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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棋山莊詞話 中 (清)謝章鋌

  卷七
  黃甌論詞
  康熙中,閩縣黃御卜名甌著數馬堂問答,自天文至數學二十卷,曾于親舊見其稿本。然惟五行之學頗精,方伯黃學圃淑琬稱其占驗無不奇中,中亦有一則論詞。略云:余與友人拈韻作詞,因論詞要務頭上,用韻嘹亮,學者苦不知務頭為何物,亦從無有分明指出者。李笠翁乃以為詞之有務頭,猶棋之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信如此言,則務頭原無定位,惟佳句之所在便是務頭矣,非也。竊謂務頭乃詞中頓歇之處,千里來龍,聚于環抱之地。蓋于務頭上用字嘹亮,則余韻悠揚,不致板煞,而有聯絡貫串之妙。余按此說尤非。務頭言聲,非言辭也。如李之說,是詞中之緊句。如黃之說,是詞中之主意。均于務頭名義不合。南海梁章冉廷楠曲話云:中原音韻于北曲之務頭,臚列甚詳,而南曲絕無道及。嘯余譜載務頭一卷,究未析明。笠翁謂既不得其解,當以不解解之,不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此說良當。然余謂九宮譜定云: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即是務頭。其論雖創而實確也。君徵度曲須知內有字頭辨解一篇,字頭即務頭。所謂字端一點鋒鋩,見乎隱、顯乎微也。又云:善唱則口角輕圓,而字頭為功不少。不善唱則吐音龐雜,字疣著累偏多,此則務頭要嘹亮之說也。御卜又著振梅集、癡奴集、龍山集、振梅雜紀。其父名志輔,字翼素,著四書增刪繹注、毛詩要旨、列國圖考、全閩藝文鏡、墨池試草、明詩選、翼齋文集,不知世有傳本否。矮屋寒儒,埋頭故紙,不可謂非有志之士,然而殊可悲已,故略其姓氏于此。
  御卜又謂,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旁觀之又一態,近窺之一態,遠窺之又一態。數語頗俊,然此亦謂溫、李、晏、秦耳,若蘇、辛、劉、蔣,則如素娥之視虙妃,尚嫌臨波作態。
  徐興公論詞
  徐興公筆精中載詞品十則,然如宣宗之寄生草,六如之黃鶯兒,枝山之皂羅袍,王和卿之詠蚨蝶,林廷玉之詠酒,此皆論曲,論詞只五則耳。五則中如引文衡山滿江紅調,錯誤近半,無乃失檢太甚。茲為校正如右。“漠漠輕寒,寒字下句重出,別本作陰字是。正梅子弄黃時節。最惱是、欲晴還又雨,此句羨又字。寒又熱。寒上脫乍字。燕子梨花都過也,小樓無那傷春別。此下脫“傍闌干欲語更沉吟,終難說”二句,遂令上片無結語。
  一片片,榆錢莢。一點點,楊花雪。下二句與上二句原本互換。傍闌干、欲語更沉吟,終難說。此處脫“漸西垣日隱,晚涼清絕”二句,而誤將上片結語贅此,語意節拍,俱不相屬,尚得謂之佳作乎。池面盈盈深淺水,柳梢淡淡黃昏月。是誰人、吹徹玉參差,情凄切。”蓋明代少講減偷,故體制未辨,評騭多訛,興公有意炫博,遂生籠東之談。
  興公謂易安未嘗改嫁。以為易安作金石錄后序,在紹興二年,年五十有二,老矣。清獻公之婦,清獻應為清憲,王阮亭分甘余話曰:閑中今古錄論李易安晚節改適云,翁則清獻,為時名臣。又引瞿佑詩話:清獻名家厄運乖,羞將晚景對非才云云。以挺之為抃,謬矣。蓋以閱道謚清獻,而挺之謚清憲、故致此舛訛耳??な刂?,必無更嫁之理,持論精審,足為賢媛洗寃。國朝諸老,如竹垞、西堂輩,悉衍其說。
  鄭域,諸書俱云字中卿,此云字中鄉。近海鹽張詠川宗橚詞林紀事于中卿詞后小注詞品云云,即是興公此書,非升庵之詞品也。四朝聞見錄載中卿自作韓侂胄南園記,并礱石以獻。韓以放翁記為重,仆鄭石瘞之地。后韓敗,鄭獲免。蓋其人品不足道,而詞自是作家。如生日念奴嬌云:“嗟來咄去,被天公把作小兒調戲。蹀雪龍庭歸未久,還促炎州行李。不半年間,北朝南粵,一萬三千里。征衫著破,著衫人,可知矣。
  休問海角天涯,黃蕉丹荔,自足供甘旨。泛綠依紅無個事,時舞斑衣而已。救蟻藤橋,養魚盆沼,亦是經綸耳。伊周安在;且須學,老萊子。”此等作肩隨竹山,差無愧色。中卿,慶元中隨張貴謨使北,著燕谷剽聞二卷,故有蹀雪龍庭之語。
  四明近體樂府
  浪淘沙二十八字絕句耳,李主衍之為五十余字。陽關曲亦二十八字絕句耳,元人歌之至一百余宇。詞轉于詩,歌詩有泛聲,有襯字,并而填之,則調有長短,字有多少,而成詞矣。故竹枝、柳技諸體,無非詞,亦無非絕句也。然作譜者不錄此體,則失詞源。選集者盡錄此體,又紊詞界。若其人素不知按拍,而我于其詩卷中,強拈此等作,名之曰詞,列入詞選,不獨燕書郢說,頓失作者初心。而又詞又詩,反令二十八字并無一定歸宿。況沉香被詔,旗亭畫壁,采蓮欸乃之篇,江南紅豆之曲,無不登之弦管,盡應廁之減偷。今獨取竹枝、柳枝而入之,則抉擇更為失平,然則選詞之不必選此體也明矣。近鄞人袁陶軒鈞撰四明近體樂府十四卷,自唐至國朝凡百六十人,然如唐之賀季真知章,元之袁伯長桷,葛邏祿乃賢易之,明之屠田叔本畯,國朝之陳玉兒撰,羌無他作,只載竹枝、柳枝一二篇,遂得謂之倚聲家乎。又各家序履歷,而不序著述,令人無從考訂,亦是一失。至近體樂府之名,本周益公必大詞,卻非陶軒臆創也。
  宋趙立之聞禮選陽春白雪,將已作散列其中。近蔣子宣輯昭代詞選,張蔭嘉玉谷、沈瞻文光裕,實同排纂。而張、沈二君之作,互相參定刻入,且至四卷之多,皆非例也。當如絕妙好詞載于卷末,則得矣。袁陶軒亦用此例,附錄己作。其蝶戀花夾竹桃云:“一夜蕭蕭紅雨濕。搖動微風,斜映疏簾月。不信武陵春寂寂?,槴\淚灑相思血。
  人面那堪經歲別。翠袖當年,曾倚修篁立。沅水湘流都可惜。無情有恨花應泣。”賦物有新意,不徒工于粘合也。又秋闈題壁滿江紅云:“這破青衫,還只管、留他何用。單則是、年年矮屋,心枯骨痛。疏雨斜風詩鬢短,冷肴粗飯宮廚送。沒奈何、把酒問青天,天如甕。
  一點點,燈懸夢。一個個,虱逃縫。笑鼠肝蟲臂,文章屈宋。爛得羊頭君莫笑,看來雞肋時偏重。問何如、傀儡上排場,隨人弄。”陶軒困諸生二十年,舉孝廉方正,卒不遇,故未免文章憎命之嘆。有瞻袞堂集未刻。陶軒是書,刻于其甥鄭耐生喬遷,耐生妹壻周克延世緒善倚聲,嘗欲繪周郎顧曲圖,以匹陳檢討填詞圖。其壽菰山館集,錢塘陳云伯文述稱為直超北宋,早卒,耐生哀而破例附刻之。寒食浪淘沙云:“不了四山青。午暖啼鶯。杜鵑花密礙鞋行。扶起紙錢風力大,會做清明。
  我自訴卿卿。病與愁并。舊時潘岳鬢星星。渾不相干松樹下,一椀青精。”又調云:“為愛藕花香。單等斜陽。斷無氣力晚梳妝。手了一枝黃玉笛,吹過南廂。
  月自上蠡墻。今夜初涼。管他不慣野鴛鴦。坐到銀河西轉去,鐵樣心腸。”珍珠簾云:“睡魔去了眠難定。短屏山、又是燈花紅燼。襆被孤樓,客里秋懷冷。多謝墻梢殘月上,透一重、松窗簾影。休整。且不衫不履,欄干斜憑。
  芳徑。筼筜修倩,與芭蕉闊葉,浮青遙并。替我破寂寥,更送番風陣。只怪海棠花睡足,便緊喚、喚難蘇醒。清境。做明朝、半日小樓詩興。”病悶滿江紅云:“大約斯人,書不上、太常名姓。否則甚,壯年潦倒,兼之多病?;ㄎ创汉ㄔ黄G,草當風疾終須勁。怪奚奴、煮藥日安排,蕭蕭鼎。
  忙筆硯,猢猻性。愁歲月,蜉蝣命。忽夢中人告,此心休冷。天若早將君輩死,世誰更把吾文定。古須眉,何氏欲端詳,雞啼醒。”題虞小林繡幕圍香讀六朝圖買陂塘云:“笑儒生酸寒骨相,誰消艷福如此。明經三十頭顱老,那有尋常青紫。如幻耳。且幻出風流,紅杏尚書事。簪花女子,算偎我添香,泥卿捧硯、都付半張紙。
  人閑世。要賺金釵十二,商量先撇圖史。后堂歌舞通宵宴,孰解咬文嚼字。吾語爾。者富貴繁華,莫把詩書恃。各言其志。愿椎髻挑絲,布裙舂米,嬌女母邊侍。”他如滿江紅云:“詩卷定因排悶富,酒腸莫為憐錢窄。”鷓鴣天云:“楓瑟瑟,獲蕭蕭。許多秋影夕陽描。隔樓煙密長堤暗,一個僧歸第四橋。”賀新涼云:“不料尋常薪米債,也滿肩、付與英雄負。”又云:“思量西發長安笑。鏡中看、酸寒骨相,公侯未肖。況挾兔園殘冊子,狠欠玉堂才調。其氣疏達,頗不愧湖海樓中人。”竹垞選明詞,未就而卒,述庵得其草本而梓之,即今所傳之明詞綜也。余每惜其多滲漏,吳子律嘗有補人補詞之作,記其概于詞話中。近讀陶軒此書,所錄明詞,更出子律之外,凡四十八人。內若魏安、張楷、李文靖、鄔昭明等十余人,皆竹枝、柳枝絕句耳。其成詞者實三十余人,詞綜只登屠隆、錢光繡一二人,其余皆佚。夫四明一隅,尚且如此,則述庵之荒略多矣。況錢忠介肅樂、張忠烈煌言之輩,身為勝朝遺獻,其詞尤足增壇坫之光乎。當竹垞時容有忌諱,匿不得見,今則炳如日星矣。忠介唐多令云:“往事總堪嗟。歸心逐暮鴉,二十年、南北天涯。破屋半間還未許,浮云外,旅人家。
  白眼看繁華。風流安在耶。問奔馳、幾輛麻鞋。欲借東風重拾取,早蹴損。牡丹芽。”滿江紅云:“滿世瘡痍,何獨我、藜床支骨。應堪笑、新來病鬼,伴他貧客。一抹孤煙天外冷,數行香篆空中結。問年來、祠禱是何方,心頭血。
  春風起,幽禽說。秋草罷,聽鶗鴂。嘆幾何生世,繁華頓歇。京洛魚書千里恨,故園蝶夢三更月。怪陰陽、無故又欺人,凄涼絕。”忠烈步岳忠武韻滿江紅云:“屈指興亡,恨南北、皇圖銷歇。更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臺畔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凄切。
  漢苑露,梁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豪氣欲吞白鳳髓,高樓肯飲黃羊血。試撥云、待把捧日心,訴金闕。”有聲皆血,如過西臺下聽皋羽擊碎竹如意時。董閬石含莼鄉贅筆載忠烈就義詩極凄惋,有“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之句。而全謝山祖望鮚埼亭集,忠介忠烈神道碑,敘述最為詳核?;騻髦x山為忠介后身。
  姜宸英與姚鼐詞
  姜西溟宸英曰:“少時與客為長短句,亦不下百余曲。”又曰:“記壬戌燈夕,與陽羨陳其年、梁溪嚴蓀友、顧華峰,嘉禾朱錫鬯、松陵吳漢槎數君,同飲花間草堂。中席,主人指紗燈圖繪古跡,請為賦臨江仙一闋。余時與漢槎賦裁半,主人摘某字于聲未諧,某句調未合。余謂漢槎曰:‘此事終非吾勝場,盍姑聽客之所為乎。’漢槎亦笑起而閣筆。”湛園未定稿。今西溟集中無詞,殆以不愜意而盡刪之歟。然觀四明樂府所錄,如秋柳臨江仙云:“五更知有恨,碧月冷于霜。”未嘗非佳句也。姚姬傳鼐曰:“詞學以浙中為盛,余少時嘗效焉。一日,嘉定王鳳喈語休寧戴東原曰:‘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東原曰,‘何耶。’鳳喈曰:‘彼好多能,見人一長,輒思并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足畏也。’東原以見告,余悚其言,多所舍棄,詞其一也。”惜抱軒后集。然如詠蘆花水龍吟云:“霜濃幾夜,宿鳧影壓,玲瓏秋碎。”詠秋蝶臺城路云:“樓陰靜悄。正欲向東家,又依殘照。”未嘗非合作也。今人既不能勝場,又不忍舍棄,頭白有期,汗青無日,悲夫。
  李裕詞
  李房山裕倡詞學于四明,和者頗眾,其自業亦時有勝撰。旅舍題壁菩薩蠻云:“籬邊落盡西鄰棗??胀ヒ话肷锊荨S栌邪自菩摹O嗨荚诠柿?。
  此間空郁郁。似兔難離月。夢也阻人還。門前一帶山。”春曉羅敷媚云:“夜來翠幌春寒淺,醒也朦朧。睡也惺忪。多半迷離細雨中。
  春皇太似人無賴,一度東風。一度殘紅?;ㄐ懦瘉淼酱掏?。”秋思醉花陰云:“月影漸肥梧漸瘦。不道秋來驟。夜夜望明河,屈指佳期,又落牽牛后。
  手擷小紅涼露透。晚砌金風溜。離思繞天涯,驀地飛來,何處箜篌奏。”俞醉六經慕房山,欲得其傳,適喪偶,遂娶房山女,翁壻齒相若,比尤詞苑佳話。柳絮如夢令云:“片片飄來玉樹。舞向珠簾開處。無力自安排,一任東風措置。且住。且住。帶著春愁飛去。”其采桑子“柳會含煙榆會飛,畫出清明三月天”。則與房山鷓鴣天之“海上秋多黃葉村”句同一工妙也。
  西廬詞話
  陶軒西廬詞話曰:最愛倪韭山象占清明卜算子云:“山上送春風,雨又蕭蕭下。紅笑紅啼兩不分,是杜鵑開也。”嘗戲呼為倪杜鵑。韭山嘗自評所作不能蘊藉,先求疏通。夫不疏通未有能蘊藉者,韭山可謂知言矣。余謂韭山戲為內人寫照沁園春云:“請勿含羞,拂我吟箋,當君鏡臺。看一丸螺翠,同憐鬢發,三分脂粉,代暈雙腮。比恁風流,房中京兆,而我頭銜尚秀才。還無奈、每逢春離別,計日歸來。
  此中不盡情懷。悵少小、香閨夢幾回。但朝朝柴米,忙將時度,年年兒女,老把人催。花落庭前,月明窗外,我亦愁深不可猜。春何在,且微挑言笑,略展眉開。”此真可謂疏通矣。且以畫眉之筆,轉而傳神,吾知其非貌尋常行路人比也。
  顧梁汾詞
  顧梁汾短調雋永,長調委宛盡致,得周、柳精處。跡其生平,與吳漢槎兆騫最稱莫逆,秋笳之詩,彈指之詞,固是騷壇二妙。其寄漢槎寧古塔賀新涼云云,濃摯交情,艱難身世,蒼茫離思,愈轉愈深,一字一淚。吾想漢槎當日,得此詞于冰天雪窖間,不知何以為情。后來效此體者極多,然平鋪直敘,率覺嚼蠟,由無深情真氣為之干,而漫云以詞代書也。
  梁汾詠寒柳臨江仙云:“西風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又云:“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詠梅浣溪沙云:“凍云深護最高枝。”又云:“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待他移影說相思。”剔透玲瓏,風神獨絕,誠詠物雅令也。比之排比嫩辭,襞積冷典,相去豈不萬萬哉。余嘗怪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于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物卷中,則何也。夫詠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然儻無白石高致,梅溪綺思,第取樂府補題而盡和之,是方物略耳,是群芳譜耳,便謂超凡入圣,雄長詞壇,其不然歟。詠梅詞亦見賞于容若,容若有憶江南一闋,即因此詞而作。首曰:“新來好、唱得虎頭詞。”末曰:“標格早梅知。”中間即述此二句??梢姾梦恼?,知音自同也。恐觀者未省,聊復舉之。
  納蘭詞
  納蘭容若成德深于情者也。固不必刻劃花問,俎豆蘭畹,而一聲河滿,輒令人悵惘欲涕。情致與彈指最近,故兩人遂成莫逆。讀兩家短調,覺阮亭脫胎溫、李,猶費擬議。其中贈寄梁汾賀新涼大酺諸闋,念念以來生相訂交,情至此,非金石所能比堅。仆亡友侯官張任如仁恬,才高命薄,死之日,仆挽之云:“本是肺腑交,已矣,似此人間誰識我。可憐肝腸斷,嗟乎,從今地下始逢君。”戊申,仆寓居寧德,寒食懷人,凄愴欲絕,填百字令云:“春光似箭,看鶯嬌蝶懶,清明又到。梨樹陰陰聞故鬼,如訴如啼如禱。南國家山,杜鵑滴血,綠遍王孫草。滿城苦雨,柳條檐際飛掃。
