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12年第4期《收獲》,“西部地理”專欄
“加格達奇”,發音奇特,火車票上讀著它,意義不明。K7042次火車一夜搖晃,抵達這座城市。這時是夜晚三點。加格達奇的黑夜已經沒有了,天空曙日東升,陽光如風,天藍地白。
我卻困乏。腦子里晃蕩的是昨天黃昏的映像——黑龍江高緯度地區,夏季的天空遲遲黑不下來,小小漠河站廣場,四周的山,遠遠的山影像天空壓倒的巨木。大興安嶺,其平緩就像誰在天際任性寫下的斜斜一撇,墨跡濃重,不肯收筆。
上了火車,一條長得令人疲倦的峽谷,低矮的山脈——一道移動的無法穿越的幽深,囚禁了目光。山腰浮現的一片暮靄,也是潔白的,薄霧一般,水平地散開。它面前的峽谷形成了開闊的平原,偶爾的一個村莊、一個木材廠,像是誰遺棄在這綠得無邊的世界,獨立得像外星球的孤兒。
火車就在峽谷一側的山腰上走,落葉松、白樺樹、樟子松并不高大,它們在這樣寒冷的地區生長緩慢,新栽的樹木幾十年里長得只有碗口粗。天上的云在夜色里仍然是明亮的。呼瑪河、小波勒山、伊勒呼里山……一路寂寥地隱向更深的黑暗。
車上,有人打牌,有人酣睡,也有推銷毛主席紀念像章的。我扭痛了脖子,只是癡望黑暗中不停閃過的樹木,朦朧里它們有更暗的影子。陌生而濕漉的山河,只在今夜我能匆匆經過。
加格達奇三點就在白晝中了,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太陽光中的城市,睡夢并沒有隨著太陽一起醒來。我在它明亮的夢里,不明白這個城市的夜晚是否真的過去。我護著腦子里殘留的睡眠,不被陽光驅散,于是,眼里的一切皆為夢境,它們成了睡眠的容器。
為著殘夢,隨車走向這座城市的一張床,我不說一句話。說話的只有當地一個女孩,櫻桃小嘴,眼睛大而無神,從海拉爾趕來,就知道說從小冊子上背下來的東西,有人問她加格達奇的意思,她瞪眼不語。我的思維觸動了一下:她沒有背加格達奇的含義。
想不到的是,我以為走了很遠,加格達奇卻沒出大興安嶺。它甚至剛到這條山脈的中部。睡過一覺之后,我到了城外,鮮嫩無比的綠色生命展現出森林,樹上的野果與地上的漿果,正加緊釀造著糖分。兩三個月后,這片山地將成為一個白色的世界——在漫無邊際的冰雪統治下,綠色只是一個夢想。北方綠色的豐盈、短暫讓人心疼。忍不住從味覺上體味它的清鮮、切近:小小山丁子的酸澀與藍莓的酸甜,品出的是大興安嶺夏天的味道。面對無邊的綠,我伸出了手,撫摸一棵小樹欖橄形的葉片,撫摸這2010年的綠,繼而攢緊,抓住。一眼望去,不只是千樹萬樹的綠在晃動,也有雪意從深處逼近。一個嚴寒的冬季隔得那么近——這年冬天,在呼倫貝爾草原將降下一個極端氣溫達零下46℃的冬天。
路上零星的撮羅子,樹干與獸皮、樺樹皮搭的圓錐形房子,已經不再住人了。鄂倫春人的離去,磚房的出現,證明了一個年代的逝去。他們去了加格達奇,與大量移民來的漢人,還有鄂溫克、達斡爾人建起了一座城市。
鄂倫春人現代城市生活適應得很艱難,那些水泥的街道不能安放曠野上的靈魂,他們的直率、忠勇、剽悍、團結、不妥協的秉性,還有巨大的文化差異,都成了沖突的緣由。然而,他們無法回到簡陋的撮羅子了。
