出了所謂的依據:這三支部族的事例成為拓跋氏認祖的先導。道武帝倡導的追溯祖先的說法,正是在對比這些部族說法的優劣之后提出的。所以,拓跋氏的作為最大膽,居然將祖先徑直安排為黃帝的直系孫輩;而且,還在編造其依據上下足功夫,于是就有了“拓跋”與“后土”對譯的說法。


  在厘清北魏編織之早期歷史的基礎上,姚大力對道武帝的用意提出了精湛的看法:


  皇始、天興年間對拓跋先世史的重構深受漢文化觀念的影響。初入平城的道武帝居然能接受如此形態的一部遠古史,證明他那業已醞釀就何等堅定的統治北中國的意志。[85]


  北魏建國之初就能著手重構其先世史,系外因與內因共同促成。慕容、苻、姚等部族的認祖,是各自與漢族求同的表象;崔宏的提議,具有華夏士族積極接納北族的意義;道武帝的堅定意志,則反映出拓跋氏的強烈傾向:種種因素的交織使得拓跋先世的歷史烙上了深深的漢文化印記。這部重構的先世史,被道武帝的后人孝文帝深刻領悟和充分發揚,于是就有了太和年問的定姓族和改漢姓運動。此后,經過不斷的修正,以黃帝為祖先的說法在拓跋氏朝廷終于獲得認同。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生活在東魏北齊間的魏收才敢在《魏書》開篇第一句就抬出華夏的祖先黃帝。


  返回來考察司馬遷的“黃帝紀”所載世系,便不得不承認,北魏王朝將拓跋氏的祖先掛到昌意名下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其一,昌意是嫘祖之子,而嫘祖為黃帝正妃,則拓跋氏為黃帝嫡系,并非庶出;其二,昌意長子顓頊接替黃帝而成為五帝之中的第二位,作為昌意少子的拓跋初祖則與顓頊輩份相當,地位也極高;其三,昌意有兄長玄囂,玄囂這一支直到孫輩高辛才獲得帝位,高辛即五帝之中的第三位帝嚳,但對于拓跋初祖而言已經處于族子的輩份。[86]在輩份和地位兩個方面,昌意少子都占據了制高點,不但北朝部落姓氏望塵莫及,華夏姓氏中也極少有超越者。由此看來,拓跋氏遠認昌意少子為其初祖,正是為了表示,雖然他們居處偏僻,但是與黃帝的血緣關系卻是至親至近的,其氏姓最為優越。這的確是超越前人的設計,從道武帝到孝文帝焉能不樂于接受和發揚之呢?


  拓跋氏遠攀黃帝之胤的效果可以從以下這段記載看出:


  眾議以薛氏為河東茂族。帝曰:“薛氏,蜀也,豈可入郡姓!”直閣薛宗起執戟在殿下,出次對曰:“臣之先人,漢末仕蜀,二世復歸河東,今六世相襲,非蜀人也。伏以陛下黃帝之胤,受封北土,豈可亦謂之胡邪!今不預郡姓,何以生為!”乃碎戟于地。帝徐曰:“然則朕甲、卿乙乎?”乃入郡姓,仍曰:“卿非‘宗起’,乃‘起宗’也!”[87]


  不難看出,雖然孝文帝受到薛宗起無禮的沖撞,但他的內心卻是宜嗔宜喜的。嗔的是,薛宗起刨根問底,居然敢挖苦皇族謂之“胡”;喜的是,薛宗起能在朝廷公開承認拓跋氏為黃帝之胤;更為可喜的是,河東茂族薛氏的社會地位最終要由拓跋皇帝認可。由此可見,編造拓跋氏的祖先源自黃帝的故事,最得便宜者竟然是拓跋氏。孝文帝熱衷于姓氏的漢化,表面上似乎在向華夏這邊靠攏,實質上是將華夏族與部落姓族一起置于拓跋氏之下。這樣做的宗旨當然是著眼于北魏政權的鞏固,不過在客觀上也有力地推動了民族的融合。