  卻憶張籍當時,酒邊戲語,百樣添煩惱。寒食西風吹點淚,此際才為情好。一別六年,夜臺無雁,幽信何從討。孤游已屢,個人曾否知道。”蓋仆曾與君泛論交際,君笑曰:“清明肯流幾點淚,方見好也。”心怪其語不祥,越一年,而君竟歿。今讀容若“后生緣恐結他生里”句,山陽聞笛,愈增腹痛矣。
  漢槎梁汾友耳,容若感梁汾詞,謀贖漢槎歸,曰:“三千六百日中,吾必有以報梁汾。”厥后卒能不食其言,遂有“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句。嗟乎,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勖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容若嘗曰:“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又曰:“詞雖蘇辛并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詞傷才。”淥水亭雜識此真不隨人道黑白者。集中警句,美不勝收,略舉一二,以與解人共賞:語密翻教醉淺。
  心事眼波難定。如夢令花骨冷宜香。遠夢輕無力。
  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生查子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點絳唇感舊逗雨疏花濃淡改,關心芳字淺深難。浣溪沙妝罷只思眠。江南四月天。
  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
  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
  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菩薩蠻雨歇春寒燕子家。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閑窗伴懊儂。
  冷逼氈帷火不紅。
  不辨花叢那辨香。采桑子蕭蕭落木不勝秋,莫回首、斜陽下。一落索天將妍暖護雙棲。山花子惜花人共殘陽薄。春欲盡,纖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獨愁,卻又照梨花落。撥香灰天將愁味釀多情。鷓鴣天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蝶戀花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采桑子容若詞有飲水、側帽兩種,其刻本有通志堂集、顧梁汾合刻兩種。后袁蘭村通復梓飲水詞,附小倉山房合刻中。而最備者,莫如鎮洋汪仲安元治之納蘭詞,凡五卷三百二十三闋,比之袁本多百余闋,可謂搜羅無遺憾矣。然其中頗有失考。毛稚黃嘗自度曲名撥香灰,其句法字數與憶王孫俱同,但平仄稍異,容若淥水亭春望即填此調,因其中有“飏一縷秋千索”句,故自名秋千索。琵琶仙系白石自度腔,容若中秋闋即填此調,只第六句比原作少一字,原作載詞律第十六卷一百字類,仲安皆以為譜律不載,疑其為自度曲,非也。仲安刻是書竟,曾填齊天樂一闋,鐫板分同人索和,真好事者。詞云:“驂鸞返駕人天杳,傷心尚留蘭畹。艷思攢花,哀音咽笛,當日更番腸斷。烏絲漫展。認蠹粉蕓煙,舊痕凄惋。擁鼻微吟,怎禁清淚暗承眼。
  終慚替人過許,只為蘦落甚,重為排卷。白氎晨書,青燈夜校,忍記三生幽怨。蓉城夢遠。儻夢可相逢,此情深淺。傳遍詞壇,有愁應共搟。”仲安填詞有納蘭再世之目,替人句謂此也。
  余德水金云:容若,大學士明珠子,十七為諸生,十八舉鄉試,十九成進士,康熙癸丑二十二授侍衛,擁書萬卷,蕭然自娛,人不知為宰相子也。熙朝新語。丁藥園云:容若填詞,多于馬上尊前得之。吳園次序飲水詞末云: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云可怨,公言性吾獨言情,多讀書必先讀曲,嗟乎,若容若者,所謂翩翩濁世佳公子矣。亡友芑川最愛此詞,嘗手錄數十闋,并以百字令題其后。有云:“為甚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里。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既教諭臺陽,攜以渡海,辛亥臺亂,勤勞歿王事,其棺附舟南下,中途遇盜,遺稿秘鈔,俱付之洪濤巨浸中,悲夫。芑川又素愛李后主,每讀其詞,輒太息。嘗與余立題分詠,余頗訾南唐之失政,芑川見之,慍曰:“若此多情人,豈可不從未減乎。”乃以自填黃金縷示予曰:“重瞳又見江南李。垓下悲歌,變出柔腸里。懊惱小樓風又起。天涯何處黃花水。
  撮襟題遍澄心紙。好個翰林,可惜為天子。流水落花春去矣。斷腸猶說鴛鴦寺。”組織往事,意在言表,真詠古之妙則,甚愧余之褊旦腐也,牽連書之,以俟后之續詞苑叢談者。容若所著,又有大易集成粹言八十卷、陳氏禮記集說補正三十八卷、通志堂集二十卷。
  容若婦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述庵詞綜不及選。菩薩蠻云:“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云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聰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豐神不減夫壻,奉倩神傷,亦固其所。檢集中悼亡之作,不下十數首,其沁園春自敘云: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君圓。”覺后感賦長調:“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信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堪傷。欲結綢繆,翻傷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入愁鄉。”容若頗多自度曲,玉連環影、三十一字落花時、五十二字添字采桑子、五十字與促拍采桑子字同句異秋水、一百一字青衫濕遍、一百二十二字一曰青衫濕湘靈鼓瑟、一百三十二字一曰翦字梧桐是也。若踏莎美人、六十二字翦湘云八十八字則梁汾所度,取而填者。容若所與游皆知名士。震澤趙函曰:“惠山之陰,有貫華閣者,在群松亂石間,遠絕塵軌。容若扈從南來時,嘗與迦陵、梁汾、蓀友信宿其處,舊藏容若繪像及所書閣額,近毀于火,甚可惜也。”納蘭詞序而稗官中紅樓夢一書,或傳為容若而作,雖無左證,然相其情事,頗相類也。若隨園以為記曹通政,殆不然歟。
  卷八
  鄒祗謨詞
  鄒程村祗謨與阮亭、羨門游,故其詞修潔,有花間遺意。浣溪沙調不易填,以其句法近詩。程村別緒云:“何事連宵唱懊儂。雙垂斗帳繡芙蓉。凄清曉起怨征鴻。
  水驛蓬窗山驛店,夜程霜月曉程風。丁寧有限意無窮。”此卻恰好,且有余味。又南鄉子云:“妾身能自造春風。”水調歌頭中秋云:“剛道人間月半,天上月團圓。”造句亦奇,月半字見祭義及士喪禮,又岑參詩涼州三月半,韓愈詩南方二月半。
  國初三毛
  國初三毛:稚黃、西河、鶴舫際可。稚黃、西河較勝,西河論詞多確鑿。即稚黃談藝亦復不茍。議者徒訾其填詞名解之附會穿鑿,遂盡沒其真耳。鶴舫與吾閩林西仲善,文亦相似,均非上乘正法眼也。其蝶戀花云:“桂魄凄涼寒玉宇。顧影無憀,影也添凄楚。為月不眠情更苦。明朝愿下廉纖雨。”翻說頗覺新妙。
  彭孫遹詞
  彭羨門孫遹真得溫、李神髓,由其骨妍,故辭媚而非俗艷。董東亭潮謂先生晚年收毀廷露詞,故傳本甚少。東皋雜鈔然迦陵之豪宕,竹垞之醇雅,羨門之妍秀,攻倚聲者所當鑄金事之,缺一不可。卜算子云:“身作合歡床,臂作游仙枕。打起黃鶯不放啼,一晌留郎寢。”彭十艷情當家,固宜阮亭怵服。相傳羨門見沈去矜董文友詞,笑謂鄒程村曰:“泥犁中皆若人,故無俗物。”斯雖戲言,亦可見其忍俊不禁矣。至若雨中花令云:“麴生已拜尚書尹。更毛穎又中書品。橘叟千頭,竹君千戶,盡領通侯印。羽客乘軒花錫袞。先生相豈長樓遁。官柳排衙,官蛙疊鼓,官補南柯郡。”此則解嘲應閑之別調,可謂溫厚善謔矣。
  太白如姑射仙人,溫尉是王謝子弟,溫尉詞當看其清真,不當看其繁縟。胡元任謂庭筠工于造語,極為奇麗。然如菩薩蠻云:“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語彌淡,情彌苦,非奇麗為佳者矣。羨門深窺此秘。生查子云:“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玉樓春云:“江南無限斷腸花,枝上東風枝下雨。”又云:“人從春色去邊來,舟向夢魂來處去。”臨江仙云:“斜陽如弱水,只管向西流。”著墨無多,尋味不盡,亦異乎屯田俳語矣。
  設色,詞家所不廢也。今試取溫尉與夢窗較之,便知仙凡之別矣。蓋所爭在風骨,在神韻,溫尉生香活色,夢窗所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又其甚者,則浮艷耳。阮亭揣摩花間,沾沾于豌苣一二字義,是猶見其表而遺其里歟。須知“檀樂金碧,婀娜蓬萊”,未必便低便俗于“寶函鈿雀,畫屏鷓鴣”,亦視驅遣者造詣何如耳。
  毛先舒詞
  毛稚黃先舒時有新意“短調亦善留余”,當時以三瘦得名,謂“不信我真如影瘦”,玉樓春“書來墨淡知伊瘦”,踏莎行“鶴背山腰同一瘦”,臨江仙而其集中尚有“除卻鞋尖似昔時,余都是今春瘦”,撥香灰“花枝解我因花瘦,故意相挑逗”,虞美人未嘗非好句也。菩薩蠻云:“試暖春無力。”浪淘沙云:“一夢幾回醒。斷續難成。偏從醒后憶分明。好夢如今須好做,不許零星。”措辭工妙。撥香灰,稚黃自度曲。又有滿鏡愁,五十字。乃沈去矜所度。
  稚黃曰:“填詞不得名詩余,猶曲自名曲,不得名詞余。又詩有近體,不得名古詩余,楚騷不得名經余也。蓋古歌皆作者隨意造之,歌者隨變入節,傳之以聲而歌,故樂有譜而歌無譜也。后世歌法漸密,故作定例而使作者按例以就之,平平仄仄照調制曲,預設聲節,填入辭華,蓋其法自填詞始。故填詞本按實得名,名實恰合,何必名詩余哉。問:‘若是,則古人隨意為之,何以皆可歌。是歌工之工善傳喉吻耶,抑古人皆知音律耶。’曰:‘歌工雖巧,不能使拗者之可歌。古作者才雖高,不能盡通音律。要之古人事不強作,亦不強成,通音律者乃作歌,不通者不作也。歌之而葉者乃歌,不葉者不歌也。’后世歌者愈昧,作者愈多,而歌法愈益密,不得不為定譜以繩之。使賢者俯而就,不肖者跂而及,填詞之謂矣。故填詞既出,則詩亡,夫詩之亡也,詩余也哉。”潠書余按此論最為明通。惟謂詞出而詩亡,則又不然。夫所謂詩余者,非謂凡詩之余,謂唐人歌絕句之余也。蓋三百篇轉而漢魏,古樂府是也。漢魏轉而六朝,玉樹后庭、子夜、讀曲等作是也。六朝轉而唐人,絕句之歌是也。唐人轉而宋人,長短句之詞是也。其后詞轉為小令,小令轉為北曲,北曲轉為南曲,源流正變,歷歷相嬗。故余者聲音之余,非體制之余。然則詞明雖與詩異體,陰實與詩同音矣。而曰詞出詩亡哉。雖然,樂府之歌法亡,后人未嘗不作樂府,絕句之歌法亡,后人未嘗不作絕句。且唐人絕句,宋人詞,亦不盡可歌,謂必姜、張而后許按拍,何其寬于詩而嚴于詞歟。
  江藩論詞
  江鄭堂藩曰:“仇山村謂腐儒村叟,酒邊豪興,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自況。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歌頭,七字鷓鴣天、步蟾官,拊幾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虛,不知宮調為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稱好而背竊笑,是豈足以言詞哉。近日大江南北,盲詞啞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張自命者,幸無老伶俊倡竊笑之耳。”詞源跋余謂鄭堂之言過矣。宋人歌詞,猶今人之歌曲,走腔落調,知者頗多。若論詞于今人,則猶宋人論絕句,歌法雖極考究,終鮮周郎,而謂老伶俊倡能竊笑哉。聲音既變,文字隨之,正不得軒輊太甚。至今日詞學所誤,在局于姜、史。斤斤字句氣體之間,不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一若詞之分量不得不虹是者,其立意蓋已卑矣,而奚暇論及聲調哉。
  沈謙詞
  沈去矜謙好盡好排,取法未高,故不盡倚聲三昧。長調意不副情,筆不副氣,徒覺拖沓耳,且時時闌入元曲。去矜好自度曲,如美人鬟、四十四字。月籠沙、六十字。東風無力、七十一字。蝶戀小桃紅、犯曲上四蝶戀花,下三小桃紅,后段同。七十二字。勝常七十六字。之類皆是。東湖月一百字則及門潘云赤所度,去矜和之者,調皆圓美。其東風無力云:“萬里春愁直。”直字最奇。至十二時慢云:“仔細想真無意思。撞著吃虧忍氣。”又云:“人也勸奴,為何守這冷冷清清地。奴須丟不下,死生只在這里。”等句,實非雅調,不得以黃九、柳七藉口。
  萬紅友詞
  紅友詞律,去矜詞韻,皆聲名極盛之作。而二君于詞,都非超乘,但紅友較強耳。其登悠然樓云:“曲尚屯田柳。獨予宗眉山蘇大,分寧黃九。”然其排蕩處,頗涉辛、蔣藩籬,一瀉千里,絕少瀠洄。詞論之譏,正恐不免。蘇幕遮云:“彩分鸞,絲絕藕。且盡今宵,且盡今宵酒。門外驪駒聲早驟。惱煞長亭,惱煞長亭柳。
  倚秦箏,扶楚袖。有個人兒,有個人兒瘦。相約相思須應口。春暮歸來,春暮歸來否。”賀新涼云:“汝到園中否。問葵花向來鋪綠,今全紅否。種柳塘邊應芽發,桃實墻東落否。青筍籜褪蒼龍否。手植盆荷錢葉小,已高擎、碧玉芳筒否。曾綠遍,桂叢否。
  書箋為寄村翁否。乞文章、茅峰道士,返茅峰否。舍北人家樵蘇者,近斫南山松否。堤上路,尚營工否。是處秧青都是浪,我鄰家、布谷還同否。曾有雨,有風否。”論文有疏氣,而無深情。論調是奇格而非雅令。作者見奇,讀者稱妙,而詞之古意亡矣。按此體本于山谷,山谷有隱括醉翁亭記瑞鶴仙,通闋皆用也字。又有阮郎歸,通闋皆用山字。其后竹山秋聲聲聲慢,亦通闋皆用聲字,都非美制,而竹山差勝耳。蓋填短調、押實字,或有佳者。若長調虛字,則必不能妥帖矣。張詠川曰:是蓋效福唐獨木橋體者,然余按禮載湯盤銘三韻新字,其后靈帝中平中,董逃歌十三韻逃字,則此體之濫觴也。曲亦有之,如元人揚州夢那叱令,疊押頭字,薦福碑叨叨令,疊押道字者是。
