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本中北宋詩人江西詩派為官先做人 |
以前讀黃庭堅及陳與義等人的詩時,就知道這呂本中,因為是他第一個提出“江西詩派”的概念,這也是我國第一個以地方命名的文學流派,故而印象很深。
有些詭異的是,他并不是江西人,而是安徽人,如何后世也將他列為江西詩派中人,更何況,他訂立的“一祖三宗”中,僅黃庭堅是江西人,其他如杜甫、陳與義和陳師道皆不是江西人,看來,雖以地方命名,其實還是以詩風歸類,僅僅是一個名號而已。
現在是春節將近之時,短視頻中詠雪和梅花的內容鋪天蓋地,昨晚突然看見一位用呂本中的梅花詩作的視頻,很是新穎,而這首詩相對來于那些“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名句來說,知名度要差很多,但讀來卻也蠻有味道的。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
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
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這是一首《踏莎行》,花魂雪魄,冰清玉潔,渾然相似,然對此佳景,更惹相思,遂別有一番惱人的情愫縈繞于胸,難以排遣,恨離別,情由景生,渾然天成地將離情委婉道來,頗有“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來”的韻味,別有一種朦朧之美。
呂本中,字居仁,號紫薇,為南宋初道學家,世稱東萊先生,壽州人,即今安徽壽縣人,賜進士出身。歷官中書舍人、權直學士元,以忤秦檜罷職,晚年深居講學,提舉太平觀,作有《江西詩社宗派圖》、《東萊集》和《紫薇詩話》等等,年61卒,賜謚文清。
他的家世可謂顯赫,是大宋朝著名的“三呂宰相”一門,先祖呂蒙正,太宗朝名相,高祖是仁宗朝名相呂夷簡,就是電視劇《清平樂》中那個滿腹經綸,又有些反派意味的人物;曾祖是哲宗朝宰相呂公著,而爺爺呂希哲是著名教育家,號滎陽先生;父親是欽宗朝兵部尚書、封東萊郡侯的呂好問,全家都是有名望的了得之人。
這樣的家學淵源,呂本中定是浸潤有年,學問高深,但他卻沒有去考進士,他的進士學歷是“賜”來的,也就是皇帝白給的,這想來有兩個原因。
一是他為兩宋交替之際之人,那時金人南侵,朝廷自顧不暇,科舉暫廢;二是他在高宗朝擔任起居舍人,并還兼著中書舍人,這可是皇帝近臣,沒個學歷實在不好意思,于是皇帝便御賜一個名分,不過以呂本中的學識,考個進士應該是沒問題的。
呂本中《宋史》有傳,約千二百言,他幼而敏學,大得祖、父輩相愛,其曾祖呂公著逝世時,太后及皇帝親自前來祭奠,在一堆的孩子中,獨獨將呂本中招到面前,撫之曰:“孝于親,忠于君,兒勉焉。”是呂本中有異相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呂公著是與司馬光齊名的舊黨魁首,在元佑黨爭最熾之朝代,上上下下地忽起忽伏,升降不定,即使是逝世后,章惇及蔡京等人也沒放過對他的迫害,他是元佑黨人碑中的前列人物,這些政治事件于對呂本中的仕途也有著很大的影響,他也為此一度坐黨錮廢黜之痛。
他初授承務郎,其實也就等同于員外郎,為八品階小官,徽宗時為樞密院編修官,靖康改元之際,又遷職方員外郎,正七品而已;又丁父憂數年,復職后以病告假,及康復,便在秘書省任職。
呂本中壯年之時,正逢“靖康之難”,國破家亡,民眾流離失所,但他應該是較早追隨高宗趙構的官員,所以趙構不僅賜其出身,還讓他擔任中書舍人之職,可見其是頗受信任之人。
在此期間,他多次上疏薦言時政,從內容來看,主要是為抵御金人進一步南侵的諸項措施,但以此便認為他是堅持抗金的主戰派怕也欠妥,因當南宋肇始之際,雙方軍事力量對比懸殊,要務實乃先能在江南立足,收復失地當是后話。
以當今的觀點是將當時的朝臣分為主戰和主和兩派,以岳飛為首的主戰派自然是大加贊揚,而主和為意味著投降,什么偏安不思進取,畏敵如虎等等都會讓人不恥,反正主和的都是一幫壞人。
這個其實就兩說了,我認為當此之際,審時度勢,立足腳跟后再徐圖進取方為上策,而不失時宜地逐漸收復故土,南宋王朝也在逐步地進行中。
