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如看山。歷史的看點不在盛世,而在亂世。朝代更迭時,就是社會動蕩時,也是英雄輩出時。所以,春秋戰國、三國、南北朝、五代十國、民國,既是史家的著眼點,也是作家的著墨點。請看北魏史,一座綿延起伏的山,一片波濤洶涌的海。
北魏王朝:一路走來,一路融合
谷培生
兩千二百年前的荀子尚且明白,長江之源,可以濫觴,逐步壯大,載舟載船。我以為,欲成大江大河,不僅在源遠流長,主要在容納眾流。此由鮮卑人隨著民族大遷徙的歷史步伐和民族大雜居的歷史洪流,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創造輝煌,可以知之矣。
棄嘎仙洞,一遷大澤
據《魏書·序紀》記載,鮮卑拓跋部的歷史序幕是從西漢后期的拓跋毛開始的。拓跋氏族在大鮮卑山繁衍生息了69代,到拓跋毛做部族首領時,威震白山黑水,鮮卑族“遠近所推,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
拓跋毛以后,部族首領(《魏書》按皇帝記載)依次是拓跋貸、拓跋觀、拓跋樓、拓跋越、拓跋推演。拓跋推演時,正值東漢初年,拓跋氏開始從原居地向南方遷徙,“南遷大澤,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rù)”。
“鮮卑石室”嘎仙洞告訴我們:公元1世紀,居住在大鮮卑山的人,在部族首領拓跋推演的帶領下,走出大鮮卑山嘎仙洞,走出森林,“南遷大澤”,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海拉爾河、伊敏河、根河和呼倫湖一帶安家落戶,“逐水草而居”。他們來自大鮮卑山,被稱為鮮卑人。
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統一了北方的時候,又得喜訊。前來平城敬獻貢品的烏洛候國使節稱,在烏洛候國西北的大鮮卑山,發現鮮卑先祖的嘎仙洞,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民多祈請,香火很盛。拓跋燾用祖傳的羊皮卷繪圖比對,確認是鮮卑祖先居住的嘎仙洞。
拓跋燾派中書侍郎李敞為特使,代表他這個魏國三世天子自平城起身,遠赴四千里外的大鮮卑山嘎仙洞問祖尋宗,祭祀鮮卑先祖。
李敞特使秉承圣意,風塵仆仆趕赴大鮮卑山嘎仙洞,并且舉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動。他們誠惶誠恐地敬獻三牲,焚香禱告,讓隨行工匠在洞穴石壁上鐫刻祝文:“啟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歷載億年。聿來南遷,應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邊、慶流后胤。延及沖人,闡揚玄風。增構崇堂、克揃兇丑,威暨四荒,幽人忘遐?;讈硗酰悸勁f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懷,希仰余光。王業之興,起自皇祖。綿綿瓜瓞,時惟多祜。歸以謝施,推以配天,子子孫孫,福祿永延。”
嘎仙洞位于今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北約10公里、大興安嶺北段頂峰東端。其地峰巒層疊,樹木參天,松樺蔽日。洞在峭壁之上,高出平地約5米,洞口西南向,南北長90多米,東西寬27米許,高20余米。洞內西壁距洞口15米處,有公元443年的摩崖銘刻?!F存銘刻的文字共201字,與《魏書》記載的祝文基本相符,證實為北魏王朝承認的拓跋鮮卑發祥地。洞內堆積有較豐富的文化層,對于研究拓跋鮮卑的早期歷史,具有重要科學價值。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二遷漠北,三遷云中
