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絕句章法一瞥》(下)
《絕句章法一瞥》
(下)
二、特別章法
前面介紹了起承轉合之常法,然而寫律體詩,往往不拘于常法,許多詩無法以起承轉合進行概括。李東陽《麓堂詩話》云:“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為之,則撐柱對峙,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從容閑習之余,或溢而為波,或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下面略述幾種突破常法的絕句結構。
(一)連轉之法
前文已經講過,次句兼轉兼承。
如劉慶霖《清明喜雨》:
一冬無雪近春耕,忽聽云間霹靂聲。
移椅窗前天色晚,坐觀風雨過清明。
首句反起,冬無雪,次句轉寫雨來,三句再轉寫觀雨。即連轉之法也。
再如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首句以事情起,次句轉寫夜雨之景,三句再轉寫想象重見之時,尾句應次句收束。一步一轉,跌宕有致,轉中又見照應,章法極妙。
(二)連承之法
這類章法,有人也謂“三一格法”,即前三句連寫一事、或寫景等,唯獨用尾句兼轉兼結。
如李白《越中懷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壯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
此作前三句皆言越中舊事,只尾句轉寫“只今”,引出懷古之意,點題而結。這種結構與律詩第七句作轉相似。
再如王淇《春暮游小園》:
一從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墻。
前三句寫梅、棠、荼蘼先后開過了,最后由夭棘點出春天走到了頭的詩意。前三句意思是連承關系。
(三)對起之法
絕句沒有對仗要求,而詩人在創作中卻用上對偶。對起之法指絕句的前聯用對仗。
如盧綸《山店》:
登登山路何時盡,決決溪泉到處聞。
風動葉聲山犬吠,幾家松火隔秋云。
前二句用了對仗作起,寫“山中之行”。二句基本呈并列關系,無所謂主次。
再如前文引過的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譚嗣同《獄中題壁》: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也是如此。對起如形成因果、遞進等關系,則最好不過。
如趙師秀《有約》: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前二句也是對仗,不過上句言“雨”,下句言“蛙”,雨后蛙歡,蛙聲是雨產生的結果,形成因果關系,則韻味較上一例更佳。
對起之法也有首句用韻者,使前二句構成“韻聯”。
如李白 《永王東巡歌》 :
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
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
再如劉慶霖《戲贈陳旭》:
一船笑語惹飛鴻,十里荷塘蕩晚風。
誤入花間搖不出,詩思纏繞藕絲中。
作者可能不太經意,而使前聯用上了對仗。
(四)對結之法
即是以對仗句結尾。二句一般在全詩中兼轉兼結。
如司馬光 《客中初夏》: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結句二句寫夏日之景,暗有客中思懷之意。劉慶霖絕句多采此法,約有五分之一。
如劉慶霖《題長白山》:
大荒絕頂壁生風,流水滔滔萬壑中。
云帳散成虹雨露,春巢飛出夏秋冬。
這首后一聯頗見精巧。
有的絕句之結用了工對,因情感、景象極為流轉自然,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是對句呢。
如李華《春行即興》:
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
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
三四二句是對仗,一靜一動,景中情豐,讀之如行去流水,不大注意詩已經用了對仗。
用對作結,第三四兩句,如兩句并列,則板。如后句稍強于前句,有起伏變化,則佳。
如杜甫《奉和嚴公軍城早秋》:
秋風裊裊動高旌,玉帳分弓射虜營。
已收滴博云間戍,更奪蓬婆雪外城。
第四句用了“更”字,增強語勢,雪外之城景更較前句大。
再如劉慶霖《雜感》:
一線陽光繞指纏,世間物理不輕言。
薄云似被遮深谷,小路如繩捆大山。
其第四句較第三句想象更奇,故佳。
(五)對起對結
絕句全詩用對,也叫“四聯屏”。這樣的結構很難作,現今詩人所作未見佳者。杜甫、王之渙等大家卻有名作傳世。
如杜甫《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四句二二成對。一句一景,各景似不相關,實則景物連接很妙,高低遠近交錯,構成一幅連環畫卷。可謂“極盡寫物之工”。
歐陽修也有一首《夢中作》: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也是二二相對,但四個畫面各不連屬,只有以夢境作解釋了,較杜詩要遜色。
