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邂逅竇唯的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丁武也在場。
東四的隆福大廈,頂層一家新開的迪廳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舞池里,長發飄飄的竇唯情不自禁地把手移到長發飄飄的姜昕的腰際。
那年她剛上大一,夢想有一天能像胡慧中那樣坐在聚光燈下的高腳凳上邊彈吉他邊唱歌。
從迪廳出來已是凌晨,姜昕說服同行的閨蜜接受搖滾青年們的邀請,一起去東單吃宵夜。竇唯一直緊跟著她,并趁上廁所之機叮囑姜昕:“他們都挺‘壞’的,你最好別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們!”
多年后有一場罵戰,竇唯指責丁武不思進取,靠往昔的光環拿了不少姑娘的一血?;厮莓斖恚贿吺潜茸约捍笃邭q、風流倜儻的丁武,另一邊是光彩奪目的姜昕,青澀的竇唯會緊張也在情理之中。
半年后,在黑豹樂隊的一場公演上,姜昕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光芒萬丈的主唱竇唯。那是兩個音樂天才由基因驅使的不可遏制的沖動,一直持續到另一個更為強悍的基因的出現。
如果沒有王靖雯,竇唯和姜昕就是一對天馬行空的璧人。
她為了他退學,搬進他位于雍和宮附近胡同里的家。倆人經常睡到日上三竿,一面吟誦“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熟,不覺日遲遲”,一面穿衣起床。伴著重金屬樂洗漱完畢后好整以暇地精心打扮,宛若參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一般隆重,無懼路人異樣的目光前往馬克西姆餐廳與樂隊會合,在一片“范兒夠正的”贊美聲中蹦上舞臺……
沒有演出或排練的下午,竇唯會像何勇的歌里唱的那樣“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
姜昕捋了捋被暖風拂起的長發,遠眺西山的淺影和天邊的彩霞。她垂首閉眼,把臉貼在竇唯的后背上,感受那沁人心脾的芳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兩人坐在護城河沿岸的草坪上,數點點繁星,看萬家燈火。情至深處,總是忍不住鉆進那片蔥蘢的草木……
每見繁盛,必感凋零。
當我在姜昕的回憶錄里讀到“元旦晚會風波”時,便知這段感情如懸崖墜地,無可挽回了。
當晚,在外交人員大酒店,黑豹的演出剛進行到一半,一個臺灣歌星湊到姜昕身邊搭訕。雖然沒聊多久,但竇唯還是繃不住了,忍到一段Solo到來時,將麥克風插到架子上,跳進臺下的人群,不由分說把姜昕拽到后臺休息室反鎖起來,直至尾奏響起。
單親家庭的孩子本就缺乏安全感,敏感的竇唯又對搖滾圈過于隨便的男女關系不以為然,暴跳如雷也是意料中事。
不過,很快就輪到姜昕揪心了。
隨著黑豹的第一張專輯出版并大獲成功,竇唯名滿天下,向他投懷送抱的女孩忽如一夜春風來。
一天,姜昕無意中在褥子下面發現封情書。信里,迷妹大訴衷情,說給竇唯織了雙毛線手套。
她如臨大敵,翻箱倒柜,找到那雙手套后連同信紙撕得粉碎,扔進廁所。二人爆發了劇烈的爭吵,和解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幼稚的姜昕決定“報復”,在閨蜜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30歲的有錢大叔。她搬回了父母家,開始跟向她表白的大叔約會,接受他饋贈的BP機甚至房子。
《挪威的森林》里,綠子渴望渡邊陪她過夜,渡邊卻擔心違反學校的紀律。綠子威脅他說,如果不陪自己,就坐在地上哭,并同第一個跟她搭訕的男人去開房。
渡邊只好讓步,冒著巨大的風險陪了綠子一夜。
戀愛是意志的較量,失戀的痛苦很多時候源于意志的挫敗。愛情則堪稱權力的毒藥,當你發現除了雙親之外還有人在乎你的感受、遷就你的脾氣時,就等于獲得了一種極易上癮、患得患失的特權。
竇唯嘗到了大權旁落的痛苦,在跟那個第三者談判時激動道:“對,你是能給她很多東西,可是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你給不了,那就是快樂!而且你現在能給她的,相信有一天我也能!”
姜昕心花怒放,交還了傳呼機和房門鑰匙。竇唯望著大叔的凌志車消失在胡同口,轉過頭來對姜昕道:“總有一天,我會開車帶你去兜風!”
當那一天到來時,竇唯已經是王靖雯的老公了。
姜昕注定只屬于黑豹時期的竇唯,屬于那個長發披肩唱《Don't Break My Heart》的搖滾明星。而當竇唯用斷發告別昨日之我,出走黑豹,組建“做夢樂隊”時,姜昕已無法在藝術上與他產生共鳴。
這是一條孤寂而迷人的探索之路,高處不勝寒。緊張、興奮、茫然的竇唯在冷清的道旁看見王靖雯遺世獨立的背影,如夢似幻。
如果姜昕意味著本我和此岸,那么王靖雯則代表了超我與彼岸。一個是安穩的幸福,一個是未知的誘惑。
在后者的猛烈攻勢下,竇唯撕裂了,左右搖擺,成為世人眼中腳踏兩只船的“渣男”。
一次,他似乎下定了決心,面對從天而降、泫然若泣的王靖雯,不為所動。安慰好她后給家里打電話,告訴姜昕等自己回來。
當晚大雨傾盆,街上空無一人。姜昕在胡同口焦急地張望,終于看到騎車歸來的愛人。
竇唯扔了自行車,沖上去摟住渾身濕透的姜昕,高聲道:“我想告訴你,我今天再對你說一遍——我決定了,我選擇你!”
