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在張少成、李澤一先生編著的《對聯選》一書中讀到清代趙之謙聯:
無拘乎山水之形,云陣皆山,月光皆水;
有得于酒詩之意,花酣也酒,鳥笑也詩。
九十年代末去羅江縣,曾見過清代李調元手書如上一聯的作品照片,當時公務匆忙,未及細看。最近在四川省什邡博物館有幸得觀李調元墨跡原作,羅江新建的潺亭水城牌樓楹柱上也掛著原作放大刻制的黑底金字對聯,聯語是:
不拘乎山水,云陣耶山,月光耶水;
有忘乎詩酒,花酣也酒,鳥笑也詩。
落款為“羅江李調元”,無其他款識,說明聯文系書者自撰。兩副聯文只幾字之異,看似同一聯所衍生。按:趙、李均清代名人,趙生于道光九年(公元1829年),咸豐舉人、書畫篆刻家;李生于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乾隆進士、文學家,早于趙近一個世紀,因而此聯“原創著作權”當屬李無疑。
比較兩聯,李聯明顯之失在于下聯首句“詩酒”二字,不僅與上聯“山水”平仄失對,更造成下文“酒、詩”與上聯“山、水”重字失對。
上聯之“耶”字,古漢語含多義,聯語顯然用作助詞,表疑問或感嘆。應點頓為:
不拘乎山水,云陣耶山!月光耶水!
有忘乎詩酒,花酣也酒,鳥笑也詩。
或作:
不拘乎山水,云陣耶?山?月光耶?水?
有忘乎詩酒,花酣也,酒!鳥笑也,詩!
聯文較難斷句,誦讀起來稍感別扭。而趙聯則文通字順,不存在以上問題。
如何解開兩副聯的疑團?因找不到證據,只能推想:趙發現李聯的毛病,便在原作基礎上作了必要的增改而成了前面的聯文。接下來的問題是,李為清代文學家,又是對聯大家,決不應犯“詩酒”這種低級錯誤。是粗疏失察嗎?應不可能。且不說李調元這樣的鴻儒,即使是鄉村學究,也能一眼發現平仄對仗上的“硬傷”,何況這還是作者本人用毛筆精心寫在大紅撒金箋上的對聯。難道酒后筆誤?從工整的字跡上,可以判斷出書寫時的理性與從容,決非“醉筆”。那么是不是贗品呢?作品收藏單位什邡市文管所多年從事此項專業工作的鄭老師肯定地說,根據多種因素判斷,此件為李調元真跡無疑。
如此疑問,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晚間獨酌,又將聯文反復捉摸,當又念到“有忘乎”三個字時,眼前忽然一亮:這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如醉如癡,如夢如幻,物我兩忘的境界!作者已“忘乎”什么是酒,什么是詩;又什么都是酒,什么都成了詩:盛開的花是酒,百囀的鳥是詩……此時,“詩酒”還是“酒詩”已搞不清楚,也無關緊要了,怎樣順口怎樣念,怎么自然怎么寫,正如“山水”比“水山”順,“花鳥”比“鳥花”順,“書畫”比“畫書”順,“詩酒”也比“酒詩”更順口——于是乎誕生了這么一副明顯違規的聯語(這種狀態,想與李白“對影成三人”相似吧)。可以設想,如果作者撰聯時確實處于醉態,酒醒后完全可以用“酒詩”換下“詩酒”,使之合律。然而沒有!并且還堂而皇之把它寫成了六尺行楷對聯。
現在再來比較兩副聯,趙之謙聯是清醒時而作,因而對仗工穩,平仄協律,遣詞精當,不僅“治好”了李的“聯病”,還把那含混不清的話給說清楚了。但同時因為說得太明白,便也失去了李聯那虛無空靈、幻化朦朧的意境美。而李聯恰好在犯“聯病”之際,把人們帶進了一種如癡如醉的境界。可以認為,“詩酒”之誤并非作者粗疏,也非醉酒失誤,而是別有深意——因其“不拘乎”,而且“有忘乎”,兩字破律便順理成章,既凸現出作者曠達不羈、幽默諧趣的心性,又以兩字之失換得意境的完美與升華,也是作者故露破綻,留給讀者一道謎題,讓人們通過“解謎”真正領會到文學藝術的真諦(由此,可以聯想到前人之所以推崔顥的《黃鶴樓》為唐詩七律之首的緣故)。
當然,此非人人可學,更非人人能學得來的。
此聯結構、語言也非同常格,富有才氣。結構上用了當句對,上聯“云陣”與“月光”自對,下聯“花酣”與“鳥笑”自對,使層次更豐富,更多變化;用字別饒情趣,尤見匠心。如果說“云陣”是山,是象形;“月光”即“水”,屬寫意。反過來,山、水也可成為詠嘆的實景:起伏的山是“云陣”,泛起銀波的水是“月光”。而一個“耶”字,是問、是嘆,朦朧含混;山、水、云、月孰真孰幻,讓你自己去捉摸,去想象,去標點,從而見仁見智,走進夢幻般的詩情畫意。
下聯擬人喻物:盛開的花用一“酣”字,既可想象緋紅如醉,也可解為嬌艷醉人,均與“酒”呼應;百囀的鳥,著一“笑”字,便平添了大自然的和諧、生機與情趣。
一代才人,一代大家,出手確乎非同尋常!
據作者經歷,此聯應該是歸田后所作。他在《四桂先生傳》中自況云:“慕五柳先生之為人……逍遙自樂之人,不為利疚,不為威惕……身優伶之內,放蕩山水之間,以著書自適。”作品的幾方閑印是:“筆尖兒橫掃五千人”、“酌杯自娛”、“閑笑百云忙”,這些都與聯語,放曠不拘、笑傲人世、閑適自樂的情調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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