  要之,拓跋氏早期的歷史并非魏收的編造;魏收的貢獻在于,遵循司馬遷的體例,將北魏建國以降陸續修訂而成的先世史輯入《魏書》。通過這樣的編輯,全面地總結了十六國北朝時代民族融合的巨大成就;通過這樣的總結,將黃帝從華夏祖先推廣成為北朝各族共同祖先。


五、結論


  黃帝的形象,在脫離傳說境界以后是向神仙偶像與歷史人物兩個方向發展的,而黃帝神仙偶像的出現遠早于黃帝歷史人物的形成。司馬遷編撰《史記》建立起中國歷史的系統,并以黃帝為該書首篇本紀第一人,從而劃清歷史人物與傳說人物的界限。司馬遷采集眾多與黃帝相關的文獻和傳說資料,努力排除方士對黃帝的神仙化宣揚,使黃帝凝煉成介于虛實之間的人物,尊崇為封建帝王的理想樣板,供奉為華夏的始祖,這才將黃帝的歷史形象塑造成型。


  然而,司馬遷的作法引起諸多學者的質疑乃至否定,而且愈往后世批判者愈多。司馬遷筆下的黃帝是否符合歷史真實,他以黃帝為《史記》第一人的做法是否妥當,或許還將爭論下去。不過應該看到,司馬遷塑造的黃帝形象,雖然與上古黃帝的真相不盡相合,卻符合漢武帝時代的現實需要。


  從高祖創業到武帝集大成,西漢王朝在政治上經歷了建立政權、鞏固政權和建設政權三大發展階段。在軍事上,北定匈奴,南安諸越,構筑成龐大的封建帝國;在意識形態方面,則罷黜百家,確定了獨尊儒術的思想體系。面對如此恢弘的形勢,迫切需要總結歷史的經驗與教訓,以利于鞏固劉氏家天下的專制統治局面,以利于發展漢族為主體的大一統宏圖。與漢武帝同處一個時代的司馬遷,將黃帝加以世俗化、個體化、楷模化和祖宗化的塑造,為專制集權的封建制度樹立起膜拜的象征,為華夏各族擎起集合的旗幟,在客觀上順應了歷史的發展。


  漢武帝之后,劉氏兩漢王朝維持二百余年。東漢末年,在黃巾起義及軍閥混戰的轟擊下,以漢族為主體的封建中央集權統治大堤崩潰了。此后,華夏大地經歷了分裂割據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動蕩不安的局面和連綿不斷的戰爭,如同洶涌澎湃的波濤,刷洗了作為華夏文明發祥之地的中原大地,標志華夏傳統的黃帝歷史形象似乎可以擯棄了。然而實際并非如此,物質文明雖遭破壞,精神文明卻依舊長存。


  動亂與戰爭引起頻繁的民族遷徙,成為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社會特征。大量華夏民眾從中原奔向周邊,華夏傳統文化也隨而播撒到偏僻的遼西、漠南、雁北、河西、西蜀、江南等地。與華夏民眾遷徙的方向相反,匈奴以及胡、羯、鮮卑、氐、羌、烏桓等部族不斷涌向中原,在洛陽與長安之間散布,并帶來異彩紛呈的文化。民族遷徙難免引發紛爭,但也加深了民族交往,加速了文化交流。經過十六國割據與北魏統治,民族遷徙運動逐漸停滯,民族融合成為社會發展主流。于是,從中原播撒到周邊的華夏傳統文化,經過一番曲折途徑之后陸續從各地匯攏起來,在北魏都城洛陽撞擊到一起,形成為民族文化融匯的高潮。不過應當認識到,這場文化融匯的主體雖然是華夏文化,但此時的華夏文化已不同于秦漢傳統的華夏文化。這是因為,當年播撒到周邊地區的華夏文化,都已不同程度地吸收了所在地區的各部族的文化,含有濃郁的異族成分。由于種種文化熔于一爐,傳統的華夏文明升華了,不但內容豐富,而且精神清新。所以,經過升華的文明,雖然依舊以華夏傳統為主干,但是能夠被北朝各部族普遍接受。于是,文化的融匯反過來又推動民族的融合,而此時的民族融合,不僅是廣泛的,而且是深層次的。[88]