  去矜紅友,皆工院本,紅友所撰雜劇傳奇至十六種之多。黃文陽曲海蓋紅友為吳石渠炳之甥,石渠以四種得名,淵源固有所自。其言曰:“曲者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則貫乎音與情之間,可以意領不可以言宣,悟此則如破竹建瓴,否則終隔一膜也。”予謂詞亦如是,高下疾徐,抗墜抑揚,音之理也。景地物事,悲歡去就,情之理也。按之譜而無礙,音理得矣。揆之心而大順,情理得矣。理何由見,于音之離合、情之是非見之,理具,而后文成也。然而文則必求稱體,詩不可似詞,詞不可似曲,詞似曲則靡而易俚,似詩則矜而寡趣,均非當行之技。吾請于音、情、理之外益之曰有文。紅友又工于集句,如江城子旅懷云:“醉來扶上木蘭舟。張仲宗踏莎行大江流。唐庚訴衷情去難留。周邦彥早梅芳闊甚吳天,史達祖玲瓏四犯極浦幾回頭。孫光憲菩薩蠻春盡絮飛留不得,劉禹錫柳枝又重午,劉潛夫賀新涼又中秋。劉過唐多令
  芳塵滿目總悠悠。蔣捷高陽臺倚危樓。辛棄疾歸朝歡雨初收。歐陽修芳草渡天氣凄涼,程垓蝶戀花冉冉物華休。柳永八聲甘州水面霜花勻似翦,秦觀玉樓春翦不斷,孟昶鳥夜啼那些愁。毛滂更漏子”又寄內云:“蕭蕭江上荻花秋。無名氏眼兒媚水悠悠。黃升長相思思悠悠。李景山花子移過江來,僧揮木蘭舟飛夢到揚州。晁補之臨江仙芳草連天迷遠望,周邦彥滿江紅官驛外,陸游驀溪山柳枝愁。史達祖祝英臺近
  庭槐影碎被風揉。吳淑姬小重山晚云留。蘇軾南柯子夕陽洲。蔣捷木蘭花慢簾幕輕陰,馬偉壽春云怨暝色入高樓。李白菩薩蠻涼月去人才數尺,王安石蝶戀花應念我,李清照憶吹簫不抬頭。牛嶠西溪子”真可謂天衣無縫矣。辰溪曰:“翦不斷,乃李后主句,非孟昶也。”
  王阮亭詞
  阮亭沿鳳洲、大樽緒論,心摹手追,半在花間,雖未盡倚聲之變,而敷辭選字,極費推敲。且其平日著作,體骨俱秀,故入詞即常語淺語,亦自娓娓動聽。其“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之句,最為擅名,然起結少味,殊非完璧。憶江南云:“江南好,畫舫聽吳歌。萬樹垂楊青似黛,一灣春水碧于蘿。懊惱是橫波。”浣溪沙云:“雨后蟲絲罥碧紗。朝來鵲語斗檐牙。日痕紅曙一闌花。
  殘夢未遙猶眷戀,篆煙初裊半夭邪。消魂應憶泰娘家。”菩薩蠻云:“玉蘭花發清明近?;ㄩg小蝶黏香鬢。邀伴捉迷藏。露微花氣涼。
  花深防暗邏。潛向花陰躲。蟬翼惹花枝。背人扶鬢絲。”又云:“夢殘鬢棗垂香枕。芙蓉髻墜蒲桃錦。翠幄碧如煙。小星將曙天。
  起來雙黛淺。繡閣拋金翦。憔悴鼠姑紅。玉階三月風。”真所謂極哀艷之深情,窮倩盼之逸趣者,不但“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之神韻獨絕也。踏莎行醉后云:“屈子離騷,史公貨殖。直須一石瞢騰醉。胸中五岳不能平,何人解識狂奴意。
  修竹彈文,綠章封事,聊將筆墨供游戲。茂陵若問馬卿才,飄飄大有凌云氣。”酒杯睥睨,目無余子,難兄西樵,故有“群季惠連真不讓”之句。
  王士祿詞
  西樵士祿炊聞詞,一百七十三首,論者謂如漁歌子之“逐鷺徵鳧下遠洲”,生查子之“階憐好月癡”,點絳唇之“雨嬲空庭”,卜算子之“暗燭影疑冰”,皆未免失之雕琢,過于求奇,非詞家本色也。菩薩蠻云:“春魂啼夢扶難起。玉攲翠弱慵難理。不用郁金油。鬟云膩欲流。
  一雙羅襪瘦。小鳳嬌紅味。著罷立盈盈。蘭階無限情。”則是溫尉門庭語。
  丁澎詞
  燕銜花、五十二字。一痕眉碧、五十一字,犯曲上二句一痕沙,下二句眉峰碧,后段同。山鷓鴣、五十六字,犯曲上三句小重山,下二句鷓鴣天,后段同。銀燈映玉人、八十三字,犯曲上五句剔銀燈,下三句玉人歌,后段同。合歡、九十四字,犯曲上五句萬年歡,下五句歸朝歡,后段同。御帶垂金縷,一百十字,犯曲上五句御帶花,下五句金縷曲,后段同。皆丁飛濤澎自度曲。飛濤扶荔詞頗傷于脆,由其極力愛好。行香子云:“才上香車。忽過平沙。片時間、人遠天涯。今宵好夢,何處尋他。但一更鐘,二更雨,五更鴉。
  愁對飛花。怕見殘霞。別離情、付與琵琶。斷魂江上,吹落誰家。正夢兒來,燈兒暈,月兒斜。”臨江仙云:“怪他燕子故雙棲。湘鉤暗下,賺得個撲簾飛。”頗清婉,不見佻態。
  吳梅村詞
  蔣子宣曰:“吳梅村、龔芝麓、曹秋岳、梁蒼巖諸人詞,俱名家,然取冠本朝,殊乖教忠之道,一概置而不錄,于體為宜。”其說甚正,然譚藝非講學比也。諸公在國初實開宗風,不獨提倡之功不可忘,而流派之考更不可沒。夫錢文僖詞載于宋,趙文敏詞登于元,昔人不以為非,編次之例應爾。信如子宣之言,則諸公之作,將附于勝國乎,抑另編一集乎。況五代十國詞家,率多身更兩姓,非付之秦火不可。而西河西堂輩,名掛前朝學籍,推類至盡,亦不宜選矣。進退之間,動多窒礙,乃知高論,非通例也。若周筼、賀裳、張綱孫、錢光繡之徒,述庵廁之明末,蓋本于竹垞,以明詩綜證之,可見皆遺老也。子宣采取,亦殊失真。至梅村淮南雞犬,眷戀故君,其賀新涼病中有感云:“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洽,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圓缺。”不作一毫矯飾,足見此老良心。遭逢不幸,讀之鼻涕下一尺,述庵奈何竟置此詞于不選乎。此詞關系于梅村大矣,述庵其未講知人論世之學哉。梅村秣陵春傳奇,有聲梨園間,集中觀演秣陵春金人捧露盤云:“喜新詞初填就,無限恨,斷人腸。為知音仔細思量。”蕪域之賦,夢華之錄,蓋別有傷心矣。阮亭詩“白發填詞吳祭酒”,非虛美也。梅村歿為泰山府君,兒阮亭池北偶談。
  許有介詞
  余家藏許有介墨跡一幀,中草七言絕句云:“雨泣風號翠幾層。石頭懷古不堪登。無端縛就松針筆,畫出青山是孝陵。”款曰:“雨中游清涼山諸詩作畫之一也,五竺道兄正之。”按五竺乃寧德崔嵸嵸,名列云間十八子。孝陵,明太祖園寢。故跳行書,蓋黍離之感深矣,所著有米友堂集。眼兒媚云:“精魂石上憶三生。寒夜與卿盟。簾前明月,窗問小飲,樓上殘更。
  而今閑坐記芳情。龐兒約略明。亸肩倚案,低頭弄筆,斜眼挑燈。”有介前代貢生,詩列明詩綜,茝汀選其詞入國朝非是。龐兒句,平側失葉。
  宋琬詞
  宋玉叔琬誚白髭沁園春后段云:“嘆黑云突起,九閽難叫,青蠅欲吊,只影堪哀。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汝乃乘危利我災。炎涼態。笑星星髯也,果小人哉。”蓋玉叔時為族子齮龁入獄對簿,責頭嘆腹,寄憤獨深。后讀隨園詩話載何承燕留須云:“馬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須,試問那個些兒沒。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鬑鬑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詩人,閑吟便好將他捋。”游戲之言。更堪噴飯。按其調為踏莎行,承燕字春巢,見蓮子居詞話。
  惜分飛句中用韻
  惜分飛兩結句第四字,有用韻者,有不用韻者。詞律收陳允平闋上結云:“相思葉底尋紅豆。”下結云:“翠腰羞對垂楊瘦。”此則不用韻也。然毛滂填此調則云:“更無言語空相覷。”又云:“斷魂分付潮歸去。”語字、付字皆韻,紅友一時失檢,故不載耳。至天籟軒詞譜載此詞仄八韻,若是,實十韻也。蓋此等句法,起于毛詩君子陽陽左執簧,至漢魏以來更盛,如焦頭爛額為上客,前漢霍光傳仕宦不止車生耳,漢諺京都三明各有名,晉中興傳草木萌芽殺長沙,晉長沙王乂傳登車不落為著作,體中何如作秘書,南史以時及澤為上策。齊民要術至若五經紛綸井大春,關東觥觥郭子橫,五經復興魯叔陵,關東說詩陳君期,天下義府陳仲舉。海內所稱劉景升。其見于后漢書、東觀漢紀、圣賢群輔錄者,覼縷不盡。余謂詞體源于三百篇及古樂府,觀此益信。
  玉樊堂詞
  明末風雅首陳大樽子龍,大樽門下首夏存古完淳。存古,華亭人,彝仲之令子也。宏光時以蔭授中書,國朝賜謚節愍,就義年方十七。所為詩文如唳猿,如啼鵑,令人不堪卒讀。柳塘詞話謂其有玉樊堂詞。近人編夏內史集,末載詞二十余闋。鵲踏枝云:“珠簾人影盈盈處。不到春深,不解相思苦。獨倚玉闌無一語。梨花幾陣黃昏雨。
  宛轉聲聲聽杜宇。回首銷魂,無計教春去。忽見舊年攜手路。綿綿芳草離離樹。”千秋歲云:“幾番薄幸,無限傷心景。眉前事,心頭病。殘燈余一點,恰把羅衣整。窗欞外,一枝帶雨梨花影。
  獨步東風靜。訪當時花徑。寒悄悄,花光凈。人去多時也,往事猶堪省。飄紅淚,銀釭露滿秋千冷。”他如一斛珠之“乍晴乍雨催人瘦”、憶王孫之“一種東風幾樣吹”,頗似小山吐屬。不獨大哀一賦,傷心直逼蘭成。人去句,應作多時人去也,方葉。
  淞南樂府
  南匯楊徵男光輔撰淞南樂府六十闋,調皆望江南,敘述華亭風土掌故,頗為明贍。蓋明楊運之權淞故述、王勝時沄云閑第宅志之遺意,而近人陳錦江金浩松江衢歌之變調也。中論鹽法一則,誠為留心時務之談。而所載鄔景超事,尤足備詞家話柄,是固輶軒使者所不棄也。詞云:“淞南好,磨盾騁才華。殉國將軍書梵唄,征臺都督賦仙霞。百戰筆生花。”喬公子一琦,力陰五石弓,能左右射,詩古文辭皆奇警,尤善書法,有金剛經石刻行世。從劉將軍綖戰死滴水崖,于乾隆四十年賜謚忠烈。鄔景超,邑之壯士,康熙十七年率鄉勇百人從閩督姚啟圣征臺灣,積功擢左都督。賊平,不之官而歸,著從戎紀略,光霽樓詞。其閩南記捷云:“記仙霞秋盡玉關西,寒月照征袍。聽巖城畫角,邊風四急,戰騎初驕。鐵甲三秋暗度,猛士氣全梟。飲馬長城窟,雪壓弓刀。細柳營開列壁,正軍驚韓范,將說嫖姚。擬投鞭直下,勢竭海南潮。誓指日,妖氛凈掃,笑終朝,鼯鼠技潛消??唇葑嗳姌?,賀凱唱還朝。”“淞南好,樂豈與民同。鹽販荷枷憑役賣,桃傭抱甕聽官封。物產為誰豐。”鹽快奪民鹽,以十之一二入官,余仍私售,灶鹽斤不滿十文,肆鹽價至二十六文,故販私者甘犯禁以趨利。雍正四年,南令欽公璉請將上南鹽課,均攤兩邑地漕項下,每畝徵三厘九絲二忽六纖強,俾民食灶鹽而不罹于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惜淞民例食浙鹽,兩江臺省,難以上請。鄙意必得浙省鹽法衙門,將所轄省分有灶之縣,統計匯題,方合政體。近年別省業有奏請允行,年終匯撲,課裕而民安。特旨嘉獎者,浙省援例入告,此其時矣。乾隆癸丑,重修南匯縣志,余語當事,特存此議于鹽課項下,以俟后之君子。水蜜桃垂熟:官票封園,胥役從中漁利,乃高其值以售之民。“淞南好,塵夢喚人醒。牧豎荒場駙馬第,酒傭新館探花廳。歸鶴嘆非丁。”明李深為淮府儀賓,土人艷稱其第為駙馬廳,即今同仁里營丁牧馬之地。探花廳酒館,乃沈繹堂太史舊第,堂額尚存。“淞南好,妓席聽新歌。武弁幫閑更小帽,文人避謗換新鞾。客比鯽魚多。”妓家大半在西城營丁錯處,故倚武弁為屏障。生監不守分者,罵破鞾黨。他如“晨握僧鞋臨寶鏡,夜牽佛手入香幃”、僧鞋,菊名。佛手,柑名。“尼院饋來和尚豆,倡家煮出小娘蟶”,和尚豆,即蠶豆,一頭去皮炒之。俗呼妓曰小娘,蟶有玉柱雙垂而白,故名。故作險諢,駭目引笑,雖非雅制,亦可入啟顏錄。又按景超詞諸選未見。
  卷九
  竹垞論詞
  竹垞曰:“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此為當時孟浪言詞者,發其實,北宋如晏、柳、蘇、秦,可謂之不工乎。且竹垞之與李十九論詞也,亦曰“慢詞宜師南宋,而小令宜師北宋矣。”蓋明自劉誠意、高季迪數君而后,師傅既失,鄙風斯煽,誤以編曲為填詞。故焦弱侯經籍志備采百家,下及二氏,而倚聲一道缺焉。蓋以鄙事視詞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代、宋初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專奉花間為準的,一若非金荃集、陽春錄,舉不得謂之詞,并不知尚有辛、劉、姜、史諸法門。于是竹垞大聲疾呼,力闡宗旨,而強作解事之譏,遂不禁集矢于楊、王矣。然二君復古之功,正不可沒。至今日襲浙西之遺制,鼓秀水之余波,既鮮深情,又乏高格,蓋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檜無譏,而竹垞又不免供人指摘矣。蓋嗣法不精,能累初祖者率如此。
  有正味齋集
  錢唐吳谷人錫麒祭酒應制詩賦,一時紙貴,而有正味齋集,頗傷雕琢。洪稚存所謂青綠溪山,尚未蒼古也。惟長短句,則洵為作手。自敘佇月樓分類詞選有云:“慕竹垞之標韻,緬樊榭之音塵,竊謂字詭則滯音,氣浮則滑響,詞俚則傷雅,意褻則病淫。”循究斯言,可以知其意旨與造詣矣。集中體物諸作,佳處真不讓朱、厲獨步。若祭酒者,亦善學浙派。而為其錚錚者歟。浣溪沙云:“隔樹新聲喚乳鳩。撲簾香絮墮銀鉤。無人尋夢到江頭。
  結局東風歸似客,消魂晚雨冷于秋。落花如畫滿衫愁。”巫山一段云云:“金粉鋪殘照,胭脂爛古苔。半春濃雨不曾來。今日小園開。
  裙色鴛鴦妒,衣痕蝴蝶猜。落花如雪罥輕釵。無語下香階。”虞美人云:“楊枝彈碎清明雨。攪作愁和絮。春殘更苦是花殘。況到落花時節有些寒。
  鏡中描出雙蛾瘦。人似當年否。凄迷一片夕陽西。只恐夢回,不待亂鶯啼。”滿江紅題羅兩峰聘鬼趣圖云:“跂腳蒙頭,是五趣、中間來者。但散人、閻浮提,那分高下。結柳曾勞韓子送,移書屢被東方罵。奈今番、咄咄逼人何,兒童怕。
  青荷笠,肩頭亞。白楊火,風中炮。又零丁帖子,招魂才罷??菖D難充黃父飯,長身逃得鐘葵鮓。被先生、碧眼一雙圓,淋漓寫。”題蔣心余先生臨川夢院本金縷曲云:“萬事飄如絮。驀吹來、先生筆底,夢都堪據。不怕殘鐘輕打破,機上穿成縷縷。莫認作、荒唐云雨。一段因緣文字起,續離騷、半部精魂語。真共幻,論千古。
  宛然玉茗花前句。試喚起、臨川點拍,也應心許。三十種眠全解脫,才識菩提覺路。引蝴蝶、翩翩而舞。世上盡饒鼾睡漢,問何人、許入梨園譜。才讀罷,夜三鼓。”無悶出古北口云:“垂者云耶,立者鐵耶,相對峰嶸萬古。繞一發中原,自成門戶。照出墻邊冷月,怕更向、秦時從頭數。斷鞭籠袖,回身馬上,細看來路。
  行旅亂山去。問酒肆誰家,冒寒沽取。任落葉呼風,吼聲如虎。高歌出塞,盡卷入、丁丁琵琶語。待射侶相約殘年,為道短衣休誤。”滿江紅題唐六如畫鄭元和像云:“百結鶉衣,嘆公子、豪華非昨。曾記得平康舊里,黃金揮霍。阿母但知錢樹子,才人慣唱蓮花落。幸青娥、俊眼不曾迷,團圓劇。
  繡繻記,梨園作。桃花塢,風流托。認先生小影,一般飄泊。圖畫莫嫌蛇足誤,世情都是鵝毛薄。算不如、冷炙與殘杯,貧兒樂。”他如羅敷媚云:“名是楊枝。愁似楊絲。怕見楊花渡口飛。”雨中花云:“坐樹鶯啼,當簾燕語,未穩單衾睡。”菩薩蠻云:“愁自在心頭。楊花不替愁。”南樓令云:“側倚團團羅扇子,偷半面、看鴛鴦。”思佳客夕泊楓橋云:“鴉群黑攏高高樹,螢點青攙短短蘆。”菩薩蠻茌平道中云:“上九是良時。春風鬢上知。”滿江紅姑蘇午日云:“往事總如炊黍過,今人那不離騷讀。”又調秘戲錢云:“色相難空阿堵物,畫圖又入菩提變。”又調觀演邯鄲夢云:“人哭人歌傳舍換,夢來夢去神仙老。”賀新郎孤山觀梅云:“日落蒼苔渾似水,容我闌干獨倚。”湘月詠秋聲館云:“秋無今古,問古人聽得,秋聲多少。”儻遇陸輔之,當不忘采綴也。
  鄭燮詞