我被北方遼闊無依的山川曠野撼動,被一種遼闊的穿越所激蕩,想著前年冬天黑龍江冰天雪地上的行走,這個綠色囂張的時節來一次從北到南的大穿越,一種大空間的概念鼓舞著我——站在中國雞形版圖的雞冠之頂,中俄界河黑龍江就在腳下,我不能再向北了。對岸隆起的山坡抵擋著,山在新綠中裸露出白色峭巖——這已是俄羅斯的土地。黑龍江迅速地彎向地勢平坦的一方,向著我的右手邊轉向身后。漠河北極村,中國最北的一個村莊,黑色肥沃的土地,大豆、土豆、玉米頂著一片一片肥厚的陽光,齊整整地鋪出小平原。平原深處,村莊已經隱得很深了。
我就從這里轉身南下,沿大興安嶺,進入內蒙古,再橫穿呼倫貝爾大草原,越過燕山山脈,直抵北京。
一個小小民族拓跋鮮卑這時神秘出現了,讓我這樣的穿越不再是山川風物那樣的單純。當年,他們從大興安嶺的加格達奇出發,一路南遷,進入中原腹地。兩三百年里,一個不起眼的原始部落,三次向南遷徙,生存方式從游獵,轉入游牧,再到農耕,人類與土地的三種基本形態,他們一一經歷,然后,入主中原,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北魏!
這是一段令人震驚的歷史!一個原始部落突然有了這樣奇跡般的經歷。這一路,他們經歷了怎樣的脫胎換骨、怎樣的文明的歷程?巨大的變遷在這茫茫草原上進行著,他們甚至沒有文字,靠刻木紀契,五千年漢人所經歷所積累起來的文明,他們仿佛一夜間就進入了。人類的文明也許無關乎進化,只是多樣的生存狀態?人類的智慧也無關乎知識?
一個山洞——嘎仙洞,就是這天中午突然出現的。這是拓跋鮮卑人出發的地方。1980年,有人在山洞石壁上發現了一塊石刻祝文。這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一隊人馬刻下的。刻字的那一年是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北魏皇帝派中書侍郎李敞來山洞祭祀祖先,他們北上四千五百余里,走了四個多月,用馬、牛、羊三牲供品,學習漢人的做法:祭祖。這一情景被《魏書》記錄。但是,漫漶的歲月讓這個洞穴不知所蹤了,甚至人們懷疑它的真實與否。
從一條峽谷拾級而上,爬幾十米的山坡,坡上荒草萋萋,野花怒放,金蓮花、馬下芹、百日紅、百日紫,艷麗得如染如灼。尖尖的山洞面對著峽谷,洞并不深,洞口有二十多米高,洞內能看到天空,陰天玉白色云層下,遠近的山脈低低地連綿成一條曲線,橫過山洞。以一個居住者的眼光來體會,飲食起居就在這樣一個天然的山洞里,該是多么原始荒涼的生活!雖然洞內光線明亮,洞壁卻吸去了光,一片漆黑。一切都是裸露的,是石頭與天的原始組合,人在其間,幾乎與動物無異。上千人在洞中生活,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
這就是拓跋鮮卑先祖生活的地方。傳說中的“毛”,拓跋鮮卑第一個史書記載的大酋長:“聰明武略,遠近所推,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這是眼前山林中曾發生過的史事。傳遞歷史的語言哪怕口頭語言,在如此洪荒之地孕育、產生,都是令我震驚的。
毛部族的人手握長矛,銳利的武器為石鏃,一種灰白色砂巖長條石加工的石器,有柳葉形、桃形、三角形。也有獸骨做的骨鏃。這些器物就埋在洞中泥土里。男人們帶著這些武器去狩獵,去打仗。一只只狍獐喪命于矛與石器之下,還有鹿、犴、野豬。它們的皮被婦女縫制成了衣服、腰帶,肉在陶罐中燒煮成美味佳肴。這些陶罐是女人們燒制的,野果、野菜也是她們上山采集而來。她們還負責馴化野鹿。部落里的人一起勞作,一起分享勞動的成果。
