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向以孤陋寡聞而著稱,近從道友處獲悉,“平脈辨證”已成為時下中醫學界最受追捧的“顯學”,倡導者不僅在全國各地辦班授業,而且負笈遠游而拜其門下者更是接踵而至。聞聽此言,第一反應即是:“平脈辨證”之說,從文理上,或是醫理上,能否成立呢?
“平脈”即“辨脈”的同義語
詳“平脈辨證”一語,首見于《傷寒卒病論集》:“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并《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對于“平脈辨證”的含義,歷代醫家見仁見智,莫衷一是,至今尚未取得一致的認識。
一種看法,認為“平”是“憑”的通假字,“平脈辨證”即“憑脈辨證”。這種說法,是當代學者的“創造”,筆者注意到“平脈辨證體系”的倡導者曾著有《憑脈辨證》的宏篇大論,看來是贊同這種意見的。因中醫學界自1955年開始,將此前并不被重視的“辨證論治”作為中醫學區別于西醫學的主要學術特點和優勢而正式提倡和宣傳,致使現在絕大多數的中醫學人皆認為“憑脈辨證”的提法,文通意順,天然合理,但“平”與“憑”相通,文字學上無此例證;且《傷寒論》有“平脈法”專篇,如果“平脈”是“憑脈”,那么“平脈法”就只能解釋為“憑借”或“依據”脈象的方法了,這無論是從文理,還是醫理,都是說不通的。
一種認識,認為“平”是“評”的假借字,可能首見于日本人喜多村直寬的《傷寒論疏義》。雖然“平”與“評”相通,有文字學上的義例,但與解釋為“憑脈”一樣,“平脈法”也就只能理解為“評價”“評議”“評論”脈象的方法,這不僅與“平脈法”一篇的主旨內容不契合,而且從基本的醫理角度來衡量,也是不能成立的。
其實,周學海在《辨脈平脈章句·平脈法篇章句》中早就指出:“平,讀如‘駢’,即辨脈也。蓋三代秦漢之書,有名《辨脈》,有名《平脈》,仲景撰用古書,于是取之《辨脈》者,即名‘辨脈’;取之《平脈》者,即名‘平脈’,從其目,所以存古也……夫平,即辨也。仲景分為二者,或是‘辨脈’,古有其書,掇而錄之,仍其舊名;至于‘平脈’,或古有其書,或古無其書,仲景輯錄眾書,參以己說,故別為此名,附于后歟。”并特別指出:“二篇大義,是統冠《傷寒》《金匱》兩書,非專以《傷寒》也。故‘辨脈’所論,乃外感傷寒之事;‘平脈’所論,乃內傷雜病之事。即如‘辨脈’次章之論陽虛惡寒、陰虛發熱,九章之論亡血失精,二十一章之論癰膿,皆以其脈與證有似傷寒,而因以辨其疑也。‘平脈’之論膈、論痢、論疝、論痹、論厥,詞旨顯然。”
日本人伊藤風山在《張仲景傷寒論自序集解》中也說:“‘平’亦與‘辨’同義。《詩·采菽》:‘平平左右。’《毛傳》:‘平平,辨治也。’《書·堯典》:‘平章百姓。’《尚書大傳》作‘辨章百姓’。是‘平’‘辨’同義,可以知。蓋‘平’本與‘辨’聲近而通,故有辨治之義。”
日本人淺田宗伯在《傷寒論識》中更進一步指出:“‘平脈’即‘辨脈’第二篇也……此篇亦與初篇‘辨’字義無異,注家或為‘平天下’之‘平’,或為‘平人無病之脈’,并誤。”
總之,“平”與“辨”二字的關系,不論是通假字也好,還是古今字也罷,“平脈”即是“辨脈”,是毫無疑義的。《傷寒論》的“平脈法”“辨脈法”是“仲景論百病之脈也,不專于傷寒。其文亦撰用古經,不皆自作”(《辨脈平脈章句》。也就是說,張仲景在撰寫《傷寒雜病論》時,不僅參考了《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等古醫籍,而且還借鑒了當時業已存在的《辨(平)脈》《辨證》兩本古醫書的內容,也是不庸置疑的。所以,醫圣主張臨證時,不僅要“辨病”,還要“辨脈”,更要“辨證”,并將“辨××病脈證并治”作為篇題,以標明其理論與學說淵源有自,而非空谷來風。
