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笛安
對話梁鴻(上)
幾年來,我已經采訪過了很多小說家。小說家們最為津津樂道的,自然是關于自己如何將一些東西“從無到有”地創造出來——“虛構”是種真正的魔法,因為不存在任何“解密”的攻略,在虛構的魔法中,每個“魔術師”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為何被選中的。
可是,我,或者說我們,也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忽略了,所謂“文學”,不是只有“虛構”。2010年,一本名叫《中國在梁莊》的書突然出現在暢銷書排行榜,人們都在談論它,以及它出版于2013年的姐妹篇《出梁莊記》——談論它的人不僅限于知識界,文學圈,也有媒體,也有大學生以及無法確認具體行業的普通讀者。兩本關于“梁莊”的記錄,被稱為“非虛構文學”的勝利,不過,一次又一次提及的“梁莊”,究竟在什么地方,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立春”之后的北京,依然殘存著從上一個冬季帶來的清寒,以及霧霾——像是慣性一般。我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見到了梁鴻老師。第一眼我就相信,在她任教的大學里,她的學生一定都很喜歡她——她不是那種所謂“嚴師”,也一定不是那種只為精英學生負責的老師,周身都帶著極為親和的氣場;并且從容,含蓄,毫無半點壓迫感。一坐下來,她便問我們:“這間茶館會不會太冷?”
梁莊是一個村莊的名字,這村莊位于河南——準確地說,河南穰縣。那里是梁鴻的故鄉——多年前,她從那個村莊考上了師范,求學路自然艱辛,但是的確一路前進,與故鄉的距離越來越遠。后來,她定居北京,在2008年的時候,返回故鄉做了約半年的調查跟訪談,寫下了《中國在梁莊》——對她而言,闊別多年的故鄉已經略帶陌生,恐怕更為陌生的還是當今的環境里,她的故鄉人的命運。這本“非虛構”的作品,建筑在一個又一個的人物訪談之上,她訪問過她的親人,她的親戚,她的鄰居,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友人,以及她從別人嘴里聽說的,那些有故事的人。——每一個真實的人物的經歷都帶著體溫,帶著淚水,有時候帶著血腥氣,就是這樣的幾百個故事,像一幅繪卷,緩慢而不動聲色地講述著當下中國的“鄉村”。
她的兩本關于梁莊的書并非學術著作,因為畢竟只鎖定了一個村莊,無法從此總結出關于“中國鄉村”這種龐大提法的任何結論。但也不僅僅是一本所謂的“鄉村變遷記錄”,因為她講的都是有血有肉的故事。我跟她所有的讀者一樣,在第一遍的閱讀中,便已獲得了最簡單的快感——因為我想要去追問“后來呢”。她最初的寫法很像社會學田野調查報告里“田野描述”,她說:“最初,只是想寫點東西。你知道對于曾經做過文學青年的人來說,‘家鄉’總還是一個讓你非常放不下,非常想要去寫的東西。”說起“文學青年”四個字,她似乎是略帶自嘲地笑了笑,“我讀中文系這么多年,直到成了中文系的老師,又一直在做文學評論——其實我當時沒有想好該寫點什么,該怎么寫,起初下筆的時候,我覺得我想寫點散文,可是隨著我做的采訪越來越多,隨著我跟越來越多的家鄉人聊過,我覺得我筆下的文字不是散文了,我開始追求一種更為真實的東西——一種比散文更有‘真實感’的寫法。當然,就文學而言,什么能算是‘真實’呢?即使我寫的都是真實的事情,即使我沒有像寫小說那樣虛構任何一個人物——《中國在梁莊》寫的就是純粹真實的么?不是的——因為文字的背后還有這個作為作者的‘我’,是‘我’在組織所有的材料,是‘我’在呈現這番梁莊的景象,我只能說,‘真實’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可是它說到底還是一種文學化的真實。”她非常用力地強調著“真實”二字——因為她知道,這份她眼中的“真實”,產生了多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