毛靠什么威振北方,讓其他部落的人歸服?傳說是他的精明、強悍又無私,遠近部落的酋長都敬佩他。
嘎仙洞荒無人煙,視野里,只有一棟坡屋頂的房,里面沒有墻,幾個女孩在這個巨大空間的一角圍著爐子吃飯,她們生著圓臉,膚色偏黑,暑天里仍穿著秋裝。風從草地竄入房內,帶著幾分寒意。她們是開電瓶車送我去山洞的導游。上車前曾提醒我要多加一件外套,森林中氣溫低。一路上她們有說有笑,一花一草的問答中,姑娘們洋溢的自豪,一座浩大的森林她們就是主人。
因為一個山洞,拓跋鮮卑莫名地與她們的人生發生了關系。她們從加格達奇來到冷清無比的森林中,只聞鳥語林濤。沒人的時候,在寬敞如廠房的房屋一角發呆,偶爾走出門,望一望四面森林、平地上怒放的野花與瘋長的野草。這里居然看不到一個男人。
嘎仙洞讓拓跋鮮卑這個成為歷史的民族,再一次出現在世人的視野。這個東胡部落聯盟的部族,“鮮卑”可能就是部族對大興安嶺的稱呼。在蒙語中,鮮卑是森林的意思。
大興安嶺和呼倫貝爾草原,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中國歷史的盲區。“威振北方”的拓跋鮮卑,為何離開山地叢林,走向草原?是人口增多,山林狩獵不能養活他們,需要更廣闊的天地?還是短暫的白晝、漫長而寒冷的冬季無法忍受?嘎仙洞的深山老林里,只能容納最原始的生活,走向平原似乎是人類成長發展的必然之路。
那條南遷的路線就這樣豁然地展現在我的面前——讓我這個久困都市的人,目光無限地伸展,像馬背上的風。從加格達奇開始,這一刻,我對北方大地醉心的穿越,不再是地理山川了,半月的行程,我走了當年拓跋鮮卑人南遷的路線,出發地同樣在嘎仙洞——大興安嶺北段東麓甘河上游,北緯50度以北。
拓跋鮮卑從嘎仙洞出發,一路到達過拉布達林、扎賚諾爾、孟根楚魯、南楊家營子、蘇泗汰、三道灣、皮條溝和林格爾。時間就在公元前一世紀末至公元三世紀中。拓跋鮮卑人向著西南偏西而行,他們的行囊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行囊,幾乎全是動物的皮毛與肉,肩扛手提之外,也許馴養的鹿能馱點石木的器物;樺樹皮的籃與袋,則裝滿衣服。一路走,一路安營扎寨、打獵,熊熊火光在茫茫山林里一次又一次點燃。
越過大興安嶺,沿著根河的水流走出森林。根河下游的拉布達林出現了,新的家到了。
我走的路線與他們是重合的。7月19日,沿省道行車四百公里,向西南偏西越過大興安嶺,沿著根河,到達額爾古納。
這一次遠行,內心里有著一種逃避的念頭,盡管空間的距離對我毫無意義。但是,長時間的奔走,陌生的環境,讓我感覺進入了另一片時空,是二千年前的那次遷徙讓山水變得古老,眼前的人事反倒成了背景。
大興安嶺并不險峻,它在天地間延伸,顯得舒緩平坦。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這些高大的松樹、白樺樹和楊樹,彰顯了山的氣魄。我竟然從北到南,沿著它的千里山脈走到了盡頭。
