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安妮的筆觸自由伸展于現時代每個角落，讀者也已習慣于將她理解為公司、公寓、商場、地鐵、飛機、網絡、荒村極地這些現代、后現代乃至前現代不同生活空間的同一個文字精靈——她善于用充滿靈性的筆墨，將這些生活空間的林林總總快速轉換為如花似夢的美學形象。
這種“即景惜物”的描寫，并非對聲色狗馬的沉迷和炫耀，并非為了制造可以作為商品變賣的“時尚”、“情趣”、“情調”。她不愿被眼前直接觸及的一切轄制，執拗地想一窺紛亂世象背后的真實。她常常驚愕于瞬間“偶在”，可以從坐飛機的經驗出發，可以借夜晚的焰火、細小的飾品、寵物、服裝、飲食、花草樹木、書本、談話乃至一切所聞所見來“格物致知”，思索常人想象不到的問題。
比如，街邊老農籮筐里用白棉線捆起一小把一小把的梔子花，在悶熱的夏夜為她帶來關于南方的回憶，乘興帶回家一把，因為忘記澆水，隔夜枯萎了，因此她想，“越是美，死便越顯慘淡”，這種“幾乎無事的悲劇”還令她想到梔子的另一面：“不甘愿被折離枝端失去了靈魂。不能做堅韌的行尸走肉。寧愿自毀至形容猙獰，被人丟棄。如此，這短而無救的美才深入骨髓，令人懷戀……這白色香花代表夏天的開始。如同一個女子不可捉摸的個性，無法調和的繾綣決絕。就是要這樣地，被你無法得到地深愛著。”（《清醒紀·梔子》）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詩經·邶風·谷風》），本是責怪以貌取人不見本質的淺薄——大頭菜和蘿卜的葉子只是“下體”（因為草木逆生），本根才更值得采擷——這種樸素的思想也適合我們對一切寫作的批評。古往今來，多少文字僅僅在事物的表面輕輕滑過，不肯（或無力）深入內里！
由某個不起眼的物象出發，或“比”或“興”或“賦”，迅速轉入、升華為某個形而上的“尋索”，這是典型的安妮筆法，滲透了她的全部寫作。
再看她如何寫大海：
“沙灘像蔓延出去的白色夢田。是。那是你在夢中見到過的田地。荒蕪沙丘。自由自在。每一個在深夜來到海邊的人，靈魂是脫去衣服的孩子。”
正因為如此赤裸敞開在海的懷抱，才能充分享受海的眷顧和海的愛憐：
“如果我暈眩，那是因為我的幻覺豐盛，能量薄弱。足以支持我對你的迷戀。不夠支持我們的快樂。所以。所以我只能獨自來到，深夜大海的身邊……這樣我才能睡著，才能忘記時間吞噬我的不留余地。”
這不是面對大海通常有的那種喃喃低語，而是把一己心緒和海的啟迪融為一體，是對大海和人生的雙重領悟：
“在歌舞升平的亂世，我們的歡喜沒有安穩。溫暖沒有根基。愛一個人又沒有諾言。沒有考驗。于是也就沒有相信。而相信。是大海的唯一真理。它要你屏住呼吸，沉入它的靈魂，甘愿被黑暗覆蓋。”
這篇《海嘯》是安妮完成的獨特的《海的夢》，但不像西晉作家木華《海賦》那樣單純描寫海的形貌，而是將海的啟迪、“海的真理”、作者在海邊靜心聽到的一切和盤托出。
本書還從《清醒紀》中選出了《小鎮》《大雪》《方言》《搬家》《質感》諸篇，手法各異，都能深得古人“賦比興”的奧妙。
《方言》一篇頗能見出安妮特殊“語感”之源泉。那是對母語靜心到虔敬的傾聽，只有這種傾聽才能幫助我們探知生命的秘密，因為語言中不僅蘊藏著秘密，也公開道出了秘密。聽，而后有所說，這是作家才能的本質。對方言的態度如此，看書的方式也異曲同工：
“看完一本書，即使覺得好，日后也常常想不起其中句子，也不會使用或擺弄。也許閱讀它，如同喝下的一杯清水，不過是維持日常生存。”（《眠空》）
安妮的“賦比興”不是勉強硬擠，而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靈光一閃。比如她在《眠空》里寫到許多花，“芍藥是注定要被犧牲的花朵”，“桂花有煙火暖氣，梔子濃烈執著，茉莉略帶軟弱，牡丹和月季甜蜜膩人，金銀花澄凈但過于易得。蘭花的香氣清幽悠遠，令人心生向往。”這固然是長期與花相對而得出的判斷，但也有一些花，比如夢中江南大宅盛開的有著“詭異的白色”的秋日蟹爪菊，驚鴻一瞥，卻留下極深的印象：
“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無意之中納入胸襟的紅寶石和珍珠，熠熠閃光。而我不知不識，未曾為這繁華富麗心生了驚怯。”（《素年錦時·大宅》）
那是少年與秋菊無邪的相遇，若非借著回憶，便無法復活。
“即景惜物”式的描寫，最要依靠想象力。關于想象力，劉勰說過一段有名的話：“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句話含有諷刺。劉勰是說，許多作家自以為想象力豐富，似乎與眼前心底所見所憶的風云山水并駕齊驅，實際并不如此美妙，“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單純的想象力會哄騙作家做出不自量力的判斷，自以為無所不能，但想得如何不代表寫得怎樣，最終要看你的語言能否與你的想象配合。語言和想象力如何才能配合得好？“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你的語言能力要令你仿佛能看見想象中的物色，讓你能用文字工具確實抓住它，這樣才能成功地把想到的寫出來，達到捕風捉影的效果。
“公寓電梯里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氣中常有氣味各異的香水芬芳停留。這些來源不清的香氣，使人產生一種想象。仿佛不可得到的帶有憧憬的愛戀之心。”（《眠空》）
作者寫這段話，是看到了香水氣味中跳動的那些“不可得到的帶有憧憬的愛戀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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