拓跋推演帶領部族走出大鮮卑山嘎仙洞到大澤(今內蒙古呼倫貝爾湖)之后,鮮卑人又經過了6位部族首領,即拓跋利、拓跋俟、拓跋肆、拓跋機、拓跋蓋、拓跋儈,傳到拓跋鄰。
《魏書·序記》記載:拓跋鄰在位時,有神人建議遷徙部族,拓跋鄰覺得自己年老,傳位于拓跋詰汾。
拓跋潔汾受命南遷。拓跋潔汾帶領部族,翻閱崇山峻嶺,穿越原始森林,“山谷高深,九難八阻,于是欲止。有神獸,其形似馬,其聲類牛,先行導引,歷年乃出,始居匈奴之故地。”進入原來北匈奴駐地,即漠北地區,開始了新的生活。
拓跋詰汾逝世后,其子拓跋力微即位。
拓跋力微率領拓跋部南下游牧于云中一帶,后又遷居到盛樂。云中(今內蒙古托克托古城鄉)位于土默特平原上,地勢平坦,有荒干水(今大黑河)、武泉水(今小黑河)、白渠水(今寶貝河)流過,土地肥沃,水草豐美,是塊宜農宜牧的好地方,戰國時期最著名的武將之一李牧就曾在此駐防。公元前234年,秦國在此設立了云中郡,秦始皇劃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云中郡為其一。云中城是蒙古高原上的第一座史載城市,使用時間長達九百余年。盛樂城(今內蒙和林格爾縣北土城子)南接東西摩天嶺群山,北連土默川平原,西南有金河(今寶貝河)環繞,依山傍水,是連接關內至陰山南北的要沖之地,歷代王朝在此駐兵設治。拓跋人歷代祖宗的陵寢地。此時,拓跋部與曹魏、西晉發生往來,但仍處于氏族部落聯盟階段。
《魏書·序紀》的記載中,拓跋力微被稱為鮮卑拓拔氏的真正始祖。315年,拓跋力微之孫拓跋猗盧因幫助西晉并州刺史劉琨與匈奴族劉聰、羯族石勒相對抗有功,被西晉封為代公,進而封為代王。以代郡、常山郡作為食邑。
代國在拓跋猗盧后,曾一度內亂,部眾離散,七傳到拓跋什翼犍。
公元338年,拓跋什翼犍建立代國,都于盛樂,邁入奴隸主占有制的階級社會。376年,前秦天王苻堅攻代,拓跋什翼犍戰敗,不久被其子拓跋寔君所殺。消息傳到秦軍,秦將李柔、張蠔即刻發兵攻至云中,代國部眾紛紛逃散,代國滅亡。
農牧并舉,四遷平城
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正月戊申,拓跋什翼犍的孫子、拓跋寔的兒子,不滿16歲的拓跋珪趁東晉四分五裂之際,在舅舅、賀蘭部首領賀訥的支持下,于蒙古草原錫拉木林河畔的牛川召開部落大會,“西向設祭,告天成禮”,即代王位。代國的中央機構和權力中樞基本形成,一個復興的奴隸制國家在漠南草原重新崛起了。
拓跋珪新建的聯盟主要由三部分人組成:所謂“宗室八姓”是聯盟的核心。這八姓是拓跋鄰時形成的拓跋氏和它的七個血緣部族;其次是宗室八姓以外的其他部族,力量比較強的有賀蘭部、丘穆陵部等;第三是一些漢人,其中張袞(gǔn)、許謙等人較有影響。
拓跋珪“由代為魏”頒布的詔書,有八個字,值得我們重視,那就是“民俗雖殊,扶之在德。”
在占有黃河以北廣大領土后,拓跋珪感到盛樂已不適應發展,必須到長城內建都。
公元398年七月,也就是北魏天興元年七月,道武帝拓跋珪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大同盆地,內長城蜿蜒其南,外長城橫臥其北,東連太行,西臨黃河,天高云闊,山關相雄,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塞北重鎮。平城位于大同盆地中央,周圍河流縱橫,土地廣袤,物產豐富,可稱是一座福地寶城。
民族融合,五遷洛陽
公元493年(北魏太和十七年)秋,孝文帝拓跋宏親自率領步騎兵三十多萬,從平城到了洛陽。借口雨季,駐扎洛陽。作勢冒雨南征,迫使大臣同意遷都。
公元494年(北魏太和十八年),北魏遷都洛陽。
史書把孝文帝遷都洛陽的改革稱為“漢化”,我不以為然。我以為,遷都洛陽,乃形勢之迫,與所謂的“漢化”關系不大。難不成遷都洛陽就是“漢”,建都平城即為“胡”焉?