這天上午,在茫茫森林中穿行,山嶺仿佛是森林在起伏、攢擁,四面八方充滿生命激情的奔涌與吶喊,它是北方涌動的夏季。這里仍然靠近俄羅斯邊境。在布蘇里的一個秘密軍營,許多山頭竟然被掏空了,幾十米高的巨大油罐一串串藏到了洞中。一支浩蕩的部隊可以在一瞬間消失于無形。這是二十世紀末鄰國間軍隊作戰的一種方式,隱蔽像是潛伏。
從西面出山,土地低低地起伏,樹林奔涌到草原邊,如浪止于岸,戛然而止。
一片片平地出現了,長滿了綠得鮮艷肥大的低矮植物,這是農民種植的土豆、大豆。偶爾出現的泥與磚砌的平房,整齊排列,卻破爛陳舊。后院里的蔬菜瘋長,仿佛短暫的夏季時間把它們壓迫得從土地里一躍而起。村落里沒有見到人影。是城市化抽空鄉村的運動波及到了這片土地?他們遷移,新的背井離鄉發生在每一個村莊,沒有人不為好的前景而奔赴。家園的荒蕪卻成了令人揪心的場景。
根河是美的,這里的山是長長的坡地,幾里長的草坡如瀑布一樣流瀉。翠綠與鵝黃的草地在太陽光下變化萬千,深厚的綠沉積到了坡下,那是進入夢幻的森林。它們都奔向了根河,一片廣闊的濕地出現了。根河之水就像寶玉的藍,藏在森林的綠中,閃著海洋一樣的光澤。
草原裸露,起伏的大地上一道道交織的曲線,像天地的旋律,云朵投影其上,變幻、遷移。
“厥土昏冥沮洳,謀更南徙”,“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這些說法似乎與我所見的山川不符,不足以成為繼續南遷的理由。比起嘎仙洞,這里天地廣闊,景色壯美。仿佛看得到二千年前拓跋鮮卑人眼里閃耀的驚喜。他們不用再去穿越茫茫森林,不用翻山越嶺,不用害怕迷路、遭遇猛獸……
晚上,走進額爾古納一戶俄羅斯人家,男的是額爾古納一位退休老師。一處工地,連排的住宅樓都已封頂。工地旁,一片低矮的房屋,有一棟平房,前面為花園,后院種著瓜果,屋內,地道的俄羅斯餐已經擺好。進門時,天就完全黑了。
席間,男主人拉起手風琴,女主人邊跳邊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熟悉的旋律于星空下飄浮,讓我想起了額爾古納河對岸的俄羅斯人。十九世紀他們從遙遠的俄羅斯北方來到了額爾古納河左岸。主人的親戚就在河的對岸。他們如今來往少,每次去左岸,都要花大筆的錢,左岸的生活比右岸貧困了。
拓跋鮮卑到了這個大興安嶺與呼倫貝爾草原過渡地帶,起伏的丘陵,可繼續狩獵;寬闊的草場可以放牧;那些儲備的動物,有了好的牧場。森林、草原地貌,與狩獵、游牧交織的生存十分契合。這是他們生存方式從游獵向游牧轉變的過渡階段。
從這里再往前走,將不能再依賴野生動物為食了,他們必須繁殖大量的牛、馬、羊等食草動物。撮羅子也將消失,必須學會用動物的皮和毛搭起“蒙古包”,學會逐水草而居。
問題是,拓跋鮮卑為什么要舍棄這么美麗的地方?雖然匈奴已在西漢時從草原上被趕走了,但草原畢竟是荒寒之地,土地貧瘠,有白毛風那樣惡劣的氣候,湖泊遠離牧場,放牧要靠勒勒車拉著水箱走,特別是氏族部落間,為爭奪牧場、牲畜和水源,戰爭與搶劫被認為是天經地義,到處是血親復仇的殺戮,很少有安寧的時刻。他們不知道草原的兇險?
大規模的遷徙,常常是被動的,要么是戰火,要么是瘟疫,要么是自然災害,拓跋鮮卑這個“威振北方”的民族,難道遇到了強敵的侵擾?
拓跋鮮卑高祖皇帝要遷都洛陽,怕眾人懷念舊土,便宣稱有大的軍事行動,要南伐。這是一種集體記憶嗎?說明拓跋鮮卑過去總是在戰爭中遷移?