  揚州鄭板橋燮大令,書畫步武青藤山人,自稱其書為六分半。又有徐文長門下走狗鄭燮私印。詩文瑣褻不入格,詞獨勝。自敘云:“燮年三十至四十,氣盛而學勤,閱前作輒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覺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讀一過便大得意,忘已丑而信前是,可知其心力日淺。”又云:“為文再三更改,無傷也,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而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荊棘叢中去,要不可以廢改,是學人一片苦心也。”又云:“少年游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蘇辛,老年淡忘學劉蔣,皆與時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氣數也。”此皆身歷艱苦之言,不止長短句一道為然也。唐多令寄懷劉道士并示酒家徐郎云:“一抹晚天霞。微紅透碧紗。顫西風涼葉些些。正是客愁愁不穩,楊柳外、又驚鴉。
  桃李別君家。霜凄菊已花。數歸期、雪滿天涯。分付河橋多釀酒,須留待、故人賒。”金縷曲贈王一姐云:“竹馬相過日。還記汝、云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背負,幻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向我索,畫眉筆。
  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種溫柔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厥桩斈陭尚B,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滿江紅思家云:“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云荒十里虹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團,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時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ㄞ煵粺o新點綴,沙鷗頗有閑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其余菩薩蠻晚景云:“流水遠天波似乳。斷煙飛上斜陽去。”金縷曲贈陳周京云:“莫向人前談往事,恐道旁、屠販疑真假。勉強去,妝聾啞。”有贈云:“嚼花心、紅蕊相思汁。共染得、肝腸赤。”菩薩蠻留春云:“雪消春又到。春到人偏老。切莫怨東風。東風正怨儂。”留秋云:“江上山無數。何處登高去。松徑小山頭。夕陽新酒樓。”沁園春恨云:“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雨聲。”落梅云:“昨夜三更,燈昏月淡,鐵馬檐前說是非。”踏莎行云:“分明一見怕銷魂,卻愁不到銷魂處。”虞美人云:“撩他花下去圍棋。故意推他勁敵,讓他欺。”莫不謝華啟秀,新意宜人。滿江紅舊有平仄二體,板橋填田家四時苦樂歌一闋,前后苦樂分押,目為板橋新格,亦詞苑別調也。板橋少失恃,受撫于乳母費氏,集中有乳母詩,言之極沈痛。又有絕句云:“小印青田寸許長。鈔書留得舊文章??v然面上三分似,豈有胸中百卷藏。”題曰縣中小皂隸。有似故仆王鳳者,見之輒黯然。相傳板橋多外寵,嘗欲改律文笞臀為笞背,聞者笑之。
  宋李之儀姑溪詞,附錄黃魯直、賀方回和作。近曝書亭集并載聯句。板橋學詞于陸種園震,集中特刊二闋,以見淵源,雖非通例,亦可知其在三誼重矣。金縷曲吊史閣部墓云:“孤冢狐穿罅。對西風、招魂翦紙,澆羹列鮓。野老為言當日事,戰火連天相射。夜來半,層城欲下。十萬磨刀橫似雪,盡孤臣、一死他何怕。氣堪作,長虹掛。
  難禁恨淚如鉛瀉。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難畫。埋骨并無清凈土,便飽饑鳶也罷。這一墓,何能真假。惆悵殘碑留漢字,細摩挲、不識誰題者。一半是,荒苔藉。”按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話曰:“閣部督師赴揚,寄孥白下有孕妾,于滄桑后生一子,因家焉。雍正初鄧東長宗伯鐘岳督學江左,錄之邑庠,而刻石署壁以紀其事,然則相傳閣部未有后者,非也。”揚州志載閣部有養子直。而靳茶坡集,有送史愚庵梅花嶺展墓詩,注:愚庵,道鄰子,鼎革后,流寓山陽,或即直耶。又按閣部弟蘧庵可程,崇禎十六年進士,入仕本朝,攝政王致閣部書所謂識介弟于清班也。有河傳一闋,述庵選入詞綜,而注其名下曰:“明大學士史忠正公可法之弟。”閱之令人悚然,南枝向暖北技寒,吾其如梅花何者。
  秦云擷英小譜
  自三百篇不被管弦,而古樂府之法興。樂府亡而唐人歌絕句之法興。絕句亡而宋人歌詞之法興。詞亡而元人歌曲之法興。至明代曲分南北,檀板間各成宗派。沈德符顧曲雜言、沈君綏度曲須知,多論出字收音之秘,于派別尚少分晰。近嚴長明、曹仁虎、錢坫諸君,撰秦云擷英小譜,言之甚詳,又復精確。節錄于此,不獨備談塵也。演劇昉于唐教坊梨園子弟,金元間始有院本。一人場內坐唱,一人場上應節赴焉,今戲劇出場,必扮天官以引導之,其遺意也。院本之后,演而為曼綽,俗稱高腔,在京師者為京腔。為弦索。曼綽流于南部,一變而為弋陽腔,再變而為海鹽腔。至明萬歷后,魏良輔、梁伯龍出,始變為崐山腔。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為樅陽腔,今名石牌腔,俗名吹腔。湖廣人歌之為襄陽腔,今謂之湖廣腔。陜西人歌之為秦腔。秦腔,自唐、宋、元、明以來,音皆如此,后復間以弦索。至于燕京及齊晉中州,音雖遞改,不過即本土所近者少變之,是秦聲與崐曲體固同也。至言其用四聲同也,二十八調同也。聲之中有音,喉齶舌齒唇是也。調之中有節,高下平側,緩急艷曼,停腔過板是也。板之中,有起、有腰、有底,限之中,有正、有側,聲平緩則三眼一板,惟高腔七眼一板。聲急側則一眼一板,又無不同也。其中微有不同者,崐曲佐以竹,秦聲間以絲。然樂器中九調,自乙調、正宮、六字、凡字、小宮、尺字、上字諸調,絲與竹皆同也。秦聲所以去竹者,以秦多肉聲,竹不如肉,故去笙笛,但用弦索也。崐曲止用綽板,秦聲兼用竹木,俗稱梆子,竹用筼當,木用棗。所以用竹木者,以秦多商聲,詩含神霧。商主斷割,邯鄆綽五經析疑。故用以象椌楬,禮記鄭注:椌楬柷敔。聲柷柷然,取義于止也。釋名且也,商聲駛烈,元覽綽板聲沈細,僅堪用以定眼也。昔唐明皇與太真按樂清元小殿,所用樂器凡七,寧王玉笛、李龜年觱篥而外,上羯鼓,妃子枇杷,馬仙期方響,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板,手操實居其五??芍刂杏靡怨澛曊?,唐時已若是,矧玉笛與觱篥崐曲亦在所不用哉。至于九調,昆曲止用七調,無四合也。七調中乙調最高,惟十番用之。上字調亦不常用,其實只五調耳。若正宮音屬黃鐘,為曲之主。乃自有崐曲,二百余年惟蘇崐生發口即中中聲,畢生所歌,皆正宮調。嗣響者,婁江顧子惠、施云章二人耳。近日歌崐曲者,甫入正宮,即犯他調,犯入他調,亦非中聲。至秦中則人人發口,皆音中黃鐘,調入正宮,而所謂正官者,又非大聲疾呼,滿堂滿室之謂也。其擅長在直起直落,又復宛轉關生,犯入別調,仍蹈宮音,如歌商調則入商之宮,歌羽調則入羽之宮。樂經旋相為宮之義,非此不足以發明之。所以然者,弦索勝笙笛,兼用四合,變宮變徵皆具。以故叩律傳聲,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斯則秦聲之所有,而崐曲之所無也。昔周有韓娥,秦有薛談、秦清,漠有虞公、李延年,唐有方等女、郝三賓等,在昔相傳,樂王曲圣,莘莘蓁蓁,皆秦人,非吳人也。
  善詞亦藉善歌,故宋詞亦不盡可歌,須歌者具融化之才。姜白石云:“滿江紅末句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即此說也。蓋能聲中無字,字中有聲,沈括夢溪筆談載此二語。熔鑄貫通,無不入協。從來手口并擅者少,故無論雜劇傳奇,多半一人填詞,一人正譜,急節以赴之,遲聲以媚之,減偷之功,半資引刻。至今日巴人下里,尚少顧誤之周郎,而欲其與玉汝、美成輩爭衡乎。然偶爾一遭,此道終在,毛大可元夕填錦纏道等調,曲師競能入唱,其譜尚列詞話,此非詞之可歌一明證哉。況一翦梅、點絳唇諸體,為南北曲引子者,無不可以發口,而其他調則否。然則非詞之不可歌,能歌詞者不常有耳。又按弋陽腔又曰亂彈,南方謂之下江調。甘肅腔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為主,月琴為副,工尺咿唔如語。道光三年御史奏禁,今所謂西皮調也。又有句調,則山西腔也。此擷英小譜所未詳,不揣固陋,衍而論之。余嘗謂稽之宋詞,秦、柳,其南曲崐山腔乎。蘇、辛,其北曲秦腔乎。此即教坊大使對東坡之說也。陸云士次云述曲工金叟之言曰:字有四聲,度曲者四聲各得其是,雖拙亦佳,非徒取媚聽者之耳也。如陽平拖韻稍長,即類于陰。陰平發音稍亮,即類于陽。去聲亢矣,過文宜抑而復揚。入聲促矣,出字貴斷而后續。雖有一定之腔,亦可短長以就韻。雖有不移之板,亦宜變換以成文。而其要領,在于養氣。如陽音以單氣送之則薄,陰音以雙氣送之則滯。將收鼻音,先以一絲之氣引入,而以音繼之,則悠然無跡,湖壖雜記此尤足證融化之說矣。大抵音樂一道,儒者解其義,而不習其器,樂工習其器,而不解其義。故樂工鮮能著書,而儒者之所張皇楮墨者,如話鈞天,如望神山,持論愈高,實用愈少耳。至今日則文人多啞曲,而樂部尤多盲工,雖有妙制,輒遭其茶毒,非出刪其句,即句更其字。余嘗聞某工歌長生殿聞鈴折,誤荒塋為一番人矣。某工歌琵琶記寄書折,易伯喈為狀元公矣。而何者謂之犯,何者謂之帶,膚淺調名,開卷即已茫然。在彼法中,數典幾于忘祖,安能換頭鬲指,尋繹九宮八十四調之幽眇哉。鄉前輩陳東村烺先生,曾撰紫霞巾、花月痕二曲,質之歌者,輒云棘口,東村亦以此茫然自失。予謂此非文章之過也。夫曲至湯若士、吳石渠,亦可謂能事矣。乃李笠翁曰:“牡丹亭、邯鄲夢,得以盛傳于世,綠牡丹、畫中人,得以偶登于場,皆才人僥幸之事,非文至必傳之理也。”及觀笠翁所著十種,市儈之氣,令人難耐。作者高自矜詡,習者轉相驚奇,始知陽春白雪,難索賞音,而笠翁之盛有時名,不足異矣。梁章冉曰:俗伎搬演,改節參差,雖有周郎,亦當掩耳。故得明人正譜,良工按拍,一遇佳詞,增色十倍。在昔嗚鴻度、海寧查氏鈞天樂長洲尤氏諸院本,所以聲容并美者,大抵親授家伶,朝斑管而夕氍毹耳。彼場屋勾闌之內,安得常逢金叟其人哉。雖然,仆亦作啞曲者,則且論文字之美丑,東村二曲,不無可議。蓋撰曲亦有三長:詞也、白也、介也。一者未至,即非當家,嗟乎難矣。雖小道必有可觀,非身入其中者不知也。
  林蕙堂集
  余十一歲始就外傳,越三年得贏疾幾殆,督課盡廢。偶檢先世遺書,見吳園次綺林蕙堂集中,有藝香詞鈔,好之。彼時并不知何者為詞,第見刊本所分句讀,或長或短,異之,持問長老,方知世間有倚聲之學。園次人品清迥,生平遺事,洵足增重詞場。讀其聽翁自傳,令人神往。傳云:聽翁仕至二千石,多惠政,以忤上官投劾歸,貧甚。壻江辰六,醵金筑室于廣陵南門,曰天地閑亭。制府吳留村贈以買山錢,歸得粉妝巷廢圃居焉。又以錢二百緡,得東陵田七十畝,種秫與豆,足供半歲食。圃荒甚,有索文與詩者,多以樹木花竹為潤筆費,不數月而成林,因名之曰種字林。于是偃仰其中,春而花,秋而月,偕內子江夏君以詩酒自適,雖至屢空,泊如也。常曰:吾才不逮古人,而冒忝方州。性懶,不能為導引術,而年及古稀,不事家人生產,而萊妻伶妾,無北門之謫。諸兒子不營利祿,而皆拈弄筆墨,粗能為詩古文詞,吾知造物之與我厚矣。乃以修短衰健聽之天,利鈍榮辱聽之人,是非毀譽聽之千百世而后,故自號曰聽翁。詩務言其性之所近,文好作孝穆、子山語,詞則兒女子皆能習之。有毗陵閨秀誦其“把酒屬東風,種出雙紅豆”二語,以為秦七、黃九不能過也,故又號紅豆詞人云。文長不備載。
  余嘗論國初諸詞家以詩譬之,竹垞嚴整,其高、岑乎。迦陵矯變,其李、杜乎。容若綿至,其溫、李乎。而園次著墨不多,都適人意,殆王、孟歟。然難與刻舟求劍者道也。園次序錢葆馚湘瑟詞云:“詞原靡麗,體雖本于房中,而語必遙深,義實通于世說。”又云:“昔天下歷三百載,此道幾屬荊榛。迨云間有一二公,斯世重知花草。”數語括盡詞品詞運。云閑謂陳臥子。明自中葉以后,知詞僅三人,楊升庵、王弇州、及臥子。若夏公謹言、馬浩瀾洪,皆不足數也。鄭荔鄉曰:“園次以明經薦授秘書院中書舍人,奉詔譜楊椒山樂府,世祖大稱賞,遷武選司員外郎,蓋即以椒山原官官之。出知湖州,人號為三風太守,謂多風力,尚風節,饒風雅也。”詩鈔小傳辰六名闿,新貴人,有春蕪詞。留村名興祚,奉天人,有留村詞。“今何夕。年年苦被霜華逼。霜華逼。十三樓上,幾番吹笛。
  山河滿目斜陽急。闌干醉倚蛾眉碧。蛾眉碧。英雄老矣,壯心猶昔。”憶秦娥生日示陶姬“朝雨沐小閣。翠陰如幄。閣外白云飛去速。亂峰隨意綠。
  靈鵲喜聲相續。新筍看看成竹。滿逕落紅無管束。燕兒銜補屋。”謁金門雨后“湖光夜徹。飛上小樓都化月。人似梅花。爛醉孤山處士家。
  夢云縹緲。起傍玉闌花影悄。燕子多情。偷得紗廚細語聲。”減字木蘭花他如:好極轉生疑。海棠春曉妝月借水光磨。太常引鶯坐渾身柳,蜂歸兩股花。一弦春怨語琵琶。南歌子南山雪凈青初足。語細怕鶯知,腸斷憑花續。后庭宴斜月壓簾霜重。轉應曲風飐落花紅不定。歸自謠做成悲切。訴向凄涼月。點絳唇蟋蟀十里輕煙桃葉舫,一橋涼雨梅花笛。醉我頻傾瓶幾個,泥誰典卻釵雙只。孤磬聲搖殘照紫,亂帆影掛秋云碧。滿江紅擲服兜鞋,憑肩穩髻。念奴嬌“旖旎跌宕,固不以漲墨馬豪”者。至若“顛耶其仙。圣耶共賢。人間齷齪堪憐。向醉鄉且眠。
  吟乎有箋。歌乎有弦。糟邱長據千年。其誰曰不然。”醉太平則枯腸芒角,者番吐露矣。園次詞,編于宗人某中,有憶秦娥,竟脫去一句。而末卷附刻散曲獨別之曰填詞,不知其何解也。
  園次閨房最昵,集中有九日鴛湖憶內,及江夏君五十兩散套,不厭長言。其姬人某卒,園次哭之慟,作瘞蘭銘,略云:“姬楚人,姓馬氏,蘭吹其小字也。玉臺在郡,家鄰行雨之鄉。絳帳為村,身是抉風之后。”紫云詞有玉女搖仙佩為園次壽馬少君云:“眉畫春山細。更浣花清思,猜琴妙慧。”又云:“夫子狂游玩世。醉月尋詩,沽酒鶼釵頻泥。”添香拂硯,真不減清娛之于馬史、朝云之于東坡也。
  詞貴清空
