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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的最高峰只能在先秦,最高代表作只能是莊周的《逍遙游》。漢賦、唐詩和宋詞,都無法望其項背,猶如上帝的完美瓷器被打碎后的殘片。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進西方文學元素,企圖復興先秦文化,結果只能進一步瓦解經典性文本。它所締造的“現代文學”,距離唐宋都無限遙遠,更遑論偉大的先秦。
中國古典文學也有很多被誤導的領域。比如四大名著就被高估了。但另一方面,《三言兩拍》《東周列國志》《聊齋志異》和《鏡花緣》上卷,一直沒有獲得必要的重視。這“四大不名著”,同樣是中國文學的高峰。
在一個沒有圣經的種族里,文學就是圣經的代用品,這一點不容置疑。但猶太或基督教圣經僅僅是一部無限龐大的神喻之書的開端。堅持文學的崇高性,即堅持文學有權對人之未來處境進行玄想;有權用再生福音續寫圣經;有權把人召回到對未來命運的絕對信念中來。當代中國文學的所有徵兆都已表明:它正在背離這個第一義的使命,它用拒絕猜想未來的方式拒絕了未來。
從元代開始,基于古典知識分子的衰敗 ,說書人、戲子和落第文人建立起聯盟,城市戲劇(雜劇)開始迅速繁榮起來。元朝政府下級官員王德信撰寫的《西廂記》劇本 ,無疑就是這種合謀妥協的結果。一對男女在丫鬟的安排下翻墻幽會,上床做愛,隨后又大膽私奔。其唱詞融合了傳統的古典知識分子話語和民間口語,成為一個愛情的浪漫樣板,照亮了此后七百年的中國舞臺。盡管它僅僅是一種美學反叛的開端,卻遭到國家主義的嚴厲追殺。明清兩代都把它當作“淫詞”而列為禁書,乾隆甚至親自主持了對《西廂記》的批判,向民眾頒發訓誡,嚴禁該劇的刊印、演出和傳播。
《西廂記》是利用唱詞進行虛擬做愛表演的范本,崔鶯鶯的獨唱細致描述了整個性愛過程,從“繡鞋半拆”,“將紐扣兒松,把縷帶兒解”,經過“軟玉溫香抱滿懷”,直到“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 ,其中“花心”、“牡丹”、“嫩蕊”(暗喻女陰),“露”、“水”(暗喻女陰之水)和“魚”(暗喻陽具)等都是有關性器的公共隱語,這是古典色語在經過民間改造之后的一種全新語體,在中世紀城市的街巷中散發著半俗半雅的古怪光芒。
小說《忠義水滸傳》的開頭是一個出色的隱喻,暗示著一種周期性的“噩耗”:一個被稱為“洪太尉”愚蠢的高級官員,出于好奇揭開地獄的封條,結果放出了一群被禁錮的魔鬼,他們投胎轉世之后,成為水滸中的一百零八個“好漢”,為宋王朝帶來一場糾纏不休的噩夢。
在吳承恩的《西游記》也有類似的描述。唐僧揭開如五行山上的戒帖,釋放了造反者齊天大圣。所幸的是后者沒有成為唐王朝的災星,而是充當了新秩序的皈依者。
武松謀殺張都監一家十五人,其中包括無辜的女眷、隨從、廚師、丫鬟,但這簡潔的喋血事件卻被投放在月光普照的空間,從而點亮了一種連金圣嘆都大加贊嘆的殘忍詩意 。《水滸》利用月光開辟了一條輕度雅化的道路,從此,明清話本小說(包括“三言兩拍”)都要面對雅化的淬火處理。
《搜神記》《聊齋志異》和《三言兩拍》之類的筆記小說,顯示中國人面對狐貍精的精神分裂:一方面對其攝精勾魂的詭異功能感到恐懼,一方面又滿含著熱切的情色期待。狐貍精多半是美艷驚人的女子,身形裊裊地穿行于人間街巷,把情欲和禍害傳遞給男人,而男人則心情復雜地接受著這件風情萬種的禮物。
在湯顯祖的《牡丹亭》 里,傳統的性符碼經過強化,構成了少女懷春傳奇的話語核心。故事敘述少女杜麗娘游園時做了一個春夢,夢見在柳樹下與一位青年調情和性交,醒來后郁郁寡歡,思念成疾,竟然傷春而死,葬在梅樹下,其鬼魂說服陰曹判官放回陽世,繼而找到那位名叫柳夢梅的青年,教他開墳救人,少女還魂而起,與柳夢梅結為秦晉之好。整部戲劇充滿了有關各種性隱喻的符碼,其中花卉(牡丹、梅花、芍藥、杜鵑等)多是女性生殖器的隱喻,而柳枝、毛筆、簫管和雨傘則是男性生殖器的隱喻。“柳夢梅”這個名字,無非就是男根夢想女陰的意思。為了強化情欲的語義,劇中還出現了一個有性交障礙癥的“石女”石道姑,藉此作為杜麗娘的反轉鏡像。在開棺之后,石道姑用壯男的內褲燒成灰燼,調和熱酒,灌入杜麗娘口中,使她得以重生。這種被稱之為“燒襠散”的還魂藥,就是男性精液的轉喻。在《牡丹亭》里,導致女人的死亡和重生的原因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男人的性器和性愛。
吳承恩魔幻小說《西游記》里的猴子,是一個靈巧的動詞、也是暴力之神。他的棍子“金箍棒”像陽具一樣可以自由伸縮,喻指著所有那些粗暴的陽性事物:怨嗔、暴戾和仇恨 。不可思議的是,孫悟空仇視女人,尤其仇視那些企圖引誘和染指唐三藏的女人(如蜘蛛精),他的妒忌激情使他的行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同性戀者。而皮膚白皙和性情溫和的圣徒唐僧,則扮演了一個B角同志的角色,他的使命就是管束性情暴躁的情人,并要讓一個天庭反叛者和江湖流氓跟他一起成為圣人。猴子和唐僧的組合,構成了一種奇妙的文化對偶關系,在他們背后,掩藏著流氓和圣徒之間秘密的靈肉親昵。
注:本文節選自《文化蟲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