  這樣的歷史動向被北魏孝文帝敏銳地感悟到了,他適時發動姓氏改革運動,通過姓氏的全面漢化達到令北朝各族承認同宗共祖的目的。其效果,恰如顧頡剛形象地比喻的那樣:


  我們的古史里藏著許多偶像,而帝系所代表的是種族的偶像……但各民族間的種族觀念是向來極深的,只有黃河下流的民族喚作華夏,其余的都喚作蠻夷。疆域的統一雖可使用武力,而消弭民族間的惡感,使其能安居于一國之中,則武力便無所施其技。于是有幾個聰明人起來,把祖先和神靈的“橫的系統”改成了“縱的系統”,把甲國的祖算作了乙國的祖的父親,又把丙國的神算作了甲國的祖的父親。他們起來喊道:“咱們都是黃帝的子孫,分散得遠了,所以情誼疏了,風俗也不同了。如今又合為一國,咱們應當化除畛域的成見!”這是謊話,卻很可以匡濟時艱,使各民族間發生了同氣連枝的信仰……借了這種帝王系統的謊話來收拾人心,號召統一,確是一種極有力的政治作用。[89]


  孝文帝正是顧頡剛所說的“聰明人”,他為了使各民族間發生“同氣連枝的信仰”而進行姓氏改革;他的姓氏改革能夠成功,就是因為高擎黃帝這面旗幟。


  孝文帝之前的慕容魔、苻洪、姚弋仲等是“聰明人”,孝文帝之后的魏收也是“聰明人”。魏收縱觀北朝巨大民族融合潮流,總結孝文帝姓氏改革成就,將以北魏與東魏為主要內容的《魏書》撰寫成為拓跋氏的通史。他創立《官氏志》的“姓氏志”,以梳理諸部落的漢化姓氏,又在《序紀》之中將黃帝尊為拓跋初祖的祖先。魏收的做法顯然過于大膽,作為北朝各族共同祖先的黃帝,與上古黃帝的真相存在很大差別,也遠不同于司馬遷筆下的歷史形象。然而,黃帝的歷史形象,在灌注蠻族的新鮮血液之后,被推廣成為北朝各族共同祖先的形象,客觀上順應了新的歷史發展形勢。


  司馬遷撰寫《史記》,將黃帝的形象塑造成型;魏收撰寫《魏書》,將黃帝的形象弘揚推廣:這正是兩位史家的歷史貢獻。不過,當黃帝被推廣成為北朝各族共同祖先的形象以后,就跳出了歷史形象的框架,而被放大成為人文初祖的形象。至此,歷史學家的歷史使命基本完成,他們將黃帝的人文初祖形象交給了社會。此后,黃帝的形象又被多次弘揚,每次弘揚都與當時社會的形勢密切關聯,也都在客觀上順應著更新的歷史發展形勢。


  魏收之后,弘揚黃帝的方式并不僅限于撰述正史了。孫隆基談到的“奉黃帝為華夏畛域之奠立者”的王夫之和“將黃帝轉化為民族始祖”的“清季的漢民族主義分子”,也都是顧頡剛所說的“聰明人”,他們的歷史貢獻同樣不容忽視。正是由于眾多“聰明人”的長期努力,黃帝的人文初祖形象從原屬北朝統治的黃河流域推廣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在寬廣的中華大地播撒開來,并且普遍地深人人心。所以,進人近現代的中華民族,依舊需要黃帝這面旗幟。如所周知,為了推翻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同盟會高擎起象征民族復興的黃帝旗幟;為了中華民族的生存,國共兩黨都曾以祭奠黃陵的方式倡導萬眾一心的團結,以戰勝日本帝國主義強寇。


  經過史家精心塑造和社會長期弘揚,黃帝已經成為海內外公認的中華民族人文初祖,成為廣泛團結世界華人的旗幟。如今的黃帝形象更加遠離上古時代,但是依舊適應中華民族發展的需要: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則。



注釋: 


[1]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1《纂史隨筆三》“黃帝故事的演變次序”條,《顧頡剛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31頁 


[2]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16《史林雜識初編》“黃帝”條,《顧頡剛全集》,第407—408頁。 


[3] 《史記》卷1《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6頁。 


[4]陸懋德:《史學方法大綱》第3編第3章, 《民國叢書》第61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影印本,第55頁。 