  宋詞三派,曰婉麗,曰豪宕,曰醇雅,今則又益一派曰饾饤。宋人詠物,高者摹神,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于六義焉。至國朝小長蘆出,始創為徵典之作,繼之者樊榭山房。長蘆腹笥浩博,樊榭又熟于說部,無處展布,借此以抒其叢雜。然實一時游戲,不足為標準也。乃后人必群然效之。即如詠貓一事,自葆馚、竹垞、太鴻、繡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數家。予少日曾為集錄,亡友張任如見之笑曰:“弄月嘲風之筆,乃為有苗氏作世譜哉。”予失笑,投筆而起。是言雖虐,然實詠物家針砭也?;蛟唬?#8220;多識之學,風詩不廢,子何獨于訶而訾誓之,一言不已,而至再至三乎。”予曰:“詩三百篇開卷第一言,即是詠物,然使第曰闕關鴡鳩,在河之洲,第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而盡去其下文,則此詩何以為風化之原乎。而當日尼山秉筆,吾知必從刪棄矣。且今之為此者,動曰吾瓣香姜、史也。然暗香、疏影之篇,軟語商量之句,豈二公搜索枯腸,獨無一二冷典,乃賦空而不為徵實哉。蓋詞貴清空,宋賢名訓也。”
  蘇辛藩籬獨辟
  晏、秦之妙麗,源于李太白、溫飛卿。姜、史之清真,源于張志和、白香山。惟蘇、辛在詞中,則藩籬獨辟矣。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然辛以畢生精力注之,比蘇尤為橫出。吳子律曰:“辛之于蘇,猶詩中山谷之視東坡也,東坡之大,殆不可以學而至。”此論或不盡然。蘇風格自高,而性情頗歉,辛卻纏綿惻悱。且辛之造語俊于蘇。若僅以大論也,則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為室,可乎。
  卷十
  圭塘欸乃集
  元許文忠有壬置園池于相州,與弟可行有孚、子元干楨、門客馬明初熙分題唱和,有圭塘欸乃集,凡詩二百余篇,詞八十余首。其填摸魚兒調,皆用晁補之“買陂塘旋栽楊柳”為起句,各十闋。竹垞曾采一闋入詞綜,然其中尚多合作。為掇錄數首,不獨資談柄,并知元代去宋未久,詞學之猶存師法如此。“買陂塘、旋栽楊柳,園亭盡有公務。東山更理閑絲竹,莫用蒼生霖雨。鷗鷺渚。澹相對忘機,不羨蓬瀛嶼。平生愿語。便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始遂隱居趣。
  邯鄲路,老我頭顱如許。黃梁何日逢呂。斜川便是桃源洞,千載歸來辭句。巾漉醑。笑琴亦無弦,何處求新譜。茫茫萬古。任滄海桑田,白衣蒼狗,不到老農圃。”可行作“買陂塘、旋栽楊柳,散人不理他務。柳栽近水應先錄,須用等閑霖雨。遵北渚。看雙檜蟠空,倒影搖煙嶼。千言萬語。只今日投簪,經年閉戶。便自得天趣。
  真男子,報國誰如張許。論交仍負嵇呂。我今但要閑陶寫,幸免鏤章雕句。村甕醑。此真是、交梨火棗傳家譜。庭空樹古。有野鶴時來,衡門不鎖,清徹地仙圃。”文忠作“買陂塘、旋栽楊柳,閑人忙過曹務。山翁溪友來相賀,昨夜應時甘雨。舟泛渚。有茶灶相從,同過東西嶼。鷗邊自語。是午夢初回,余酲未解,七碗得真趣。
  神仙事,云海茫茫何許。何人巖下逢呂。詩家卻有還丹訣,萬景點成奇句。公自醑。且山水徜徉,莫考飛升譜。悠悠萬古??匆黄瑹熛迹臅r風物,吾圃即元圃。”元干作又太常引云:“藕花無數半開時。池上客來稀。杖屨獨徘徊。忽翠蓋、因風盡攲。
  天工妝景,水神輸供,陶寫費新詩。身外杳難期。笑士價、才堪五皮。”可行作“藕花香里有叢筠。照水綠梢新。清潔出風塵。似持與、幽人寫真。
  門無俗客,地多清興,羽扇白綸巾。甘作太平民。故自謂、羲皇上人。”元干作夫士大夫宦游中外,老歸于鄉者有之,然而勢利累之,怱怱不暇唱渭城矣。得山川之勝,而燕游者亦有之,然而聲色進焉,昏昏都如長夜飲矣。至若一拖青紫,自調通儒。才辨之無,便輕后進。卒之五善窮于稱,九能鮮其譽,仗馬楥鱗,安怪議者輕薄也。若文忠,可謂傭中佼佼矣。
  是作倡于明初,然明初詞頗劣。其上文忠摸魚兒十闋,五闋皆用參知機務字,如參知綠野機務、參知老圃機務等句。四闋皆用檢校公務字,如池塘檢校公務、平堤檢校公務等句。時文忠官中書左丞,明初蓋以參知檢校壽之者,然而已落惡趣矣。竹垞不選,諒哉。其后文忠復有所作,時明初在京師乃遙同之,題曰圭塘補和。太常引云:“園中風物水中亭。消得兩娉婷。濁酒卷荷傾。早洗盡、箏聲笛聲。四堤晴柳,一天花氣,付與晚山青。飛絮挾云輕。任膝上、瑤琴白橫。”
  劉炯甫文
  嘗讀元劉一清錢塘遺事,中載文及翁登第后,與同年游西湖,或問西蜀有此景否,及翁即席賦賀新涼云:“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厥茁尻柣ㄊ澜纾瑹熋焓螂x之地。更不復、新亭墜淚。簇樂紅妝搖畫艇,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余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磻溪未遇,傅巖未起。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嗟乎,是真小雅詩人之義也。比之陳參政之木蘭花慢、德祐太學生之百字令,更為沉痛。誰敢輕填詞為小道哉。其后宋亡,及翁累徵不起,善矣。然遺事又載乙亥正月京師戒嚴,朝臣宵遁,及翁時參機政與焉,何其謬也。嗟乎,今之為及翁者豈少哉。辛亥,延建告警,仙游失守,富者遠徙,貧者肆竊,有掠貲財者,有劫妻女者,有受鄉愚誰詐要挾而隱忍傾家以依附之者,哀聲及乎道路。獨身受之人,諱不敢言。省會糧匱,兵贏錢荒,所招義勇尤橫。且市井蕭然,而龍斷賤丈夫,反思乘時罔利者比比。或作揭帖,略云:賒不得,借不得,當不得,賣不得,番銀換不得,救死度生俱無策。求不得,乞不得,幫不得,賴不得,搶奪又不得,半死半生真慘惻。悲夫。近吾友劉炯甫出文一束相示,有錢荒議、戰守議、編甲團鄉說、權說、發義倉記。愷切敷陳,皆有關時務之言,而往來書札,尤為不惜苦口。如云:錢荒由鄉,金銀貴由大戶。鄉民斂錢自固,紳富斂金銀思避,愈匿愈荒,愈荒愈匿,然而荒則有之,猶未盡匱也。又云:昨興化有人回省云,現在募勇,勇即賊也。遍地皆勇,遍地皆賊也。賊至從賊,賊退為勇,徒糜官餉,無濟時艱。又云:今之議者,不曰張皇,即曰騷擾,謂宜以靜鎮處之。嗚乎,此諱疾忌醫之見也。計自軍興以來,由廣西而楚南北,今春不兩月間,武昌、安慶相繼失守,今鎮江又告急矣。守土之臣,非不鎮靜也,寇至則委而去之。又云:保障之法,前所云水陸城鄉并舉之說也。合計水險幾處,陸險幾處,水兵若干,陸兵若干,胡請中丞,老弱汰之,精壯練之,不足則團鄉兵以輔之。兵民合一,則民有固志矣。官紳合一,則士亦有固志矣。使曉然于事事實濟,足以保身家,則富者樂于輸財,貧者樂于輸力矣。受芻言,則人樂用命,容諍友,則士敢盡言。破除資格位望門戶同異一切之客氣,以實心行實事,天下尚不足為,何況一鄉一城之防堵已乎。賈生上策,監門繪圖,此真有用之言。余謂炯甫,珍藏之以俟知音,然而難言之矣。葉與端滋森和余雅集圖滿江紅云:“人醉我醒,又何怪、甘心寂寞。對一室、妻兒圖史,避時之壑。拔劍聞雞愁力盡,閉門種菜安才薄。只不堪、屈指舊交游,都零落。
  長沙傳,難終讀。柴桑酒,才非濁。真不如歸去,人間奚樂。論世誰憐胸有血,問時早嘆天無目。愿生生、莫再作多情,吾知錯。”嗟乎,等讜論于飄風,誰復慭置于耳者。讀與端之詞,拔劍看天,泣數行下,愈知炯甫之所為發憤也。
  沈夢塘八美詞
  沈夢塘參吾閩志局,時以長短句與學人唱和。然所填不甚流傳。一日,炯甫出其八美詞曰,夢塘作此詞并作圖,備極渲染,今畫肆摹仿,不知其所自出矣。八美者:北齊女子木蘭、隋譙國洗夫人、唐李衛公妻紅拂、唐平陽昭公主、宋韓蘄王妻梁夫人、明水西宣慰司女官奢香、明石砫宣撫司女官秦良玉、明宮人費貞娥。其調皆齊天樂。木蘭云:“木蘭花發木犀香,盈盈一枝低護。索母穿針,從爺問字,纖手還工縑素。軍書旁午。嘆萬里烽煙,一家門戶。不是緹縈,世間誰說重生女。
  黃河漳水幾曲,忽蠻鞾窄袖,飛騎先渡。曉帳霜凄,宵營月上,夢入春閏無路。迷離顧兔。想絕塞胭脂,讓伊眉嫵。卸甲歸來,拭妝驚伴侶。”秦良玉云:“杜鵑啼破滄桑夢,蛾眉老去無恙。一角河山,全家骨肉,莫話平生凄愴。桃花馬上,看手制征袍,請纓長往。驃雪追風,亸娘云鬢定相仿。
  孤城夔府落日,嘆封疆豎子,徒議增餉。讖語川紅,稗官蜀碧,愧殺同時諸將。平臺畫像。問比似凌煙,更誰多讓。割袖談兵,酒闌猶抵掌。”此二闋最佳。余按云間姜曉泉有兒女英雄畫冊,凡十二人。首聶政姊,次如姬、次馮嫽、次馮婕妤,其余與夢塘所舉正同。疑夢塘即藍本于此冊者。冊皆有詩。其詠費宮人云:“深宮尚有女專諸。一尺魚腸雪不如??上в⑿鄹]良女,姓名不載舊唐書。”蓋悼竇良女刺李希烈僅見杜牧文,劉昫唐書不載也。其后臨川樂蓮裳鈞復題古詩十二章,吳江郭頻伽麐各為之贊,惟紅拂、奢香缺焉。一以無稽,一以遐夷也。而陳云伯文述跋之,以為不止此數。因歷舉元女、以兵符授黃帝者。越女以劍術走白猿公者。以及國朝余酉生、八歲走京師,上書救父罪者。節烈恭人徐氏滑令強克捷子婦,城破罵賊被臠者。凡數十百人,盛矣。頤道堂文集,篇長不及錄。嗚乎,希深有言,天地靈淑之氣,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婦人。今日者鐵騎朝飛,狼烽夜舉,共有抽刀而御孫恩,撒環而征蘇峻者乎。則八人者,固當鑄金事之,而一鼓須眉之氣矣。
  詞綜失載杜牧八六子
  詞綜一書,采摭精富矣,而失載杜樊川之八六子。按是詞見顧梧芳尊前集。竹垞凡例曾列是書,而曝書亭集又有一跋,謂得吳文定公手鈔本。詞人之先后,樂章之次第,與顧氏靡有不同。始知是集為宋初人編輯,非顧氏所撰也。然則此詞必非明人偽作可知。竹垞既見此詞,不解何以弗采。其詞云:“洞房深。畫屏燈照,山色凝翠沉沉。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龍煙細飄繡衾。辭恩久歸長信。鳳帳蕭疏,椒殿閑扃,輦路苔侵。
  繡簾垂,遲遲漏傳丹禁,蕣華偷悴翠鬟羞整。愁重望處金輿漸遠,何時彩仗重臨。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唐詞傳世甚罕,零璣斷璧,俱屬可寶。第此詞后片一連四句無韻,不應如是之疏。檢詞綜所選少游之作亦然,第上片又微有不同,而詞律楊纘、晁補之等篇,則第四句皆有韻。紅友疑杜、秦俱有錯誤是也。又按洪文敏曰:“少游八六子詞,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余家舊有建本蘭畹集載杜牧之一詞,記其末句云云。”容齋四筆然則詞調俱在,而吳子律詞話謂詞不全,而并忘調名,則失考之甚矣。子律又謂江城梅花引一名攤破江神子,見書舟詞,紅友所未載。然考之詞律,已見于調下小注矣。惟書舟填一叢花,而別本又作御街行,按二調句法節拍俱同,但韻之平仄異耳。然平仄兩協,詞中常有,如憶秦娥、滿江紅皆是,此則紅友議論之所未及矣。又按近日尊前集傳本刻自汲古閣,子晉跋云,得之閩中郭圣仆。圣仆所最寶者一折角漢硯,因顏其居曰“漢硯齋”。贈余二書,茲編及翦綃集。又贈余二畫,一淡墨水仙,一秋林高岫,蓋其愛姬李陀奴、朱玉耶筆。此有關吾閩掌故,談藝者所當甄綜也。至謂此書出于顧氏,則子晉未見文定鈔本,但據梧芳自敘之言,不足怪也。又按杜詞或是三聲互葉,禁字整字遠字皆韻。
  趙師俠坦庵詞
  詞綜凡例云:“羅愿鄂州小集詞附。今檢小集,止水調歌頭一闋,即竹垞所選者。”小集,康熙間歙程圣跂哲所刻,目錄稱是詞為歌,卷中又稱是詞為詩余,互岐如是,歌之稱尤不可解。圣跂在阮亭門下、著有蓉槎蠡說。凡例又云:趙師俠坦庵長短句一卷,而所選亦止謁金門一闋。暇日偶讀坦庵詞,見其浣溪沙云:“雪絮飄池點綠漪。舞風游漾燕交飛。陰陰庭院日遲遲。
  一縷水沉香散后,半甌新茗味回時。蕭閑萬事總忘機。”所謂清絕滔滔者。而謁金門闋反不見于集中,知名詞之散佚多矣。坦庵詞凡八十余,有訴衷情三首,題曰莆中酌獻白湖靈惠妃,則今祀典之天后也。然其詞云:“專掌握、雨暘權。”則湄州在宋代祈晴禱雨,不獨恩在海舶矣。坦庵在莆陽詠桃花有滿江紅,題壺山閣有柳梢青。而鹿嗚宴填漢宮春云,莆中舊傳盛事,六亞三魁。此尤足資文獻之談助也。坦庵,汴人。
  雅集詞
  仆近纂雅集詞,或疑其中多骯臟幽咽之章,且引竹垞之言曰,懼愉之言難工,愁苦之言易好。昌黎亦善言詩矣,至于詞,或不然。大都懼愉之辭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紫云詞序余謂情之悲樂,由于境之順逆,茍當其情,辭無不工,此非可強而致,偽而為也。且竹垞嘗曰:南風之詩,五子之歌,此長短句之所由昉。水村琴趣序之二篇者,一樂一悲,其可謂虞舜知言,而五子為不足道乎。況昌黎之說,即詞亦何莫不然。昔范希文在塞下,嘗填漁家傲,有“將軍白發征夫淚”句。歐陽六一議為窮塞主。及后送人守邊,乃特矯之曰“玉杯遙獻南山壽。”然論者謂范公真得東山詩人之意,而六一辭氣涉夸,感人巳淺,是真善于品藻矣。夫詞多發于臨遠送歸,故不勝其纏綿惻悱。即當歌對酒,而樂極哀來,捫心渺渺,閣淚盈盈,其情最真,其體亦最正矣。他如詠物而必多寄托,懷古則別有流連,歌者有懷,勞人思息,安能盡如郊祀之矜莊,鐃吹之揚厲哉。且宋人多稱壽之詞,喜悅諒無過此。然魏華父專工斯作,至今日則徒供覆瓿,何也,其情不屬也。蓋文字之能留于天地間者,皆有精神以貫之。精神之淺深,而聲名之久暫因之。鞶悅為工,吾知其無與于斯道矣。善乎竹垞之言曰: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辭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余餬口四方,多與箏人酒徒相狎,情見夫詞,后之覽者且以為快意之作。而孰知短衣塵垢,棲棲北風雨雪之間,其羈愁潦倒未有甚于今日者耶。紅鹽詞序嗟乎,此即余之纂詞意也,而奚暇較量于歡愉愁苦之間哉。
  詞律失檢
  詞律目錄載小重山又一體,入聲韻,而卷中失登。茲采周公謹浩然齋雅談中一闋,以備參考。“鼓報黃昏禽影歇。單衣猶未試,覺寒怯。塵生錦瑟可曾閱。人去也,閑過好時節。
  對景復愁絕。東風吹不散,鬢邊雪。些兒心事對誰說。眠不得,一枕杏花月。”雅談又載四明周子寬容作“謝了梅花恨不禁。小樓羞獨倚,暮云平。夕陽微放柳梢明。東風冷,眉岫翠寒生。
  無限遠山青。重重遮不斷、舊離情。傷春還上去年心。怎禁得,時節又燒燈。”據此則上片首句第五字,下片四句第一字,俱可用仄。子寬詞,竹垞不及選,蓋公謹所著書,竹垞時未出人間,絕妙好詞費卻如許苦求而后得也。見何義門讀書敏求記跋又按王衍甘州曲“可惜許、淪落在風塵”,詞律脫許字,誤作七字句。溫庭筠酒泉子“玉釵斜篸云鬟重”,詞律誤重作髻。“裙上鏤金雙鳳”本六字句,與韋莊“曙色東方才動”同,詞律誤鏤金作金縷,又脫雙字,遂定為四十字體。又顧敻“海燕蘭堂春又至”,至字與上意字下淚字韻,詞律誤作去,且注之曰,去字借葉。賀鑄太平時“樓角云開風卷幕”,詞律誤樓作桉,且注其旁曰,可平。此類皆失檢者。紅友披榛斬棘,誠為有功詞苑。而時亦主張太過,其脫誤失遺頗多。擬暇日輯諸家評語,并考核群籍為之補苴,庶不貽千慮之一失乎。又紅友論圖譜好收異名,曰孫行者,者行孫,何窮極乎如此。不典之言,著書竟混筆端,吾甚為不取也。