辨脈的目的是審察與驗證病機
筆者在發表過的“《傷寒論》‘辨某某病脈證’辨出來的是什么”及《再談辨證論治的由來》兩篇小文中,明確指出:張仲景通過辨病、辨脈、辨證,得出來的是病機。對此,醫圣在“自序”中特別說到:“雖未能盡愈諸病,庶可以見病知源,若能尋余所集,思過半矣。”簡單而直接地說,“見病知源”就是臨證之時必須對病人所表現出來的主、次癥狀(包括脈象、舌象),加以入細地搜集、歸納、鑒別、分析,以表知里,見微得過,尋找出疾病的根本與關鍵之處——病機,然后根據病機擬定治法,依法立方,隨證遣藥,進行治療。甚至在某種意義我們上可以說,讓醫生“見病而知其病源(病機)”,才是仲景著書的根本目的。
同時,筆者也注意到,“平脈辨證體系”擎旗人自己也說:“病機”才是中醫人“登堂入室”的目的地;“倘若我理解了某一方證的脈象,也就悟透了該方證的病機,運用起來就比較有把握,比較靈活,也能夠適當化裁、融會貫通,并推廣其應用范圍。”因此,筆者認為辨脈的目的是審察與驗證病機,或許不會被人譏諷為虛妄與孟浪之語。
對這一問題,可以再就《傷寒論》而稍事鋪張之。如:“太陽病,十日以去,脈浮細而嗜臥者,外已解也。”這是從“脈浮細”而窺測出雖正氣未復(嗜臥),但外證已解,邪氣已退,病邪不能再傳變。“下利,脈沉弦者,下重也。脈大者,為未止;脈微弱數者,為欲自止。”則是通過“脈大”與“脈微弱數”而判斷病邪是否消退。“浮為在外,而反下之,故令不愈。今脈浮,故在外,當須解外則愈。”這是從脈象(浮)反映的病邪趨向(在外)與治法(汗與下)的宜否,闡明通過脈象可以察知病勢趨向。“厥陰中風,脈微浮為欲愈,不浮為未愈。”則是說明切脈是判斷預后與轉歸的一個重要手段。對此,秦伯未在《診斷學講義·脈與病機》說:“病證未形,血氣先亂,則脈在病先,診脈而可以知將來之必患某病也。如今日脈沉,而來勢盛去勢衰,可知其明日必變浮也。浮者,病機外出也。今日脈浮,而來勢衰去勢盛,可知其明日必變沉也。沉者,病機向內也。遲而有力,知必變數;數而少神,知必變遲。服瀉藥而脈勢不減,知來日之必進;服補藥而脈力不增,知來日之必減。此中機括,微乎其微,能明其奧,妙用洞然矣。”
《傷寒論》中通過脈象而辨別和判斷疾病的陰陽寒熱、表里虛實的論述,更是俯拾皆是,舉不勝舉。正如《內經博議·脈診總論》所說:“診脈求病,求其為病之表里虛實寒熱順逆而已。”《脈學輯要》也說:“已有此證,當診其脈,以察其陰陽表里、虛實寒熱,而為之處措。”
總之,診脈不但能辨別病邪的傳變與消退,還能察知病性(陰陽、寒熱、虛實)、病位(表里、在臟、在腑、在經、在絡、在氣、在血)、預后(愈與不愈、生與死)等。所有這些,都是中醫病機的基本內涵和綱要。所以,薛己在《外科樞要》中說:“脈者,人身之造化,病機之外見,醫家之準繩,不可不精究而熟察。”
遺憾的是,自《脈經》開始,脈學著作陷入了什么脈主什么病或什么病應見什么脈的對號入座之窠臼,而對于如何從脈象上獲取病機的方法和內容,重視不夠甚或缺如,以致我們今天尚未真正認識到診脈、切脈、候脈、辨脈是中醫窺測、捕捉、審察、判斷、驗證病機的手段之一。但也有別具只眼者,彭子益在《圓運動的古中醫學·處方定藥要自己立法》中說:“診脈之時,即是定方之時……此時切不可有一句古人的書在我的心里,若是心里有一句古人的書,心就離開指下,忘卻病人的整個氣體,便不能立出合于病機的方法來。自己立法者,所用之藥,只與脈的病機相合,不遷就書上成方也。書上的成方,乃教人自己立法之意耳。”
綜上所述,針對疾病的關鍵點——病機,立法處方用藥——審機論治,才是中醫真正的特色與優勢,也是中醫臨證具有圓機活法的無窮魅力之所在,更是中醫治療疾病的高明與巧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