孝文帝遷都洛陽的改革,使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融進了漢族,同時也讓漢族融入了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的血統(基因)。兩個不同民族的男女結合,生下來的孩子就是混血兒,如果說這個混血兒是漢人,那也是新的漢人。所以,我以為這種民族融合的過程,不應該叫“漢化”,應該叫“互化”——民族大融合,不僅是血統的融合(通婚混血),也是文化的融合(移風易俗)。
再者,不能認為漢化就是進步,歐洲沒有漢化,也沒落后。用漢民族的理念、認知、文化做標準,是大漢族主義的自高自大自以為是的觀念和思維,這種觀念和思維,在清末已經被四萬萬人的血淚證明是極端錯誤的。
我借此機會,順便談一談自己的一點淺見:史書上大力褒獎的孝文帝改革即“太和改制”,有一多半功勞是馮太后的。
史書有記載,從公元476年馮太后二次臨朝,到公元490年(太和十四年)馮太后去世,馮太后其實是北魏的實際執政者,也是“太和改制”真正的主持人。且看:拓跋宏皇興五年(公元471年)八月丙午日,受父禪即帝位,改年號為延興。時年僅5歲,朝政在太上皇拓跋弘和馮太后的手上,拓跋宏這個皇上就是個擺設。公元476年,太上皇拓跋弘被毒死,馮太后二次臨朝,拓跋宏還是個擺設。公元486年(太和十年)正月初一,孝文帝拓跋宏才“始服袞冕,朝饗萬國”,但幾乎事無巨細都要去皇信堂與馮太后商量。公元490年(太和十四年)九月,49歲的馮太后卒于平城皇宮的太和殿,24歲的拓跋宏才成為說了算的皇帝。
馮太后第二次臨朝稱制達十四年,史書上褒獎的孝文帝改革,都是這期間完成的:公元484年(太和八年)六月,下達“班俸祿”詔書;公元484年(太和八年)九月間,肅貪處死孝文帝的舅舅、秦益二州刺史的李洪之,北魏吏治大有改觀,貪贓受賄者也大有收斂;公元485年(太和九年)十月,頒布“均田令”; 公元486年(太和十年),推行“三長制”。
《魏書》記載:“自太后臨朝專政,高祖雅性孝謹,不欲參決,事無巨細,一稟于太后。太后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殺賞罰,決之俄頃,多有不關高祖者?!庇纱丝芍?,“孝文帝改革”實際上是馮太后改革。
皇權社會,一切功勞歸功于皇上,禍事歸罪于臣工。
男性社會,一切功勞歸功于男人,禍事歸罪于女人。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名垂青史,得益于馮太后。馮太后臨朝,“孝文帝改革”得以流芳千年;馮太后去世,孝文帝幾乎乏善可陳。史家把馮太后主政的改革,統統稱之為“孝文帝改革”,是史家重男輕女、重君輕臣的觀念作祟。
言歸正傳。
南北朝時期出現的中國歷史上第二次空前的民族大融合,得益于民族大遷徙和民族大雜居。
看史如看山。歷史的看點不僅在盛世,重在亂世。朝代更迭時,就是社會動蕩時,也是英雄輩出時。所以,春秋戰國、三國、南北朝、五代十國、民國,既是史家的著眼點,也是作家的著墨點。然而千百年來,史家、作家的墨跡多漢而少“胡”。其實,被遺忘的、閹割的“胡”史,是中華民族不可或缺的另一半歷史、另一種文明。
請看北魏王朝,一座綿延起伏的山,一片波濤洶涌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