  詞有一闋兩葉者,如何傳、酒泉子、上行杯、紗窗恨等類是也。然大抵平仄各自為韻,歸于同部者少。近讀賀方回詞,見其水調、六州兩歌頭,獨備此體。考之詞律,則水調歌頭失載。而六州歌頭又引韓元吉作逐段自相為葉,凡五換韻,而未知尚有此不換韻者。按毛詩妹與渭協,祥與梁協,大明雍與公葉,肅與穆葉,雍石與席葉,轉與卷葉,柏舟此皆一章兩韻隔協者。至大田有渰之篇,韻雖不同,音實一部,則又詞曲家三聲互葉之源矣。更釵頭鳳有轉平韻者,紅友亦未采及,茲并為校錄于左:
  水調歌頭:“南國本瀟灑。韻六代浸豪奢。韻臺城游冶。韻襞箋能賦屬宮娃。韻云觀登臨清夏。韻碧月流連長夜。韻吟醉送年華。韻回首飛鴛瓦。韻卻羨井中蛙。韻
  訪鳥衣,成白社。韻不容車。韻舊時王謝。韻堂前雙燕過誰家。韻樓外河橫斗掛。韻湖上潮平霜下。韻檣影落寒沙。韻商女篷窗罅。韻猶唱后庭花。韻”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韻肝膽洞。韻毛發聳。韻立談中。韻死生同。韻一諾千金重。韻推翹勇。韻矜豪縱。韻輕蓋擁。韻聯飛鞚。韻斗城東。韻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韻吸海垂虹。韻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韻狡穴俄空。韻樂悤悤。韻
  似黃粱夢。韻辭丹鳳。韻明月共。韻漾孤篷。韻官冗從。韻懷倥傯。韻落塵籠。韻簿書叢。韻鶡弁如云眾。韻供粗用。韻忽奇功。韻笳鼓動。韻漁陽弄。韻思悲翁。韻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韻劍吼西風。韻悵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韻目送歸鴻。韻”
  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素。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紅友譏明人填惜分釵第三句用仄仄起為失調,今檢此詞則已先之矣。
  按水調歌頭第三句,或上四字下七字,或上六字下五字,或貫十三字為一句。即如東坡“明月幾時有”闋,上片“不知天上宮闕”,下片“不應有恨”,筆興所至,句法參差。今讀方回作,乃知本四字句也。至天籟軒謂東坡所填去與宇葉,合與缺葉,為間用四仄韻。然亦偶爾相符,未必著意,不應一闋中前后忽葉四句。吳子安嘗言西江月、戚氏諸體,三聲互葉,實曲學濫觴,非詞家標準。今以方回質之,乃知宋詞用韻自有此一例,不待元人小曲而后然矣。釵頭鳳闋,相傳放翁出妻唐氏所作,后人多辨其誣。然其詞見癸辛雜識,則亦是宋人手筆。其調與惜分釵同,但結句多一字。惜分釵后半亦轉平韻者,或兩調本一調乎。
  柳如是詞
  前卷記柳如是幼與錢青雨狎。近讀王義士沄輞川詩鈔,虞山柳枝詞云:“鄂君繡被狎同舟。并蒂芙蓉露未收。莫怪新詩刻燭敏,捉刀人已在床頭。”自注,我郡有輕薄子錢岱勛,從姬為狎客若仆隸,名之曰偕。姬與客賦詩,思或不繼,輒從舟尾倩作,客不知也。歸虞山后,偕亦從焉。我友宋轅文有破錢詞。義士原名溥,晚號僧士,明華亭貢生,在幾社為臥子高弟,臥子授命,義士收葬之。集六卷,其中孤忠高義,逸老遺民,低昂紙上,誠良史之作也。又云:姬少為吳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楊氏,小字影憐,后自更姓柳,名是,字如是,解詩知書。錢選列朝詩,歷詆諸作者,托為姬評。余按虞山不講倚聲,而如是金明池詠寒柳云:“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樣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云猶故。念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則居然作者,味其詞,正有無數傷心處也。乃風塵雖脫,而依歸尚非第一流,卒之君負國,妾不負君,蒼涼晚節,此尤紅顏之薄命歟。使當日不見拒于黃陶庵,則依傍忠魂,豈至留此一重缺憾哉。陳云伯令常熟,重修河東君墓有記。查伯葵揆為作墓碣,其文俱極駢麗。嗟乎,明社將屋,青樓女子獨多倜儻不群。顧眉生見竹垞酷相思詞:“風急也,聲聲雨,風定也,聲聲雨。”傾奩以千金贈之。戴延年秋燈叢話然則芝麓尚書之愛才,其尚有閨助哉。若此者,求之青泥蓮花記中,豈易多覯。
  卷十一
  詞之回文體
  詞之回文體,有一句者,有通闋者,有一調回作兩調者,雖極巧思,終鮮美制。魏善伯祥曰:詩之有回文,猶梅之有臘梅,種類不入品格。伯子文集詩猶然已,而況詞乎。
  汲古閣遺事
  元之顧阿瑛,明之毛子晉,皆身當陽九,斥其資財,招賓客,置書畫彝鼎。然子晉??浼?,尤為有功藝林,則甚矣二君之善為謀也。風鶴方警,保無多藏厚亡之患,即封殖終其身,亦不過庸庸一富翁耳。安能輕世肆志,而復擅美名哉。吳梅村有壽子晉木蘭花慢云:“尚湖高隱處,較漆筒,定遺經。正伏勝加餐,揚雄強飯,七略縱橫。爭傳殺青奇字,更五千、余偈叩南能。夜雨蒲團佛火,春風菌閣書聲。
  臥荒江投老遺民。兵后海田耕。喜柳塢堂開,月泉詩就,貰酒行吟。高談九州風雅,問開元以后屬何人。百歲顛毛斑白,千年翰墨丹青。”其推挹可謂至矣。子晉子斧季扆亦嗜古有父風。曾讀其跋趙孟奎分類唐歌詩云:趙氏分類唐歌詩,乃鄉前輩藏本,售于先君。先君見背后,先達為余言,此書世間已無第二本。予急歸撿之,按照目錄僅存十一。傳聞武進唐孝廉孔明宇昭有之,托王石谷翚往問,無有也。先是托王子良善長訪于金壇,子良述于子荊之言曰:唐氏舊有其書,須價百金。因思于與唐姻婭也,果能得之,鳩工付梓,不過傾家之半,遂可公之天下,盍再訪之。內兄嚴拱侯垣曰:此韻事,亦勝事也,吾當往。次日即行,道經丹陽,宿旅店樓中。中夜聞戶樞聲,雞初嗚,隣壁大呼失金。諸商旅皆起,將啟行,戶皆扃鐍,不得去。天明,伍伯來,追宿店者二十三人,拱侯居首,為與失金者比屋也。匍匐見縣令,命各出囊金召失金者驗之,布金滿堂下,多者數百,最少者拱侯也。及驗畢,皆非,遂出。拱侯曰:可以行矣。曰:未也。令不能決,當質之于神。舁神像坐廣庭,庭中駕熾炭,上置巨鍋,傾桐油于中,火炎炎從油上出。向拱侯曰,請浴。拱侯嘆曰:毛斧季書癖,害人一至于此乎。趙孟奎之唐詩有無不可知,令予死于沸油,何也。一老人曰:若無恐,茍盜金,必糜爛,不然,無傷也。試以手探之,痛不甚劇,遂醮抽涂體,果無損。遂以次二十二人,盡無恙。拱侯曰:人謀鬼謀,鑊湯爐炭盡嘗之,今可行矣。又一人亦去。其二十一人者方與旅店哄,及事白,盜金者店家也。拱侯抵金壇,促于子荊寓書唐孔明。答曰:無之。競不得書以歸。予趨迎問唐歌詩,拱侯曰:焉得歌,不哭幸矣。予驚叩之,備述前事,既悵怏又跼蹐焉。吳騫拜經樓詩話前輩求書之篤如此,其難復如此,心力俱殫,不獨事韻即文亦妙也。又相傳子晉有一孫,性嗜茗飲。購得洞庭山碧蘿春,虞山玉蟹泉水,獨患無美薪,因顧四唐人集板而嘆曰,以此作薪煮茶,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榮陽悔道人汲古閣刻板存亡考此皆可入嘉話錄者,連類書之,為談汲古閣遺事者考焉。至所刊詞苑英華,宋六十家詞等書,雖校讎時有錯誤,然其嘉惠倚聲家之恩大矣。
  小山詞社
  雍正乾隆間,詞學奉樊榭為赤幟,家白石而戶梅溪矣。惟王小山太守時翔及其侄漢舒秀才策獨倡溫、李、晏、秦之學,其時和之者,顧玉停行人陳垿、毛鶴汀博士健、徐冏懷秀才庾,又有素威輅、穎山嵩、存素愫三秀才,皆王門一姓之俊。笙磬同音,塤篪迭奏,欲語羞雷同,誠所謂豪杰之士矣。太倉自吳祭酒而后,風雅于茲再盛。小山有香濤、紺寒、青綃、初禪等集。其自跋云:詞至南宋始稱極工,誠屬創見。然篤而論之,細麗密切,無如南宋。而格高韻遠,以少勝多,北宋諸君,往往高拔南宋之上。余年十五,愛歐陽、晏、秦之作,摹其艷制,得二百余首。年來與里中舉詞社,強效南宋不能工也。余最喜其蘇幕遮云:“不須留,儂去罷。才轉身來,又作愁人話。腸斷春風楊柳下。落日看看,早月兒來也。
  兩眉低,雙袖把,直恁情多,怎忍輕拋舍。一笑重回離恨卸。并坐紅窗,且再過今夜。”又如“一時歡緒。一生愁緒。要相逢,不相逢,那人何處。若說待來生,已被今生誤。且分付斷魂歸去。”惜黃花“章句酸才,琵琶小伎,抹殺奇男俠女。”齊天樂“西風簾下自然涼。況是怯秋人起獨眠床。”南柯子“黃花自瘦無人處。”蝶戀花皆可誦者,其自期許為不誣矣。
  漢舒著香雪詞,比之小山,更覺勝場。小山短調較工,漢舒長篇亦美,即小山亦盛推之,謂逸塵而奔,幾欲駕兩宋諸名家而出其上也。其秋夜對酒放歌填梅花引云:“傾一斗。開笑口。天邊月逆行云走。左離騷。右蟹螯??褚鳘殗[,亦足以自豪。銅芝淚凍燈花死。掛壁寶刀光射水。拍頭顱,捋髭須。龍泉太阿,惟汝最知吾。
  披繡袷。揮紈箑。卿自用卿法。聲如鐘。氣如虹。豈甘郁郁,長作可憐蟲。人能著翅馬能嚙。來犯北風去密雪。上危岡。草荒荒。試拓弓弦,霹靂倒黃獐。”又云:“馬赤兔。人呂布。世間余子何堪數。菊花秋。酒新篘。身無俗骨,餔歠亦風流。銀河浪闊公無渡。服藥輕身真大誤。李青蓮。王子安。才鬼聰明,畢竟勝頑仙。
  西園市。列金紫。齷齪誰甘爾。調清平。琴廣陵。千秋月旦,知己在旗亭。仙人掌下真州道。柳七還邀紅粉吊。發酒悲。亦奚為。月下風前,且自去填詞。”原注柳七葬真州城西仙人掌。獨開生面,是詞場青兕手段也。
  漢舒所遇曰平原君,有“落花小院夕陽黃”之句,漢舒時時對人吟之。平原君亡后,漢舒填詞哀挽累數十闋,而虞美人二首,即借此句填入,所謂“誰傳七字向殘箋。賺我夢中、吟了十多年”也。又有焚舊寄吳門詩文感賦滿江紅云:“不是所情,忍埋沒、文章光價。算海內,斯人一去,知音者寡。費我十年鸚鵡賦,誤他半世鴛鴦社。問這般,相累是誰歟,微名也。”嗟乎,我未成名卿未嫁,可知同是不才人。紅扮多情,青衫有淚,宜乎漢舒難以遣此。
  其年為諸生時,曾為某學使所忌,必欲置之劣等,借端訓飭以辱之,先期出游方免。故集中有悵悵詞云:“腰彩唇朱,渾妝就、腐儒花靨??皣婏垼}腸賦骨、也來帖括。兒輩不關詩酒事,乃公偶墮文章劫??此?,百隊罽如霞、夔州獵。”余每讀此詞,輒為失笑。因思國初儻非鴻博一舉,則已未榜中諸老,如其年、電發、大可、志伊以及二大布衣,皆槁項牖下以終耳。國家何以收人文化成之治哉。則甚矣七百字之足令英雄短氣也。漢舒應試金陵,曾填金縷曲云:“落日金波瀉。晚風高、飄蕭敗葉,偏隨病馬。買得濁醪謀一醉,醉里據鞍悲詫。目斷處、亂云平野。身在泥涂渾不覺,尚掀眉、自許騷壇霸。誰信是,非狂者。
  漫言婢價輸奴價。怕而今、蛾眉燕頜,總沉茅舍。我有廣寒修月斧,搆盡凌云臺榭。只依樣、葫蘆難畫。今夜孤村荒店里,囑哀蛩、莫絮傷心話。青衫淚,正盈把。”又有“灰微香力死,幔薄花魂凍。”千秋歲“傷薄命,憐孤韻,這般窮。生把東風背了受西風。”烏夜啼玫瑰秋來忽發數花感詠“雨停得意鵓鳩聲。只恐殘陽,難作幾時明。”虞美人晚春“煙柳萬絲愁織。膩得一帶紗窗,欲明無力。”芭蕉雨春雨筆響秋聲,紙鋪怨氣,想其倒繃嬰兒,蓋不勝美人遲暮之悲。然而今之知漢舒者,則不在于工制藝能取富貴矣。善乎韓文懿公菼之言曰:吾雖貴為尚書,曾不如秀水朱十以七品官歸田,得多讀數千卷書。嗟乎,此固非佳人莫能解也。
  小山詞社諸君,亦多揣摩南宋,然得髓者殊未見也。若存素浣溪沙云:“水遠波平點白鷗。峭帆高掛泛歸舟。暮天蕭淡夕陽愁。
  云際鐘聲紅葉寺,煙邊漁唱白蘋洲。耐看山色是深秋。”鶴汀眼兒媚云:“柳條輕軟杏花鮮。見了便情牽。送鬮微笑,背燈私語,別是巫山。瓊枝想像春還在,題破浣花箋。昨宵醉后,今朝夢里,明日愁邊。”素威浣溪沙云:“漠漠輕陰暝玉樓。鳳簫聲斷畫屏幽。竹窗蕉雨思悠悠。
  多病近來疏酒盞,峭寒終日下簾鉤。最難將息是深秋。”則猶是小山家法矣。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專以委夷妥帖為上乘。而不知南宋之所以勝人者,清矣而尤貴乎真,真則有至情,雅矣而尤貴乎醇,醇則耐尋味。若徒字句修潔,聲韻圓轉,而置立意于不講,則亦姜、史之皮毛,周、張之枝葉已。雖不纖靡,亦且浮膩,雖不叫囂,亦且薄弱。仆于倚聲,孱學耳,何敢望梅溪、玉田藩籬,然詞客有靈,聞斯言或當首肯也。
  閩中呼父曰郎罷,呼子曰囝,見于唐顧況詩。冏懷臺城路詠薯云:“夕陽村掩蜑戶。幾家充野飯、香裊千縷。拾橡同炊,然糠慢煮。阿囝一燈歡聚。”賦景既真,措辭亦雅。冏懷曾客三山,故通吾鄉稱謂。冏懷又言,閩人以薯釀酒頗佳。然此酒俗呼蕃薯燒,螫口刺鼻,實不耐飲。故周櫟園歷舉閩酒,而不登此品。至薯則村邑恃以為命,功與五谷等。閩小紀中記之甚詳,好事者又輯為金薯傳習錄。冏懷更有鷓鴣天詞,以“凄惶嶺”對“黯淡灘”,與文信國“惶恐灘頭,零丁洋里“之句同工矣。
  詞宜雅趣
  詞宜雅矣,而尤貴得趣。雅而不趣,是古樂府。趣而不雅,是南北曲。李唐、五代多雅趣并擅之作。雅如美人之貌,趣是美人之態。有貌無態,如皋不笑,終覺寡情。有態無貌,東施效顰,亦將卻步。
  嘉興三李
  唐虞皆名其臣,至周則文侯稱字矣。孔門皆名其弟子,至孟氏則樂正、公孫稱子矣。論者以為世變使然。至詩文稱人名,古者不嫌,劉諶、李白,且直書先圣,如西狩泣孔丘,狂歌笑孔丘,是也。今則有議其非者,此后人之謹飭也。然少陵曰:“南尋禹穴見李白。”青蓮曰:“飯顆山頭逢杜甫。”直呼朋好名姓,今人亦不敢復爾,則是質樸不及古風。顧黃公贈尤西堂詩曰:“今朝卻喜見尤侗。”讀者駭然,習俗之移人甚矣。李武曾良年貂裘換酒和朱十云:“若天意定憐才子。潘耒查容無恙在,伴竹垞老去同煙水。楚江柳,又青矣。”潘字次耕,吳江人。查字韜荒,海寧人。耒、容皆名也。武曾其猶行古之道歟。武曾與兄繩遠,弟符,稱嘉興三李。繩遠字斯曾,不為詞。
  武曾曰:“南宋詞人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曹貞吉秋錦山房詞序近王小山亦謂“夢窗之奇麗而不免于晦,草窗之淡逸而或近于平。”王穎山別花人語序此言乃學南宋者之金針也。惟疏故平,惟密故晦,至今日則一味求妥而不講警策,又能疏而不能密,能平而不能晦,匪獨無奇麗,亦不足言淡逸矣。武曾詞工于著景,如“一帶寒沙,貰酒旗,輕掛在晚煙疏樹。”解連環“背嶺人家,云碎著檐如絮。”綺羅香“未識君時,曾經此渡,門外幾楓殘照。”喜遷鶯寄題鮑聲來草亭真有畫意矣。武曾原名虞,字兆潢,見李集。鶴徵錄、詞綜謂字符曾,誤也。迦陵序六家詞曰:“仆也紅牙顧誤,雅自托于伶官。繡幔填詞,長見呵于禪客。銅官玉女,邑居不百里而遙。小令長謠,卷帙實千篇以外。儻僅專言浙右,諸公固是無雙。如其旁及江東,作者何妨有七。”隱有大將旗鼓,八面受敵之意。余謂竹垞超倫絕群,以匹迦陵,洵無愧色,余子皆當斂袵。然而李氏武曾、分虎符,耒邊詞,蛙壹沈氏融谷暤日,拓西精舍集,覃九岸登,黑蝶齋詞,機云競爽,咸籍并稱。竹垞先登,蘅圃龔翔麟紅藕莊詞后勁,浙西風雅,允冠一時。就中而分虎尤勝。祝英臺近之十首燒香詞,不亞于載酒集十二首洞仙歌。如云:“換衣冠、勻粉黛。兩槳畫船載。眾里關心,芳草渡頭待。珠宮片刻同行,彀儂魂斷,況對佛、并肩齊拜。
