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詞欣賞（一）
虞美人（注1）
東風吹綻海棠開, 香榭滿樓臺。香和紅艷一堆堆, 又被美人和枝折, 墜金釵。金釵釵上綴芳菲, 海棠花一枝。剛被蝴蝶繞人飛, 拂下深深紅蕊落, “ 污奴衣” !②
—本篇據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
往釋①本篇敦煌原卷為伯蘭九九四。原卷題為《魚美人》, 據《教坊記》曲名改。② “ 污” 王校作“ 汗” , 原卷為“ 污” , 據改。
本詞是敦煌曲子詞中寫美人詞的名篇之一。王重民先生在詞集《引用敦煌卷子號碼及收藏記》一文中說’ “ 《魚美人》一首,書法在諸曲子詞卷中為最佳, 惜亦不著撰人姓氏?！?所以此詞仍然出于民間匿名詞家之手。
本詞歌詠美人折海棠花時的趣事。上片, 描寫和枝折花的情景下片, 描寫“ 污奴衣” 的經過。
上片“ 東風吹綻海棠花, 香榭滿樓臺?！睂懞Ｌ幕? 首句綻與開并不重復今綻指裂開一道縫, 如王禹僻《臘月》詩云：“ 日照野塘梅欲綻?！?所以此句言東風吹裂了蓓蕾, 催開了海棠, “ 綻” 后連著“ 開” , 表現海棠花開放的過程。次句, 榭與樓臺是兩種不同的古建筑, 榭是建在高土臺上的敞屋, 一般為木結構, 又稱為臺榭, 《書· 泰誓上》云：“ 惟宮室臺榭?！?孔傳“ 土高日臺,有木日榭。” 所以, 臺榭是指建在高木臺上的木榭, 而樓臺是指建在高土臺上的樓宇。例如, 在莫高窟217窟（盛唐）中, 盛唐時的民間畫匠畫的西方凈土變壁畫上, 就有臺榭與樓臺兩種不同的建筑, 足可證明我們應將這兩種不同的建筑加以區分?！?香榭滿樓臺” 是“ 香滿榭樓臺” 兩字的顛倒, 求其語氣的舒順, 展開自由的詠唱, 表現它民間詞不刻呆板的特性。這兩句明是寫花, 實則刻畫美人生活的環境, 臺榭樓宇、‘花園院落,分明是民間百姓向往的理想的境界, 用環境美來烘托少女之美。三句, 繼續寫海棠花,海棠花素以濃艷著稱, “ 香和紅艷一堆堆” ,“ 紅艷” 是唐代形容花色艷麗的最恰當的詞, 也是詩人們最愛選用的形容詞, 如杜牧詩云：“ 晚花紅艷盡, 高樹綠蔭初。” 沈侄期詩云：“ 園桃綻紅艷?！?說明海棠花這樣的香, 這樣的艷, “ 一堆堆” , 是民間俗詞, 即一簇簇, 又說明春意是這樣的濃, 此句又烘托出美人生活的環境之春意盎然?？傊? 前三句寫出花的香艷、生活環境的香艷和春意濃郁, 也暗喻即將呼之欲出的美人的香艷和她美妙的青春。下句轉入寫美人, 先寫美人連枝折花, 陡然一轉, 爆出三個絕妙的字：墜金釵, 就此煞住。這是傳神之筆。因美人連枝折花, 需要用力, 不覺搖落了頭髻上的金釵, 這一細節帶動了整個上片詞,增添了無限的春意, 使折花人的青春和神情體態都躍輝紙上, 這偶然的趣事增添了詩的興味, 使人覺得金釵非墜不可, 不墜便不足以調動上片詞中的美景。詩有詩眼, 詞也有詞眼。此三字就是詞眼, 有此三字, 全詞皆活。抓住這種生活中偶然的傳神的細節是不易的, 需要有敏銳的事物洞察力和深厚的藝術功力。
過片頗為藝術, 緊承金釵, 使詞意銜接貫穿, 可見寫此詞的民間詞家諳熟詞藝。下片, “ 金釵釵上綴芳菲, 海棠花一枝?！?也是傳神之細節, 神情體態和前面大為不同,一句寫出了多種動作,—--和枝折了花, 墜了金釵又拾起金釵, 然后又把金釵插在髻上, 最后再把海棠戴在釵上, 請看寫得何等精采?！?綴芳菲” 的“ 綴” 字十分考究, 綴者, 點綴, 裝飾, 芳菲指海棠花, 言金釵插在髻上以后, 才來“ 釵上綴芳菲” 之意, 所謂“ 綴” 者, 是把海棠側綴于釵頭上, 也就是臉部的側上方。這一系列動作, 都在前面兩句詞中表現出來, 寫得委婉曲折, 細膩生動。再下, “ 剛被蝴蝶繞人飛” 句, 使全詞導入了戲劇性的高潮, 也寫得十分精采, 前一詞“ 剛被” , 采取了民間俗詞, 即偏被之意, 如白居易《惜花》詩云：“ 可憐夭艷正當時, 剛被狂風一夜吹。” 剛被即作偏被解。俗詞體現了本詞的鄉土味的濃郁, 并表明了它的民間本色, 這兩字也道出了少女嬌柔的嗔, 真是聲情并茂。試想此句, 折花人如果沒有蝴蝶, 便顯不出花香人嬌, 而蝴蝶如果脫離了折花人, 也就顯不出春意的興隆和青春的氣息。妙就妙在蝴蝶翻飛, 卻悄悄落在美人的釵花上, 美人微微的一嗔, 輕輕的一拂, 呈現了整個春天的生氣和神髓。接著以“ 拂下深深紅蕊落, ‘污奴衣’ ” 收句,也很妙, 一句有一句的精采處, “ 紅蕊” ,指未開的花, 即花苞。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云：“ 嫩蕊商量細細開?！?即指此意。收句的意思是美人折花插在釵上, 海棠卻引蝴蝶繞人飛, 美人便去撲蝶, 花粉拂落到彩衣上, “ 污奴衣” 又是一嗔！輕輕三字, 嬌娟的神態畢露, 使層層曲折的詞意,以美人特別的嗔聲結束, 藝術構思新奇獨到, 起到的“ 曲終花不見, 庭前數聲鶯” 的絕妙作用。統觀全詞, 曲折多變, 顛撲迷離, 縱橫卑闔, 筆調自如, 仿佛大河, 順流而下, 仿佛舒氣, 一氣呵成, 非民間制詞高手無此筆力, 句句經得住推敲,顯示了了制詞深厚的藝術功力, 誠佳作也。
文\高國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