寫得成功的又如李白《宣城見杜鵑花》: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前聯事物同詠,后聯抒情。與四個畫面異法。
這種結構,易來寫呆板,所以對景情變化要求極高。
對起對結最有名的要屬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首句寫景由上而下,次句寫景由遠及近。三句寫懷由近及遠,四句寫懷由下而上。其抒情尾句更是詩外有詩,景外有景,情外有情。
對起對結,其結也須注意強弱起伏,同對結之法。也有首句用韻的,使首二句形成韻聯。
如杜甫《漫興》: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
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它例如柳中庸《征人怨》: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
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三、整篇布局
詩作者觸發靈感后,也就隨之確定了題材和立意,欲以絕句形式寫出來,就要沿著創作沖動提供的線索進行謀劃整篇。這就是謀篇布局。創作的靈感和線索往往是一個詞,或一句詩,精心有條理的布局安排,便會使之成為一首較成功的絕句。反之,則會有句無篇。
曾有書本上說,寫詩須按定題、定材、定體、定韻、定法的步聚寫詩,我個人認為不可取。寫詩要是都從第一句寫起,那么多數時候寫到最后就會思枯味竭,創作失敗,所以詩的創作不可按步就班。
靈感一閃,沖口而出也好,細考深思也罷,都要把這個靈感句子先放在絕句中的某一句位置上(一般尾句居多,也有適于次句、或第三句的)并以此為基點,向外聯想拓展,使之成篇。個人的認識是,特別是絕句先“有句”,后“有篇”。先出佳句,后作詩。“詩之傳,實為句之傳也”,很大程度上如此。對好句的追求,詩人們都一樣,永無休止。而要把好句發揮得好,也必須謀好布局。
使好句與好篇和諧統一,句意精煉,通順自然,言有盡而意無窮,才是真正的好絕句。
東方樹《昭昧詹言》云:“章法則須一氣呵成,開合動蕩,首尾貫注。”量是好布局的標準,然而又不可拘泥。
沈德潛云:“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于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以意行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可見詩之法不是固定的。
顧龍振《學詩指南》云:“起句之敘法共有十五:實敘、狀景、問答、頌揚、吊古、傷今、懷愁、感嘆、時序、直入、引端、虛發、聯句、反題故事、順題故事等。而結句之用法有十七:勸戒、祝頌、自感、自愛、含情不盡、相思、寓意、欣歡、景慕、余意無窮、故事、激烈、期約、懷感、聯對、回顧、繳收。”所談起結花樣何多,而中間過度亦變化多端,蓋一首一式也。現大略談幾種整體謀篇布局之形式。
(一)關照呼應
絕句首尾圓合,前后照應,方顯條理清晰,構架堅實。因絕句前后只二聯,所以后聯呼應前聯,有側重第三句呼應者,多數則是采用尾句呼應。
1、結句應前
結句收合扣回前聯,其意有回歸之感,架構穩實。這種呼應最為常見。
如李白《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首句寫“辭”,次句寫“還”。尾句以“舟過”呼應“辭與還”。使全詩形成一個聯系緊密的整體。
再如劉慶霖《龍首山訪友不遇》:
神龍翹首入層云,我到山前不遇君。
欲把心思說柳色,耽心葉落負歸人。
首句交待地點,暗下用了“神龍難見”之意,次句承接寫不遇。三句用退一步假設為轉,以“負歸人”呼應前聯“不遇君”作結。
2、轉句應前
此類呼應為第三句呼應前聯,尾句則多數為宕開作結或意外作結。
如韋莊《金陵圖》:
誰謂傷心畫不成?畫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滿故城。
此首起句絕響,前聯以畫作議論,三句以“六幅”呼應之,以景抒情收尾。
再如劉慶霖《感冒偶得》:
一日三吞感冒通,四肢無力眼朦朧。
病身怯向花前站,怕染嬌姿不勝風。
三句之“病身”呼應前聯之病況,尾句以半調笑口吻宕開作結。
(二)環環相扣
環環相扣也是呼應的一種類型。其呼應更加緊密。
如劉禹錫《竹枝詞》: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首句言山花,次句說江水。第三句應“山桃紅花”,尾句應次句,由“江水”生發出來。四句兩兩照應,對應承接,結構嚴整。(按:此詩為竹枝詞,首句、三句非律句。在早中唐時,格律初步形成,詩人對格律要求并不太嚴。特別是對律詩、
絕句的前二聯或前二句的格律多不大拘泥,如杜甫的“千朵萬朵壓枝低”,崔顥的《黃鶴樓》前兩聯等等。有人稱為拗律、拗絕)。
環環相扣法又如陸游《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此作又與前例不同,次句用“但”字轉承。其第三句“北定”是應“不見九州同”,尾句“家祭”是應首句“死去”,也是兩兩相應。
再如劉慶霖《大海情思》:
十載情思未許傾,安邊拙筆似舟橫。
為愁新近無聽韻,寫到海潮詩有聲。