  石闌外、掩卻方麯,回身不分見伊再。替折花枝,流盼未曾怪。只愁津鼓催歸,彩絲須結,網住這西施長在。”又云:“鵲聲乾,鶯語囀。紅雨灑千片。不坐鈿轅,不障合歡扇。分明要使人看,如何歸舫,把云母橫窗遮遍。
  碧河棧。輸與掠水絲禽,鹢首慣偷眼。懊惱吳儂,桑櫓疾于箭。借他角觝春哥,鳧車相傍,又引露女銀嬌面。”
  詞從南宋入手,時多浮漫,分虎先學北宋,故無此病。吳子律賞其帆影詞“忽遮紅日江樓暗,只認是涼云飛度。待翠蛾簾底憑看,已過幾重煙浦。”謂為入神之筆。予謂不若“荻渚楓灣,宛轉隨人,消盡斜陽今古。”其寄嘅為深遠也。分虎又效朱希真漁父詞填釣船笛十一首。如云“少日是漁郎,老去便成漁叟。煙篛有時不戴,采江花簪首。”又云:“不去筑魚梁,也不魚叉攜個。風里一絲轉飏,便無魚也可。”又云:“生長在吳根,不與吳儂相識。只有粉絲飛到,聽沙頭吹笛。”言近旨遠,非徒賦漁家傲者。舊傳埋貓可以引竹。分虎云:“參差漸過墻四角,記銜蟬埋處。”又嘉興以筍損音同,蠶時忌聞此語。秋錦云:“正采桑時候,除了蠶娘、更無人諱。”此可為運俗入雅之法。善文者,竹頭木屑無棄材也。其調皆尾犯,皆詠筍。又蟹與柿子同食,令人病痧。覃九桂枝香詠蟹云:“霜林柿葉分紅顆,鎮妨伊未沾冰齒。”
  覃九詞勝于其叔。江城子云:“隋堤系纜水平沙。板橋斜。那人家。記得門前,一樹有枇杷。喚起當壚同對酒,紅燭護,綠窗紗。
  津帆容易隔峰霞。秣陵花。白門鴉。錦瑟凄涼,一度感年華。三十六鱗渾不見,惟有夢,到天涯。”其菩薩蠻詠梅集調名云:“疏影一痕沙。行香滿路花。”又云:“飛雪滿群山。個儂愁倚闌。”粘合既工,并饒遠韻。卜算子云:“一片亂山秋,不管離魂破。”破字亦奇。融谷泊銅陵感懷及喜孝山來金陵二闋百字令最佳,其余淺淡不耐人思。醉落魄云:“雙鬢絲絲,莫對鏡前覺。”覺字下得有味,所謂傷心事,莫恁太分明也。六家詞刻于蘅圃。蘅圃交竹垞最早,為倚聲最先,而所得比諸家較淺,綿麗不及竹垞,淡遠不及武曾。粉蝶兒本意云:“趁好風兒一雙兩雙,得意揀花枝,夜來濃睡。”珍珠令詠珥云:“偶墜香泥飛燕啄。便銜去書床那角。那角。被一曲相思,鉤人心著。”如此好句,不數見也。蘅圃填好女兒用古閨秀名,如小小、蟲蟲、輕輕、七七等類,而調下自注用雙聲小名,以疊字為雙聲,不知其何所據。錢竹汀大昕嘗言:“周南于嗟麟兮,與章首麟之趾相應,以兩麟字為韻。大雅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咨咨亦韻。”十駕齋養新錄又詞家有一字韻體,然則疊字或可謂疊韻乎。
  宋人尚艷詞
  乾隆中,裕陵嘗命儒臣取三百篇譜之,著以四上六五諸音,列以琴瑟笙簫之器,于是皆可奏之樂部。儻準此法而推之,詞審其陰陽平仄,劑其過不及,安見不有清真、耆卿其人,使大晟復盛,而井水重歌哉。馮定遠班亦言:嘉靖中善胡琴者,猶能彈宋詞,至于今,則元人北曲亦不知矣。然則予謂非詞不可歌,歌詞無其人,殆非武斷者。定遠又述先輩之言曰:曲子以聲為主,其辭不離本色。場上之曲與科介相應,優兒敷粉墨而歌,欲得俚童野老,哭抃不禁,斯為能事。若三人不解,則工而無所施矣。套數之體,當使西園公子、南國佳人,坐綺筵而聽之。茍雜以鄙詞,恐辱我象板鸞簫也。小令務在調笑陶寫,施于斜行小字,嘌唱曼聲,但得俊語相參,收拾出眾,便為佳手。此論極佳,細參之并可悟詞曲之分,不但于曲中能辨體裁也。若定遠之自論詞,則又似未得門者。定遠曰:長短句肇于唐季,脂粉輕薄,端人雛士蓋所不尚。又曰:魯公作相,有曲子相公之言,一時以為恥。坡公謂秦太虛乃學柳七作曲子,秦愕然以為不至是,是艷詞非宋人所尚也。其說俱詳鈍吟文稿。夫詞始于太白,盛于飛卿,何嘗不是唐季。宋人亦何嘗不尚艷詞,功業如范文正,文章如歐陽文忠,檢其集,艷詞不少。蓋曼衍綺靡,詞之正宗,安能盡以鐵板銅琵相律。惟其艷而淫而澆而俗而穢,則力絕之。至耆卿亦有高處,如“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亦何減古人。定遠徒見元人之雜曲,明人之昆腔,即講求南北宋亦涉獵草堂污下選本,目未睹前輩典型,故有此巵言也。亦知詞固有興觀群怨,事父事君,而與雅頌同文者乎。吾請舉近人陸太沖以謙之言曰:其事關倫紀者甚多,如東坡水調歌頭“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神宗以為蘇軾終是愛君。歐陽全美踏莎行,奉使不還,朝廷錄其節,與洪忠宣江城梅花引數闋同揆。吳毅夫滿江紅“報國無門,濟時有策”,其自負何如。岳亦齋祝英臺近,感慨忠憤,與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詞相伯仲。文信國“大江東去”,氣沖牛斗,無一毫委靡之色。劉須溪寶鼎現,詞意凄婉,與麥秀歌無殊。蘭陵王送春詞,抑揚悱惻,即以為小雅楚騷可也。又如陸放翁釵頭鳳,孝義兼摯。陳剛中太常引,有陟屺贍望,不遑將母之思。至若弟兄華發,別語叮嚀,則有黃元明之青玉案。薄宦東西,離歌不忍,則有黃師憲之卜算子。中秋懷梅溪,交情宛轉,則有高竹屋之齊天樂。西山壽平父,交契最深,則有姜白石之鷓鴣天。又或離群索居以寄懷,長歌痛哭以悼友,則有張玉田之憶舊游、瑣窗寒。若夫優儷情深,不特劉叔安有水龍吟,史邦卿有壽樓春、夜行船。即婦人女子,誼篤所天,論其常,魏夫人之菩薩蠻,紫竺之生查子,孫氏之憶秦娥,易彥祥妻之一翦梅,章文虎妻之臨江仙,深得國風卷耳之遺。論其變,舒氏之點絳唇,鄭意娘之好事近,戴石屏妻之憐薄命,徐君寶妻之滿庭芳,有柏舟自矢之風。凡此忠孝節義之事,可約略舉也?;蛑^終不敵迷花殢酒之事居多。竊以為何文縝,盡節名臣也,而有贈妓惠柔之作。真西山,作大學衍義人也,而有蝶戀花之詞。蓋古來忠孝節義之事,大抵發于情,情本于性,未有無情而能自立于天地間者。此雙蓮雁邱,鳥獸草木,亦以情而并垂不朽也。昔京山郝氏論詩曰:詩多男女之詠何也。曰:夫婦,人偷之始也。故情欲莫甚于男女,廉恥莫大于中閨,禮義養于閨門者最深,而聲音發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興男女者,和動之音,性情之始,非盡男女之事也。得此意以讀詞,則閨房瑣屑之事,皆可作忠孝節義之事觀。又豈特偎紅倚翠,滴粉搓酥,供酒邊花下之低唱也哉。詞林紀事序是真不愧知言矣。雖然,吾竊見后世之說詩者,風雨懷人之作,子衿憂時之篇,尚以桑中濮上疑之,則謂填詞為輕薄子,夫復何辭。而以意逆志,誰知以風人之旨,求之長短句哉。
  卷十二
  集句詞
  填詞有即集詞句者,且有通闋只集一人之句者。然他人寥寥數篇,至竹垞則專集詩句,既工且多。第考之臨川集,荊公已啟其端。詠梅甘露歌三首,草堂菩薩蠻一首,皆是集句。甘露歌云:“天寒日暮山谷里。的皪愁成水。地上漸多枝上稀。惟有故人知。”菩薩蠻云:“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又云:“何物最關情。黃鵬三兩聲。”可謂滅盡針線之跡。蘅圃題蕃錦集云:“是誰能紉百家衣,只許半山人說。”當是指此,非泛言詩中集句也。然半山不標出處,未若竹垞歷注名姓,尤令人易于根據。汾陽客感臨江仙云:“無限塞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餓啼烏舊壘,沈佺期古木帶高秋。劉長卿
  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思鄉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解無由。魚玄機詩題青玉案,高適淚滿黑貂裘。李白”他如滿庭芳歸田歡諸闋,神工鬼斧,前賢定畏后生。蓋集句長調比短調尤難也。此集,六家詞中未及載。
  清真詞有曹季中杓注。季中,號一壺居士,見陳振孫書錄解題,其注久佚不傳。近宛平查心榖為仁與錢塘厲樊榭同箋絕妙好詞,然搜采佚聞,雖名為箋,與紀事相類。若李富孫曝書亭詞注,則數典釋義,允為注書正例。富孫,秋錦后人,其于是書頗多舉正。如小紅樓之明月引,應為江城梅花引。壽劉編修之六么令,應為百字令。至蕃錦集中原本只注人名,李氏并考題目。而桂殿秋之劉寫,應為劉駕。搗練子之顧況,應為張祜。江神子之李賀,應為雍陶。浣溪沙之張蟾,應為張玭。全唐詩無張蟾。減蘭之王勃,應為王維。采桑子之韓偓,應為韓翃。菩薩蠻之李白,應為李中。題畫河瀆神之陳頗,應為黃頗。鷓鴣天之杜甫,應為杜牧。燕臺送陳右源還吳第一句。李舒應為樂章。郁氛氳見昭德皇后廟樂章。按唐書樂志,其詞內出李舒撰。德明興圣廟樂章、讓皇帝樂章,并系四言。河傳之劉長卿,應為劉禹錫。玉樓春之張賁,應為皮日休。臨江仙之張謂,應為張說。錢翊應為杜荀鶴。懷歸寄周青士、繆天自。南樓令之齊已,應為李白。十拍子之殷文圭,應為蘇廣文。天仙子之皮日休,應為陸龜蒙。滿庭芳之李頎,應為李頻。王續應為王績。又“笑拈霜管題詩句,難道今生不再逢”,原注郎士元、韓偓,撿之本集皆無,蓋竹垞出之腹笥,記憶不無偶疏。校讎諦當,真長水之功臣矣。然落葉之掃,時有未盡。買陂塘下片結句素無六字,書舟、碧山諸作,盡是刻本傳訛。竹垞別闋,亦皆五字。送展成歸吳云:“憐取舊時題扇”,時字應刪。原集無比字。多麗首句三字,次句六字,今以“滿長亭落葉”,亦五字斷句,非。別本江湖載酒集有六么令,用趙氏事贈舍人武昔,曝書亭集刪去,而壽劉編修亦全用劉氏事,其體相同,故誤百字令為六么令。“酒后狂呼雙耳熱,更彎弧射碎轅門柳”,此暗用三國志呂布事,引北齊祖珽傳及周禮釋之,亦不甚關涉。羅璧識遺謂公羊、谷梁皆姜姓,書姜開先詞后醉太平闋,亦未引及。
  蕃錦集偶句,無不工妙。如浣溪沙云:“閬苑有書多附鶴,李商隱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碧幌青燈風艷艷,元稹紫槽紅撥夜丁丁。許渾樹色到京三百里,殷堯藩柳條垂岸一千家。劉商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殘燈無焰影幢幢。元稹蠟照半籠金翡翠,李商隱羅裙宜著繡鴛鴦,章孝標”鷓鴣天云:“平鋪風簟尋琴譜,皮日休醉折花枝當酒籌。白居易桃花瞼薄難藏淚,韓偓桐樹心枯易感秋。曹鄴松間明月長如此,宋之問石上青苔思殺人。樓熲”玉樓春云:“一生一代一雙人,駱賓王相望相思不相見。王勃女蘿力弱難逢地,曹鄴戲蝶飛高始過墻。姚合落花不語空辭樹,白居易明月無情卻上天。薛逢”近黃石牧之雋痦堂集唐極有盛名,香屑一集,不脛而走。然多多為富,求若此勻整細麗,亦不復數見。今于倚聲得之,真絕唱哉。相傳竹垞少時,塾師以王瓜令對,即應聲曰后稷。年十七,入贅馮氏,與名士王鹿柴即席對古人名,如顧野王沈田子、蔡興宗崔慰祖、杜審言蕭思話、韓擇木李棲筠、劉方平徐圓朗、劉仁本范道根之類,凡數十事,此亦何減金屈戍、玉丁東哉。
  集句別有機杼,佳處真令才人閣筆。如武后廟云:“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冕旒。”太白酒樓云:“我輩此中惟飲酒,先生在上莫題詩。”春宮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義冢云:“掩之誠是也,逝者如斯夫。”皆不可湊泊之句。吾閩昵游北里,每書楹帖贈所歡,仿詞家婁婉兒、崔廿四故事,分押其名于內,亦有集句而佳者。予所聞,曾經滄海難為水,愿作鴛鴦不羨仙。水仙雪膚花貌參差是,仙管云璈彷佛聞。雪仙喜子有情常傍戶,燕兒留客不思家。喜燕潤臉呈花,圓姿替月,振聲似玉,吹氣成蘭。替花玉蘭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戲臺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鑄定事,莫錯過姻緣。伎館全集院本者,具見撮合苦心。昔紀文達公昀謂古語無不有偶。時適翻孟子,或即指伯夷非其君不事請對,文達曰:“孟子致為臣而歸。”或又舉“維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文達曰:“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
  兩宋詞評
  北宋多工短調,南宋多工長調。北宋多工軟語,南宋多工硬語。然二者偏至,終非全才。歐陽、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濫,黃魯直失之傖。白石、高、史,南宋之正宗也。吳夢窗失之澀,蔣竹山失之流。若蘇、辛自立一宗,不當儕于諸家派別之中。
  學詞須兼善兩宋
  詞至南宋奧窔盡辟,亦其氣運使然,但名貴之氣頗乏,文工而情淺,理舉而趣少。善學者,于北宋導其源,南宋博其流,當兼善,不當孤諧。
  南宋善養氣
  詞家講琢句而不講養氣,養氣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軒豪雅。然稼軒易見,而白石難知。史之于姜,有其和而無其永。劉之于辛,有其豪而無其雅。至后來之不善學姜、辛者,非懈則粗。
  姜開元詞
  會稽姜開元啟贈歌者李郎秦樓月云:“天下李。一般柯葉分仙李。分仙李。東西南祖,故家苗裔。按趙郡李氏兄弟居巷東巷西,有東西南三祖,見唐書宰相世系表。
  漢時有個延年李。唐時有個龜年李。龜年李,崔九堂前,岐王宅里。”竹垞以醉太平書其后云:“支郎眼黃。何郎粉香。尊前一曲斷腸。愛秦樓月涼。
  公羊谷梁。自注:鄭清之送新姜詩,公羊谷梁并出一人之手,其姓則姜,蓋四字反切皆姜字。鄱陽括蒼。詞人試數諸姜。自注梅山姜特立,括蒼人。算堯章擅場。”按姜夔字堯章,鄱陽人。運用典切,知倚聲端須博覽。昔稼軒能學內傳,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易安能用世說,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以此視之,何多讓也。又海鹽閨秀虞兆淑,字蓉城。點絳唇云:“梅綻芳菲,垂楊煙外低金縷。韶華小住。生怕廉纖雨。
  繡戶凄涼,蝴蝶雙飛去。愁如許。夢魂無據。還在秋千路。”竹垞有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亦填此調云:“玉映樓空,鏡臺留得傷心句。比肩人去。誰忍修簫譜。
  門柳風前,依舊飄金縷。廉纖雨。返魂何處。莫是秋千路。”味其詞,李居士、朱淑真一流人歟。然歷考諸家詞選所載,亦只此一首,疑本集久佚,即從曝書亭采摭者。即李氏作注,亦不得詳其生平。然則集中附錄他人之作,其功豈少哉。姜開元詞,述庵亦未采。
  張翥楊基學姜