[5]陸懋德:《評顧頡剛(古史辨)》,顧頡剛編:《古史辨》第2冊,《民國叢書》第65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影印本,第384頁。 


[6]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分論一第2章,《飲冰室合集》第12冊《專集》之99,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9—50頁。 


[7]顧頡剛:《戰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偽》,呂思勉、童書業編:《古史辨》第7冊(上編),《民國叢書》第70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影印本,第47頁。 


[8]顧頡剛:《戰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偽》,呂思勉、童書業編:《古史辨》第7冊(上編),《民國叢書》第70冊,第47—48頁。 


[9] 《史記》卷13《三代世表》,第487頁。 


[10]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2《泣籲循軌室筆記五》“《史記》、《漢書》取舍之異”條,《顧頡剛全集》,第255頁。 


[11] 《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320頁。 


[12]孫隆基:《清季民族主義與黃帝崇拜之發明》,《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 


[13]黃震:《黃氏日鈔》(七)卷46《讀史》之一“史記·五帝紀”條,鐘肇鵬選編:《(宋明)讀書記四種》第1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1—2頁。 


[14] 《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1—12、14頁。 


[15] 《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第一冊之二《尚書正義》卷2《虞書》之《堯典》、《舜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本,第247—263、264—281頁。 


[16]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5《史一》,《續修四庫全書》第11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549頁下欄—550頁上欄。 


[17] 《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15、20—22、38頁。 


[18] 《大戴禮記》卷7《五帝德》,《四庫全書精華》經部第4冊,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影印本,第283頁下欄。 


[19] “神靈”在梁啟超的引文中作“神明”。 


[20] 《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3—6頁。 


[21]王仲孚:《黃帝制器傳說試釋》,《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76年第4期。 


[22]林立仁:《論〈史記·五帝本紀〉首黃帝之意義》,《人文社會學報》總第5期,2009年3月。 


[23] 《禮記正義》卷46《祭法篇》,《十三經注疏》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本,第3445頁上欄。 


[24]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1篇第1章,北京:三聯書店,1955年,第20頁。 


[25]范文瀾:《中國通史》第1冊第1編第1章第3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19頁。 


[26]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第1冊第1章第3節,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10頁。 


[27]郭沫若主編:《中國通史》第1冊第1編第3章第3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8頁。 


[28] 《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9頁。 


[29] 《大戴禮記》卷7《五帝德》,《四庫全書精華》經部第4冊,第283頁下欄 284頁上欄。 


[30]李鄴嗣:《杲堂文鈔》卷4《五帝本紀論》,《叢書集成續編》第124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影印本,第141頁下欄。 


[31]薛士學:《書小司馬補三皇紀后》,陳繼聰等編:《蛟川先正文存》卷14,中山大學圖書館藏光緒八年(1882)刊本,第33頁。 


[32]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355頁。 


[33]張強:《司馬遷學術思想探源》第六章第三之(二),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60頁。 


[34]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404頁。 


[35]李鄴嗣:《果堂文鈔》卷4《五帝本紀論》,《叢書集成續編》第124冊,第141頁下欄—142頁上欄。 


[36]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3931394頁。 


[37]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394頁。 


[38]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7《緩齋雜記一》“漢武帝被捧成活黃帝”條,《顧頡剛全集》,第142—143頁。 


[39]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7《緩齋雜記一》“《封禪書》訖于天漢三年”條,《顧頡剛全集》,第143頁。 


[40]李景星:《四史評議·史記評議》之《封禪書第六》,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32頁。 


[41]李景星:《四史評議·史記評議》之《封禪書第六》,第32—33頁。 


[42]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364—1395頁。 


[43]崔述:《補上古考信錄》卷上,《叢書集成A新編》第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726頁下欄—726頁上欄。 


[44]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403—1404頁。 


[45] 《史記》卷28《封禪書》,第1388—1389頁。 


[46]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3《旅杭雜記二》“漢武有一事,黃帝即多一事”條,《顧頡剛全集》,第622頁。 


[47]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3《忍小齋筆記》“西漢中葉所創古史不占勢力”條,《顧頡剛全集》,第13頁。 