其第三句“愁”應首句“十載情思”,尾句“寫”與“海潮”應次句“筆”與“舟”。章法完善。
近讀溫貴君《拜蘭州黃河母親雕像》:
慈情不盡匯成河,苦樂悠悠萬里波。
無語膝前唯一拜,淚花更比浪花多。
其三句“拜”字點題兼應首句“慈情”,尾句“淚花與浪花”應次句“苦樂與萬里波”。承轉之間十分得法,章法縝密,遣情渾厚,凝重大氣。
(三)兩事并比
絕句有前后二聯構成,根據主題需要,二聯靈活運用賦、陳、比、興、狀、議等表現方法,一般把整詩分為二層。二層之間一般具有推進關系、對比關系、解釋關系等等。二聯一事一議,一景一情最為常見,或者是二聯分別把今昔、是非、善惡、盛衰等意思相反之兩事或兩種情景相并列出,以表達詩意。
二聯一事一議如杜牧 《赤壁》: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銷二喬。
前聯寫事,后聯發議。前后聯是進層關系,是對一事之兩個角度的描寫,同時也是事實與假設的對比。
又如劉慶霖《贈克隆詩人》:
趕得時髦科技潮,欣君抱出克隆羔。
我非小氣拂人意,詩到堪剽亦自豪。
也是前事后議。前聯寫那詩人行為,后聯寫我之情懷。同時也是彼此之對比。
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前后聯是一種今昔對比。
再如王昌齡《送魏二》: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此詩前后二聯是實虛對比、也是現實與回憶的對比。同時也是前聯述事,后聯抒情。
詩之對比往往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作用,相輔相成。
(四)突出一點
與二事并比相類。是一種整體與個體的對比。
如韓偓《曛黑》: 古木侵天日已沉,露華涼冷潤衣襟。
江城曛黑人行絕,唯有啼烏伴夜碪。
尾句的啼烏即是突出之個體。這類構篇,往往使用唯有、唯剩、獨有等詞。
再如前面用過的例子,劉慶霖《春日雜題》:
籬園紅紫盡如癡,笑臉迎人多不疑。
唯有刺梅知世故,花開育有護花枝。
有的詩則不用唯有等詞,也同樣可以突出個體。
如劉禹錫《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此詩強調的個體是“月”。
(五)倒敘穿插
一般說來,絕句的之重點在后聯,將后發生之事先說,或不按事件發生順序插入某事,使其顯得更為突出。
如張繼《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其順序原本應是:江楓漁火對愁眠,夜半鐘聲到客船,姑蘇城外寒山寺,月落烏啼霜滿天。
相似的如梵崇《春晚》:
春光過眼只須臾,榆莢楊花掃地無。
卻憶菩提湖上寺,綠荷擎雨看跳珠。
其轉句用“卻憶”突轉,把已經發生之事放在后聯,以突出回所憶事之重要。
四、幾句贅語
(一)關于章法
如果把一首絕句比做一只鳥,那么格律、用韻可比作雙翅,章法則是骨架,靈感則是眼睛,而情感則是靈魂,鳥如想飛,缺一不可。古今各家把章法分了許多類型,也只能做借鑒,受些啟示,但絕不可生搬硬套。
徐增有《雨庵詩話》云:“余三十年論詩,只識得一“法”字,近來方認得一個“脫”字,詩蓋有法,離它不得,卻又即它不得。離則傷體,即則傷氣,故詩作者,先從法入,后從法出,能以無法為有法,斯謂之脫也。”論得深切。我自己感覺,出之甚難。
(二)注意變化
絕句短小,稱詩中輕騎兵。一般須緊抓一事、一物、一景、一人、甚至一角度去寫,且須深入挖掘。但在短短的四句中,也須注意起伏、虛實、動靜、緩急、輕重、強弱的變化。一般須將較強較精彩的句子放在后面說,如同唱戲的壓場。構篇中須調理好鋪助與突出的關系。
如李白《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前二句寫景敘事很平,第三句雖有比喻也較平,唯尾句一出,方峰回路轉,頓生神采。
魚熊不可兼得,不可處處要求強化。二強則損全篇構架。
比如一詩友《早春喜雨》:
一瓣心香迓雨神,云車送駕助耕耘。
風光最是街頭傘,田野機聲更動人。
三句的“最是”與尾句的“更”互相爭強,則致無法突出主題了。從前文鋪敘上看,此作應是強調“田野機聲”的,所以三句的“最是”必須去掉。我建議他“最是”改為“不看”。這樣前后則通順。
(三)說說虛詞
舊時把字詞分為虛字、實字、助字三大類,與現代漢語的虛實詞分法不盡相同。絕句雖短小,但助字應用卻很廣泛。助字包括現代漢語中的虛詞,如判斷詞、連詞、副詞、介詞等,這些詞在謀篇中起到不可缺之作用。
如謝枋得《蠶婦吟》:
子規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
不信樓頭楊柳月,玉人歌舞未曾歸。
三句的“不信”與“未曾”把二個不相類的事物連合在一起。
再如劉慶霖《直言》:
耿介直言不自持,總將天性示人知。
足形未可削隨履,眉樣何須畫入時。
分別用了“不自持、總將、未可、何須”四個詞把四句連綴成篇。
(四)關于次句
對絕句,人們常論的是,結句如何余韻,三句如何振起,首句如何平起等等,而常常忽略次句。而次句處理不當,則會造成絕句頭重腳輕、分割兩段、轉身無力、先賣天機、突兀費力的現象。
三江有月論次句云:“打個比方,詩是一座大壩放水的過程,如果說三句是按總控室按鈕的話,二句就是蓄水和調配機械的階段,
重要性不言而喻,此處不可重、不可斷、不可亮、不可通、不可暗”。所以這次句須行中庸之道,細心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