  前卷所載張鑒補姜堯章傳,傳末所舉學姜諸人,本于竹垞黑蝶齋詞序。然竹垞又曰: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得其門者寡矣。按翥字仲舉,晉寧人,有蛻巖樂府?;置陷d,嘉州人,有眉庵詞。張鑒不著于篇,蓋為宋人立傳,不能攙入元人明人也。然陳允平之后,宜補列仇山村,山村亦姜派者,仲舉即其門下士。竹垞時,無弦琴譜未出,故不得論定,非有意削之也。至孟載詩:“細柳已黃千萬縷,小桃初白兩三花。”“羅幕有香鶯夢暖,綺窗無月雁聲寒。”“芳草漸于歌館綠,落花偏向舞筵多。”此例凡數十句,竹垞謂試填入浣溪沙,皆絕妙好辭也。靜志居詩括按此說本于弇州,學者知此,則詩詞之辨明矣。作詩不求氣體,徒講字句,其不為浣溪沙亦僅矣。
  漢舒贈阿陳
  唐宋人無不戴花,魏晉人無不傅粉。漢舒贈歌兒阿陳金縷曲云:“休自遜,青衣班輩。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卿一笑,吾狂矣。”可謂雅謔。今日官府給賞,猶有簪花之例。而插萸戴菊,此俗久廢,不過詞人承用其文。若效陳思王、何晏故事,即樂部亦惟梆子為然。近聞崐旦乃有傅粉者,一賤業耳,而頓覺今昔淳澆之感,嗟乎。
  長短調并工
  長短調并工者,難矣哉。國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竹垞以學勝,迦陵以才勝,容若以情勝。
  詞中一字韻
  尤西堂侗曰:詩無一字,惟梁鴻五噫歌以噫字葉韻。故東坡哨遍亦以噫字換頭。然周晴川十六字令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已用眠字冠首矣。艮齋雜說按此說本于孔沖遠,所謂詩以申志,一字則言蹇而意不會。毛詩正義然顧亭林曰:緇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還字一句,若曰敝予,還予,則言之不順矣。且何必一言之不為詩也。吳志歷陽山石文,楚,九州渚。吳,九州都。楚字一句,吳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詩。日知錄此論最確。若詞則醉春風中三疊字,借分釵末二疊字,皆一字一句一韻。實與歷陽文渚與楚葉,都與吳葉同體。即十六字令,蔡伸、張孝祥所填皆一字韻,不始于周晴川。自明人作譜,方不知此字是韻,誤以為三字句。
  一句兩韻
  無名氏鞓紅云:“悄不管桃紅杏淺。”管與淺葉。少游夢揚州云:“望翠樓簾卷金鉤。”樓與鉤葉。此句法亦本毛詩秦風“于嗟乎不承權輿”,乎與輿葉也。陶南村云:虞邵庵宴散散學士家,歌兒郭氏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銅。細裊香風。”一句而兩韻,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輟耕錄而不知古人已有之。邵庵博學,一時未悟,南村亦失考也。折桂令乃元人小曲,字數多少不同,其起句亦有六字,若七字中用兩韻,則張小山“海棠嬌楊柳纖腰”“綠窗紗銀燭梅花”,當時已多此體。近日樊榭之“溯空行小艇風輕”亦效之。至天籟軒詞譜所載白無咎百字一首,乃補紅友之闕,系詞家雙疊格,與此名同而實異也。又按詞本有兩字即成一韻,如河傳之“湖上。閑望。”溫庭筠“錦里。蠶市。”韋莊者是,特未全篇耳。輟耕錄載邵庵折桂令詠蜀漢事,通體二字三聲互葉,趙云松翼以為前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記甌窶滿篝、汗邪滿車,以為此體之先聲。陔余叢考然毛詩“于嗟乎騶虞”,乎與虞韻,則已二字郎韻矣。又云松指邵庵所作為詩,亦誤也。汪晉賢森曰: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蓮諸曲,去倚聲不遠,其不即變為詞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為近體,而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開元盛時,王之渙、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余,殆非通論矣。詞綜序晉賢與竹垞交好,故其持論相同,真得詞之源流,非膠為附會以尊詞也。惟云: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是殆不然。詩人自為五七言絕句耳,樂部歌之,襯字泛聲,遂變成長短句。太白、飛卿即并其襯字泛聲填之,非絕句之外,別有長短句也。至吳子安謂金、元以來,南北曲皆以詞名,或系南北,或竟稱詞,詞所同也,詩余所獨也。顧世稱詩余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詩余為安。榕園詞韻發凡是則不講派別之過也。南北自名曲,長短句自名詞。且古之以詞名書者,莫先于離騷。而句法參差,十常七八,是亦可謂為詩余乎。況武帝有秋風辭,陶靖節有歸去來辭,若如子安之言,豈漢晉作者乃為關漢卿、白仁甫、高則誠輩作鼻祖哉。子安徒見論填詞者謂其名多本于詩,不加諦審,遽作主持。然唐宋人長短句數百家,以詞名者十之七八,以樂府名者十之二三,以詩余名者不過廖省齋、許梅屋、吳履齋數人。此如后村之名別調,東澤之名綺語債,林正大之名風雅遺音同意。非必謂詞宜名詩余也。且明人義謂曲為詞余矣,然則安得以詞稱曲哉。故詩余指聲音則可,指體制則未可,予前已備論之。
  詞繼古詩作
  王述庵曰:汪氏晉賢敘竹垞太史詞綜,謂詞長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漢之樂府,其見卓矣,而猶未盡也。蓋詞實繼古詩而作,而詩本于樂,樂本于音,音有清濁高下輕重抑揚之別,乃以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長短,無以宣其氣而達其音。故孔穎達詩正義謂風雅頌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以人聲而無不協也。國朝詞綜序此于句法之所以長短,果能深知其故。惟以晉賢之言為未盡,是又好為議論。夫上古詩與樂合,虞廷典樂詩歌無不該。中古詩與樂漸分,尼山刪定,便須弦歌以求其合。然文字與聲音猶未嘗顯判為二也。其后文人不審音,不能不別立樂府,于是有合樂之詩,有不合樂之詩。六代以還,樂府浸廢,而聲音之道,終古不亡。乃寄之絕句,乃寄之填詞,然則填詞,真樂府之嫡傳矣。今述庵曰:實繼古詩而作。吾不知述庵所指古詩是謂南風之操、五子之歌之類乎,則晉賢已言及之矣。是謂漢世所遺如河梁贈答及十九首之類乎,則詞實起于唐,實轉于五七言,歌法不能祧唐及六代而直祖漢人。且蘇、李、枚叔之篇,亦未聞其被之弦管。至正義明言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多至于八。其外更不見九字十字,徵引尤為失實。梁章冉曰:長短句法自一字至十余字,其源皆起于古歌詞。賡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風雅之祈父、肇禋,二字之始也。江有沱、思無繹,三字之始也。四五六七為句,所在多有。七字而外,句法雖長,皆可讀矣。藤花亭曲話是言與述庵相發明。然都俞非歌,不得謂為一字之始。至詩句長短相參,蓋不勝舉。即如山有榛章,始三字,中四字,終五字。昊天有成命章,始五字,次四字,次六宇,次三字,換節移聲,大致已與詞同。昔人謂梁武帝江南弄,沈隱侯六憶為詞之漸,是未免數典忘祖歟。七字外如金縷曲之八字,摸魚兒之十字,水調歌頭之十三字,或竟作一句,或分作兩句,則視填者筆興之所至矣。近蔣子宣選詞,拘牽紅友之言,謂某字必讀,某字必句,是亦執一而未觀其通也。況紅友所分句讀,律以諸家之詞,齟齬卻亦不少。
  詞不必唱
  文章有創體,即為絕唱,斷不容后人學步者。司空表圣詩品,騷壇久奉為金科玉律。國朝袁子才乃有續品之作,其語言工妙,興象深微,吾不知媲美前修否也。近日吳江郭祥伯、金匱楊伯夔又仿之,合撰為詞品。夫詞之于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何異。而門逕之廣,家數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試以二君所作示人,不預告之曰詞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詩哉。況又拘牽為二十四則,此如杜老秋興,偶得八詠,而和者必如數以取盈,不敢有所增減,膠柱鼓瑟,可笑孰甚。至其所分名目,更多雷同。微婉詎別于委曲,閑雅無異于幽秀。孤瘦逋峭,所差幾何。穠艷奇麗,亦復相近。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穠艷、名雋十二則祥伯撰。輕逸、綿邈、獨造、凄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澹、疏俊、孤瘦、精煉、靈活十二則伯夔撰。與表圣立名少異,蓋高古、疏野、實境、超詣等稱,與詞不相似也。而源流正變,都無發明,亦何貴此疊床架屋為也。雖其中若芙蓉作花,秋水一半,欲往從之,細石凌亂。委曲雜花欲放,細柳初絲,上有好鳥,微風拂之。神韻送君長往,懷君思深,白日欲墮,池臺氣陰。凄緊幽弦再終,白云愈稀,千里飄忽,鶴翅不肥。輕逸吐屬非不雅雋,然不切則為陳言矣。吳子律乃以為奄有眾妙,何也。
  芑川詞
  元曾鷗江允元點絳唇云:“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此真善言離情矣。芑川之任臺陽,過相思嶺,亦填憶秦娥云:“相思嶺。凄涼一片離人境。離人境。白云紅樹,迢迢孤影。
  問名乍覺鄉心警。歸來莫惜重尋省。重尋省。峰巒一樣,兩般情景。”用意與鷗江相類,嗟乎,令威化鶴,豈知其竟不歸來耶。又過涵江江城子云:“遠山如畫暎晴沙。亂飛葭。不聞鴉。但有一雙柔櫓響咿啞。九十九灣人未到,鷗鷺慣,識歸家。
  紅樓隱約露紅牙。日初斜。樹重遮。幾度隨風,吹出笑聲嘩。梁燕雙棲情自樂,孤雁影,落天涯。”寫景如繪,彷佛紅船問渡時也。予壬子于役漳平,載經此地,興懷離索,并感雅制,乃填憶秦娥云:“輕舟渡。故人當日填詞處。填詞處。遠山如畫,一雙柔櫓。
  飄零雙燕真凄楚。孤鴻覓食尤辛苦。尤辛苦。天涯海角,何心懷古。”前半即用芑川語。芑川時與肖巖同行,故有雙燕之句,若懷古則指其莆田四絕句也。絕句云:“鼙鼓漁陽事已非。故鄉猶自說梅妃。蕭蘭八賦工何益,不及梨園奏羽衣。”“懷古何心吊六朝。余郎客鬢已蕭蕭。江山滿目無窮感,卻把零箋記板橋。”“去損何如比玉才。櫟翁賞識出塵埃。招尤不惜緣知己,賦到寒鴉轉自哀。”“陳紫方紅各擅場。一編忠惠譜堪詳。浮名畢竟關何事,驛騎年年去故鄉。”肖巖曰:芑川阻雨桃嶺,賦浪淘沙絕佳。其詞云:“推枕對銅荷。一夜滂沱。行時不得住如何。窗外鷓鴣先客醒,喚遍哥哥。
  匝月總晴和。今雨偏多。故鄉已是隔關河。旅次途中都一樣,不算蹉跎。”余過郵亭,窮尋之不可得,想浪疥吾壁,已為逆旅主人削去矣。聞芑川居臺后,所作日富,兼攬小晏、大蘇之勝。乃烽火厄之,波濤厄之,遺集已蒼茫不可問。循覽舊日書札,忍淚而盡登之。子建所謂既傷逝者,行自念也。悲夫。
  白石詩說
  白石道人為詞中大宗,論定久矣。讀其說詩諸則,有與長短句相通者。節錄一二于左,略以鄙意注之,而傳諸同志焉。無怪予之附會也。
  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詞嫌重滯,故渾厚宏大諸說,俱用不著。然使其飄逸而輕也,則又無繞粱之致,而不足系人思。
  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此即疏密相間之說也。故白石字雕句刻,而必準之以雅。雅則氣和而不促,辭穩而不澆,何患其不精巧委曲乎。
  僻事實用,熟事虛用。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此即熟事虛用之法。
  說景要微妙。微妙則耐思,而景中有情。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楊柳岸、曉風殘月。所以膾炙人口也。
  短章醞藉,大篇有開闔乃妙。不醞藉則吐露,言盡意盡,成何短章。無開闔則板拙,周草窗之詞或譏之為平矣。
  委曲盡情曰曲。竹垞贈鈕玉樵曰:吾最愛姜、史,君亦厭辛、劉,亦以其徑直不委曲也。
  語貴含蓄。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填詞有一定字數,但使填畢讀之,短不可增,長不可節,已極洗伐操縱功夫矣。若余味余意,則詞家率不留心,故講之為尤難。
  體拘不欲寒乞。今之搜討冷僻者,其去寒乞亦無幾矣,而奈何自以為淹博哉。
  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日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自然高妙,詞家最重,所謂本色當行也。
  詞源精湛
  詞盛于宋,宋人論詞,精湛莫過樂笑翁。詞源一書,以澹生居士刻本為善。考諸家所刻樂府指迷,即此書之下卷。而此書實名詞源,不宜與沈伯時相混。若選本則周草窗絕妙好詞其最也。蓋在花庵詞選、陽春白雪諸書之上。陽春白雪尤蹖駁少條理。
  朱淑真生查子
  朱淑真以生查子一詞,傳者疑其失德。然池北偶談曰:是詞見歐陽文忠公集一百三十一卷,然則非朱氏之作明矣。淑真又有采桑子,皆集唐宋女郎詩句,見花草粹編,此尤集句之雅談歟。按淑真所集,校以四十四字體,上下兩結句后皆多一五字句,凡五十四字??贾T家譜律,俱不載釆桑子有此體,且黃來同押,尤為可疑,當博詢知者。而湖壖雜記載一事,頗屬異聞,今錄之。順治辛卯,有云間客扶乩于片石居,有女仙降,或問仙來何處。書曰:兒家原住在錢塘,曾有詩編號斷腸。問仙為何氏。書曰:猶傳小字在詞場?;虿恢獢嗄c集誰氏作也。乃又問曰:得非蘇小小乎。書曰:漫把若蘭方淑女?;蛟唬喝粍t李易安乎。書曰:須知清照異真娘。朱顏說與任君詳。或方悟為朱淑真。故隨問隨答,即成浣溪沙一闋。隨復拜祝,再求珠玉。乩又書曰:“轉眼已無桃李。又見茶蘼綻蕊。偶爾話三生,不覺日移階晷。去矣。去矣。嘆惜春光似水。”乩遂不動?;蛞煽椭鶠?,然客非知文者。此與蘇小小降乩,和馬浩瀾詩相似。浩瀾事見本事詩。鮑墳鬼唱,又何止一曲黃金縷也,豈其精靈固有以自詠者哉。更按淑真,諸書俱云號幽棲居士,錢塘人,世居桃村。而詞林紀事引四朝詩集以為海寧人,文公姪女,未審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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