不知是真的聽不清,還是想再聽一遍,姜昕揚起了頭:“你說什么?”
竇唯一字一頓道:“我說我決定了,我要和你在一起!相,信,我,嗎?”
姜昕心滿意足,拼命點頭。
他拉起她的手:“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一路狂奔,來到護城河邊。
“你知道嗎,有首歌,名字叫‘Make Love In The Rain’?”
竇唯疾風驟雨地脫了T恤,鋪在草地上,Make Love In The Rain……
然而沒過多久,他又故態復萌。像不能自拔的癮君子一般,哽咽著給在外地走穴的姜昕打電話,求她回來看著自己,哪兒也別去,以免忍不住再次犯錯。
就這樣,重復說過的話、流過的淚和做過的決定,希望之光反復明滅,兩個快要溺斃的年輕人找不到出路,看不到盡頭,苦苦掙扎。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竇唯認真思考過一個無解的問題:幸福到底是什么?
他問姜昕:“要是我不做音樂了,干脆就在胡同口開一家雜貨鋪,或者去一所小學當音樂教師,你還會愛我嗎?還會覺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嗎?”
姜昕道:“那樣我會覺得可惜的!”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當初選擇做音樂究竟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出唱片,被好多人捧著、盯著?”
“可你舍得放棄嗎?那樣你就會覺得幸福了嗎?”
“要是有一天我做的音樂一文不值,再也沒有人說它好,你會怎么想?會失望嗎?”
“不會的!我相信你!”
“所以說,這是條‘賊船’,上去就很難下來!連你都這么想——不會的!的確,我是舍不得放棄,我已經‘中毒’太深……可是我怎么覺得,我的幸福也被它毀了……我不知道我在對誰負責,誰又能對我負責?”
姜昕無言以對。
“一個男人,至少應該能確定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愛他的。可是,我卻不能確定你愛的是我還是音樂……如果哪天,我只是臺下的一個聽眾,你還會注意到我嗎?”
姜昕生氣了:“你怎么會這么想?做音樂的多了,我怎么沒愛上別人?對,我是在那一刻愛上你的。可是,那是因為我發現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種男人!這有什么不對嗎?”
竇唯不依不撓:“但那一刻還是有它存在的,而不只是我。是它為我蒙上了一層面紗,才讓你沒有看清真正的我。真正的我是不可愛的?!?/span>
姜昕怒了:“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說服我離開嗎?可是,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竇唯握住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別生氣。我只是想告訴你,愛上一個做音樂的男人是危險的,因為我們會把生活當成音樂。而音樂,是讓人難以平靜的……所以我說,它毀了我的幸福,毀了我們的幸福?!?/span>
理想還是野心?愛情還是性欲?竇唯陷入了一場不知伊于胡底的黑夢。他不想傷害姜昕,不想消失個幾周又像大禮物一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他寧愿牽著她的手遠離喧嘩,去過田園牧歌的生活。然而,他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就像被人推搡著、牽引著,無能為力。
電影《東邪西毒》里,洪七問歐陽鋒:“這片沙漠的后面是什么地方?”
“是另一片沙漠,”歐陽鋒說,“每個人都要經歷這樣的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背后是什么。我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你會發現沒什么特別。回頭看,倒覺得這邊更好。但是以他的性格,不親自試一試是不會相信的?!?/span>
歐陽鋒說的其實是自己,他感慨道:“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但現在,我已經不想再知道了?!?/span>
可竇唯卻越走越遠,停不下來。于是短發變成了光頭,王靖雯變成了高原,直至孑然一身,四海無人對夕陽。作品也愈發縹緲,直抵靈魂深處。
姜昕終于明白了:我們來到這個美好的世界,彼此相逢,彼此問候,結伴同游一段短暫的時光。然后我們就失去了對方,并且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就像當初莫名其妙地來到世上一般。
再親近的人,也免不了“與君同舟渡,達岸各自歸”。不是生離,便是死別,不可能陪你走完全程。
明白了這個道理,人才可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再向任何人證明任何事,只是去體驗這苦樂交織、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最后你會發現,不論男女,作為動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濺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樣的,替彼此梳理毛發的眷戀是一樣的,被命運碾過的痛苦是一樣的,戀愛的狂喜和死亡的無奈也是一樣的。
很多年后,當皺紋爬滿姜昕的臉龐,她依然會記得初識竇唯的那個晚上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笑吟吟地問她:“跟我們在一起好玩嗎?”
姜昕老老實實地回答:“好玩兒!”
張炬得意地甩了甩頭發,從雙肩背里掏出一副蛤蟆鏡戴上,驕傲地宣布道:“所有的女孩都喜歡跟我們一塊玩兒!”
然后跨上哈雷機車,絕塵而去。
感謝大家支持,《你不必向這個世界證明什么》出版以來銷量一直很好,一度取得了當當網新書榜第三、分類榜第一的成績。出版社振奮不已,提供了20本新書做活動,就是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