一個民族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不亞于一場革命,對拓跋鮮卑人而言,僅僅丟棄樺樹皮文化,心理上就有著不可割舍之痛!
《魏書·序紀》道出了大遷徙悲壯的一幕:“山谷高深,九難八阻,于是欲止。有神獸,其形似馬,其聲類牛,先行導引,歷年乃出。始居匈奴之故地。”這一幕已表明了他們迫不得已的情狀。舉族遷徙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在這片產生過薩滿教的土地,不乏神靈的傳說。大遷徙沒有神靈的指引,在這么無窮無盡的天地間,恐慌將俘獲每個弱小的心靈。
草原,空蕩蕩的草原,它是一片海,一片干涸的海,它的起伏被魔法凝固了,只有牧人的馬蹄奔跑起來時,它才開始動蕩不寧。草原上生活過的扎賚諾爾人、東胡、匈奴、穢貉、丁靈、夫余、烏丸……這么多的民族、部落,像風一樣消失。空蕩之上的空蕩,海洋似的收走一切,不留蹤跡。匈奴、突厥,離開草原走向了中亞,走出了中國人的視線,多少個世紀后,他們走到了小亞細亞的土耳其高原,成了地中海那片土地上的主人。更多的民族沒有了蹤影。
拓跋鮮卑人走進去了,淹沒了,他們也留不下痕跡。
遷徙路線是由他們留下的墳墓顯露的。他們面對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埋葬。他們把墓坑一個一個挖成豎穴,木做的棺材,前寬后窄,大多數無底。草原上的生活是從墳墓里找到蹤跡的,墓葬中有銅器、鐵器、石器、珠飾、金耳飾。最多的是骨鏃、骨匕、骨錐、骨扣、骨飾、鉆孔骨板、骨鳴嘀、骨弓弭、骨刀把……全是骨頭的天下。這是狩獵民族的習慣。而樺樹皮制作的弓袋、箭囊、壺形器、罐形器和“圓牌”,又是森林民族的,他們走得離大森林還不太遠。
漸漸的,墓葬中出土的骨質弓弭越來越少。作為對森林的留戀,樺樹皮制器他們仍然不肯舍棄。
這時,他們到達了呼倫湖北岸。拓跋鮮卑在這里生活,直到第七代開始第二次南遷。
這一次南遷到達了匈奴人生活過的地方,那里已進入草原深處。他們與匈奴、丁令人錯居雜處,原始的血緣氏族部落開始解體,地緣的多個民族結合的新的部落出現了。廣闊的草原把他們分散開來,草原上眾多的民族,烏桓、匈奴、丁令開始與拓跋鮮卑通婚,血緣的交混也是文化的交融。遠在中原的漢人,他們的青銅、鐵制武器和工具,通過交易運到了他們手上。這是新的文明歷程的開始,是文明的啟示、交融與養育。
孟根楚魯、赤峰市的南楊家營子古墓群出土了銅帶扣、環狀雙耳陶壺,已經沒有石器,木棺、樺皮器、骨器也極少了,大興安嶺到了南方的盡頭。
我到達這里,從海拉爾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
一踏上呼倫貝爾,大巴車一路播放《成吉思汗》。在茫茫草原上奔走,大玻璃窗,視野開闊。司機頭上懸掛著電視機,朝前看,是成吉思汗成長與征戰的故事,左右看,是這個蒙古人的神,當年馳騁的草原。當年他從額爾古納沿著同樣的路線走向南、走向西,一場場草原上的戰爭在我走過的土地上展開。到處是刀光劍影,吶喊,恐怖的嘶叫,冷兵器撞擊的聲音,沖天的火焰,還有那些發抖的手臂,那些猶豫的腳步,那些瘋狂的沖鋒,被仇恨遮蔽的眼睛……千年的寂靜打破了,又復歸于寂靜。