這方面我覺得當時的趙鼎就做得很好,能進則進,能退則退,張馳有度,實為一朝賢相,所以我覺得,同其相厚的呂本中,應該也是同一策略的踐行者,并不能以主戰或主和來劃分,更不能以“首鼠兩端”對這一類朝臣加以責難。
趙鼎同后來被視為奸臣的秦檜是水火不相容的,而呂本中與秦檜的關系本為是相當好的,《宋史》載為“相得甚歡”,可見關系非同一般;秦檜為相后,一直在拉攏他,但后來的呂本中也許看出秦檜的為人,并沒有為虎作倀地陷害忠良,而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二人最終分裂為仇,這是緣自于趙鼎編撰的《哲宗實錄》完成后,呂本中奉命替皇帝寫的制書中,含沙射影地諷刺了秦檜,其原文為:“合晉、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賤霸;散牛李之黨,未如明是以去非。”
這分明是借唐末黨爭之事,言秦檜拉幫結派之實,于是秦檜大怒,在趙構面前搬弄是非,而趙構也對趙鼎有怨,于是,二人皆被罷官去職,不過,相比趙鼎最后死于海南,呂本中要幸運得多,他只是被貶去官職,賦閑“提舉江州太平觀”,養老休閑,拿著國家俸祿讀書去了,最后是死于斯。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著意紅;
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宋人常常將木芙蓉與菊花,而呂本中以此詩道出他的人生選擇,他借著詠花事,喻自己不隨春風來去、花謝又花開的人生信念,俯仰由人,如木芙蓉一樣,傲然兀立于秋風之中。
呂本中于政治上并無亮點,雖然能從他參與政治的言行中感覺到,他是一個正直之人,并沒有投機害人或違心助逆之舉;而作為一名文士,戰守之策亦非其所長,上書薦言流于泛泛也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作為一位正直的臣子,他寫有一冊大得趙構喜歡的《官箴》,這是對為官之人在道德層面的要求,于是頒發各級官員,認真學習,做一個真正“愛國愛民”的好官。
“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清、慎、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然世之仕者,臨財當事,不能自克,常自以為不必敗;持不必敗之意,則無所不為矣。然事常至于敗而不能自已……”
在兩宋之際,可能他是不多的專注于寫詩的詩人,他傳世的詩作就有千余首,數量不可謂不多,但是,似乎并沒有令人稱道的作品,即使在那個血與火交織之時,他也沒有特別的描述,顯得有些淡淡地旁觀者的意味。
平世多忘戰,今真得陣梁;
燕云擁豺虎,陸晉失金湯;
漢將爭奔北,胡兵尚崛強;
何當合馀燼,戮力共勤王。
讀呂本中的詩,有一種很“寡淡”的感覺,即使如上面這樣敘述時局的詩作,讀來也引不起激憤之感,那戰火紛飛,戮力廝殺的場面不是太多見,所以,他的詩后世幾無人能背出一首來,更不要說如后來的陸游那種“鐵馬冰河”的激昂了。
錢鐘書先生認為他的詩沒有擺脫黃庭堅和陳師道的影響,但相比江西詩派在語句上“點鐵成金”的艱澀,又要輕松許多;所以,后世認為他“格較渾而語為駑”,才力明顯不足。
晚逢戎馬際,處處聚兵時;
后死翻為累,偷生未有期;
積憂全少睡,經劫抱長饑;
欲逐范仔輩,同盟起義師。
這是他詩中極少有的激憤之作了,是反映當年金人圍困汴梁之時,人民苦難的真實狀況,與杜甫將自己融入民眾的描述不同,呂詩也只是平淡地記述,似乎也是將自己摘出事件之外之嫌,雖是實錄,但除了給我們留下一個聚眾抗金的范姓之人外,卻也無甚實質內容。
靖康之時,亡國之恨、切身之痛,雖然他也作有不少描述那個時代悲哀的詩作,但總覺得是隔了一層,不能說他是漠不關心,但總是缺少一種激憤,沒有深度,看不出與水深火熱的民眾和國家休戚相關的情結。
如上面這首詩,是他一組《兵亂后自嬉雜詩》中的一首,從這詩句來看,一個“嬉”字,便覺得有些輕浮和草率了。
這應該同他早年衣食無憂,詩酒風流的生活經歷有關,一個常年流連于花前月下的公子哥,靠著祖蔭入仕之人,盡管重逢亂世,但無非是換了個環境繼續享受生活而已,指望他能寫出“但悲不見九州同”情懷的詩句,怕也太為難他了。
江城春色漲晴空,櫻杏漫山潑眼紅;
溪轉路回人不見,籃輿十里度松風。