[48]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3《忍小齋筆記》“黃帝之變化”條,《顧頡剛全集》,第13頁。 


[49] 《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301頁。 


[50] 《顧頡剛讀書筆記》卷2《東山筆乘(一)》“帝系表和(帝系)所無”條,《顧頡剛全集》,第360頁。 


[51] 《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作《五帝本紀》第一”條司馬貞《索隱》引應劭云,第3301頁。 


[52] 《史記》卷2《夏本紀》、卷3《殷本紀》、卷4《周本紀》,第49、91、111頁。 


[53] 《史記》卷40《楚世家》、卷36《陳杞世家》、卷36《陳杞世家》、卷38《宋微子世家》、卷31《吳太伯世家》、卷33《魯周公世家》、卷35《管蔡世家》、卷37《衛康叔世家》、卷39《晉世家》、卷42《鄭世家》,第1689、1575、1583、1607、1445、1515、1563、1589、1635、1757頁。 


[54] 《史記》卷34《燕召世家》、卷44《魏世家》、卷45《韓世家》,第1549、1835、1865頁。


[55] 《史記》卷5《秦本紀》,第173頁。 


[56] 《史記》卷43《趙世家》,第1779頁。 


[57] 《史記》卷41《越王勾踐世家》,第1739頁。 


[58] 《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79頁。 


[59] 《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80頁。 


[60] 《史記》卷46《田敬仲完世家》,第1880頁。 


[61] 《史記》卷114《東越列傳》,第2979頁。 


[62] 《史記》卷1《五帝本紀》“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條司馬貞《索隱》,第9頁。 


[63] 《史記》卷32《齊太公世家》“東海上人”條司馬貞《索隱》引譙周曰,第1477頁。 


[64] 《漢書》卷1下《高帝紀下》“贊曰”,第81—82頁。 


[65] 《漢書》卷20《古今人表》,第863、866、867頁。 


[66] 《后漢書》卷59《張衡傳》“又條上司馬遷、班固所敘與典籍不合者十余事”條,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40頁。 


[67]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四庫全書》第24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964頁上欄—966頁上欄。 


[68]崔述:《唐虞考信錄》卷1,《叢書集成A新編》第5冊,第622頁。 


[69] 《魏書》卷1《序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頁。 


[70] 《魏書》卷1《序紀》,第1—3頁。 


[71] 《魏書》卷113《官氏志》,第3005—3006頁。 


[72]李憑:《北魏離散諸部問題考實》,《歷史研究》1990年第2期。 


[73] 《魏書》卷113《官氏志》及該卷校勘記23、24,第3006—3014、3019頁。 


[74] 《魏書》卷113《官氏志》,第3015頁。 


[75] 《資治通鑒》卷140,建武三年正月條載,漢族高門四姓為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和太原王氏。(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4393—4394頁) 


[76] 《魏書》卷7下《高祖紀下》,太和二十年正月丁卯條,第179頁。 


[77] 《魏書》卷108之一《禮志一》,第2734頁。 


[78] 《資治通鑒》卷110,隆安二年十二月己丑條,第3484頁。 


[79] 《魏書》卷24《崔玄伯傳》,第620頁。 


[80] 《晉書》卷108《慕容魔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03頁。 


[81] 《晉書》卷112《苻洪載記》,第2867頁。 


[82] 《史記》卷2《夏本紀》,第84頁。 


[83] 《晉書》卷116《姚弋仲載記》,第2959頁。 


[84]李憑:《北魏道武帝早年經歷考》,《中國史研究》1992年第1期。 


[85]姚大力:《試論拓跋鮮卑部的早期歷史——讀(魏書·序紀)》,李憑、趙導亮主編:《黃帝文化研究——縉云國際黃帝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1頁。 


[86] 《史記》卷1《五帝本紀》,第10、11、13頁。 


[87] 《資治通鑒》卷140,建武三年正月條,第4395頁。 


[88]李憑:《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移民運動與中華文明的整體升華》,《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1期。 


[89] 《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1《古史辨第四冊序》,《顧頡剛全集》,第110—111頁。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0BZS027)“北魏洛陽時代文明研究”階段性成果。感謝匿名審稿專家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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