劇情發生的地方,在車輪下撲來又退走,這樣的重合就像天意。這是一種怎樣的機緣,在同一個空間,消失了的歷史,在如煙一般回退、重生,扭曲著現實里如茵如毯的大地,只覺藍天深處的太陽就是那一次的照耀,光芒舊得簇新。
拓跋鮮卑人走后,額爾古納成了蒙古族的發源地。蒙古人在草原又創造了一個傳奇。
草原就像一面緊繃的戰鼓,一個個民族一個個朝代,不斷地把它擂響。草原是一張堅實的羊皮,生命如潑灑其上的水,總是留不住,滑落到它的周圍。
黃昏,風吹在草原上,是如此浩蕩。它是呼倫貝爾發出的呼喚,它在呼喚天上的云團,呼喚大地上的馬蹄,呼喚土地上的草與花,也向地下的魂靈發出呼喚……它的呼喚是靜靜的,像一朵朵風中搖曳的花。
蒙古人相約不在草原上留下痕跡。成吉思汗打馬走過如此廣闊的世界,跨越亞歐大陸,一代叱咤風云的梟雄,大限來臨,把自己交給草原,躺進土地,頭頂的草原就像劃開的海水合攏了,后人永遠也找不到他的墓地。土地就是生命的源頭與歸宿。只有他的馬鞍、頭盔、桶,留下來供人祭奠。這是蒙古人的秘葬。他們消失的靈魂可以從任意一處草地下走來。
拓跋鮮卑人,在草原上躺下,他們把頭朝向自己出發的地方——嘎仙洞。一口一口前高后低頂蓋如脊的棺材,一路在草原上埋下。一路走,一路躺下,以這樣頭朝祖先故地的方式。他們是有故鄉的人,他們思念自己的祖居地,這如游獵民族的胎記。當他們在中原取得政權,哪怕路途遙遙,也尋著來路回去,去祭奠先人。強烈的故土情感驅動著大草原上孤獨的腳步。也許,遷徙路上,他們都在幻想著死后靈魂能夠回到祖先的地方。他們走得不甘心、不情愿,但腳步卻走到越來越遠的南方了。
在呼倫湖沿圈河臺地,兩公里長的數不清的墓葬排列有序,頭朝向祖先的故地。
拉布大林西山,一個氏族的二十七座墓葬排列有序,也是頭朝東北方向。
拓跋鮮卑人的棺材一直埋到了漢人的中原。漢人矩形的棺材也變成了前高后低頂蓋如脊。這一形狀成了中國人死亡的象征。
誰也不知道,這一走,拓跋鮮卑再也回不去了。即便祖先的嘎仙洞再次被發現,祭祀的祝文就刻寫在洞壁上,但沒有一個拓跋鮮卑的子嗣前來祭奠,哪怕來此上一炷香、叩一個頭。這個民族,早已消失在歲月中,融進了漢民族的血脈。
拓跋鮮卑走進了草原,這些剽悍的原始獵人,想不到自己就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平日里狩獵就像行軍打仗,一旦遇到馬,就像插上了翅膀,來如飛鳥,去如絕弦。從此,長途行軍甚至糧草也可以不要了,馬疲可以換,人饑可以吃馬。他們成了游牧民族,牛羊在作戰時,就是一個可以隨軍移動的后方補給。
來自中原的青銅與鐵,變成了鋒利的箭,從奔馳的馬背上呼呼射出……
無邊的草原,拓跋鮮卑迅速膨脹,他們突然之間變得異常的強大!就像一個巨人從草原上站起來了,草原上到處是他們的身影。草原之外,拓跋鮮卑左沖右突,到處是他們廝殺與劫掠的馬群。男人娶妻,也是先搶后嫁。這一切像是一種狩獵。中原儒家的道德與草原是絕緣的。
這是冷兵器時代的奇跡,蒙古族因此打下橫跨歐亞版圖的大帝國,女真人因此建立金國,拓跋鮮卑建立了北魏。中原的漢人在詩中哀嘆:“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陳陶《隴西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翰《涼州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