就呂本中的詩而言,盡管有南渡流寓,離愁別恨的內容,但也是局限于個人際遇之情,他的家鄉當年其實并未徹底淪陷,而是雙方拉鋸的主戰場,按說他久居京城,早已是帝輦下生活的百姓,然而,懷念故國之情在他的詩作中雖有流露,但遠不及那山陰陸游的愛國情懷的。
倒是上面這樣的詩作是其主旋律,描寫的風花雪月和鄉村景色,那裊裊炊煙,河邊楊柳,似乎更能引發其詩意,他的這類詩,清新別致,“工穩清潤”,也很有些韻味。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相比起他的詩來,他的詞可讀性要強得多,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著意寫詞,收在他的詞集《紫薇詞》中的詞,僅區區二十余首,是佚失了還是本來寫的就少,不知。
上面這是一首帶有民歌色彩的《采桑子》,讀來很是有趣,以“江樓月”的隨人而行,來同人間別離作對比,道出了圓月幾時回的惆悵,這一贊一恨,反復吟詠,嘆息不已的傷感,讓整首詞充滿著低沉的基調。
呂本中的詞長調極少,都是小令,同主導詞流的風格迥異,整個詞風依然如宋初之時的歐晏一般,與晚唐的花間派似乎是一脈相承,格局較小,然流動明暢、清麗自然,故而時人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贊其為“渾然天成,不減唐花間之作。”
作為一位理學家,他性格剛直,在朝堂“直忤權臣”,退隱后深居講道,著書立說,平素板著個面孔,“詩言志”寫多了,反不為美;也許,正是他的不甚用心為詞,反而還顯得輕松自然,是他心境無羈絆地流露。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
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旅枕原無夢,寒更每自長。
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凄涼。
他的詞,思多實少亦是其特色之一,頗有些和凝短歌的風味,這首《南歌子》便是如此,全詩大力渲染周遭的景物,驛路、斜月、溪橋、曉霜、殘菊、亂山,都是帶著悲愁色調的詞,很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神韻。
國之痛在這里他是一筆便輕輕帶過,他重點是以這些景致來襯托最后結句之凄涼之感,雖感情凝重而下筆輕靈,實不愧為“完美適當之敘寫”,這是他悟人生滄桑之艱,感家園不幸之痛的真心實意,更是讓人神傷。
呂本中的詞風同韋莊很接近,疏放自若,淡雅清麗,但與韋詞清疏的筆法和顯直明朗的抒情相比,他似乎在“骨秀”方面更勝一籌,特別是他在詞中通過景物所表露出的隱逸情結,是韋莊詞中沒有的,比如下面這首《滿江紅》。
“東里先生,家何在、山陰溪曲。對一川平野,數間茅屋。
昨夜岡頭新雨過,門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橋、回合柳參天,搖新綠。
疏籬下,叢叢菊。虛檐外,蕭蕭竹。嘆古今得失,是非榮辱。
須信人生歸去好,世間萬事何時足。問此春、春醞酒何如,今朝熟。”
這首詞是呂本中唯一的長調,怎么看都有些陶淵明的神韻在其中,又有元曲的無奈和瀟灑相伴,都是鄉間尋常景色,稍一組合,便將一個策杖在田間短崗、溪橋樹下,咽淚裝歡,凄涼無限的老者,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讀者面前。
所以,清人黃蘇在《蓼園詞話》中對此詞是大加贊賞,“寫村居樂趣,骨秀神清,玲瓏高韻,由其無機勝也。朗吟一過,覺陶淵明《歸去來詞》后,有此杰作。”這贊言,天之高也。
觀呂本中一生,早年雖鮮衣怒馬,放蕩不羈,然也隨著家庭的起起伏伏,也看透了世間冷暖和人生無常,本想在政治上一展宏圖,又恰遇南宋朝堂上戰和之爭,無端遭貶黜,以至于布衣謝世,一事無成。
于文學,無論詩還是詞,在兩宋間均屬二三流水平,不僅無讓人樂于傳誦的作品,亦無膾炙人口的經典名句,這怕是呂本中在世之時完全沒有想到的吧,以至于現在幾無識得他之人。
倒是他年輕時的一次戲作,畫下了一副《江西詩社宗派圖》,把尊杜宗黃的25位詩人列入圖中,讓他成為被后世譽為有“定鼎之功”的人物,也使得這江西詩派在中國詩歌史上流傳千年而不衰,實為可大書特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