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孤獨星球》雜志11月刊,有部分刪改】
魔幻的車站
4179次列車的起點在阿爾山北站,而非號稱“中國最美火車站”的阿爾山站。它沒有東洋風情的精致小樓,生著一張毫無特色的棗紅臉。即便如此,人們還是要紛紛鉆進它的肚子里?;疖噹麄冸x開阿爾山前,車站就是唯一的庇護所。更何況,阿爾山的雨連綿著下,一刻不得停。好好一座小城,變成了《百年孤獨》里的馬貢多。
比馬貢多更魔幻的事情,發生在候車室中。我好歹去過幾百座火車站了,這種“啥也沒有”還是第一次遇著——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小賣部,沒有廁所(關閉使用)。甚至就連X光安檢儀和核查身份證的電腦, 也成了一樁擺設。“那我的車票咋取???”幾乎每個進站的旅客都要問上一句?!安挥萌±?,你們直接上車給乘務員看購票信息就行。”我想車站值班人員一定很懊喪,為什么身邊沒有攜帶一臺簡易的復讀機。
如此這般,偌大的候車廳里,塞滿了不知所措的人群。車站里啥也沒有,車站外亦然。只有那雨下個不停,它不知道我的饑餓能吃掉一只羊。警察同志打起瞌睡,安檢妹妹來回踱步,明明已經瀕臨崩潰,卻還是一副秩序井然,宛若日本災難片《生存家族》里的場景重現。但這個想法剛一出現,便被不知哪里傳來的手機外放聲敗了興。在人人兜(在東北地區開始不知不覺使用這個詞)里裝著一只充電寶的今天,想營造一種虛假的災難氛圍也變得很難。這一連掙扎都算不上的場面持續了沒多久,4179次列車便開始放人了。只見大門一敞,人們開始朝綠色的車廂處蜂擁。這是一種遍布著希望的綠,車廂不僅僅是帶他們離家或返鄉的交通工具,更是一座移動的小飯館、公共廁所和棋牌室。
兩節車廂的兩伊鐵路綠皮車
你有1000種方式去海拉爾。可以是飛機,曾經的海拉爾東山機場,如今已更名為呼倫貝爾東山國際機場。可以是火車,中東鐵路沿線每天有數對從哈爾濱或滿洲里方向駛來的列車。當然還可以自駕,此處就不贅述了。
以上林林總總之外,還有一種更冷門的方式:搭乘兩伊鐵路上的綠皮火車。兩伊鐵路,與伊拉克和伊朗沒有任何關系,它是連接伊敏和伊爾施的一條鐵路。由于鋪設在高寒地帶,冬天要經歷嚴重的凍害考驗,鐵路直到2009年底才全線貫通。2016年7月,第一趟客運列車終于將鐵軌摩擦得炙熱起來。新巴爾虎左旗的牧民,總算能夠一睹“鐵馬”的風采了。
我對兩伊鐵路的憧憬,打從知道這條鐵路存在起,就沒消停過。鄂溫克旗的伊敏,多么美妙的名字。伊敏河流經她的身體,和鐵路一起向海拉爾延伸。更不用說鐵路貫穿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南部,閉上眼睛都能想象的一種“風吹草低見牛羊”。因此在我心中,這條鐵路只有一個顏色,那就是綠色。當然,要驗證自己的想象力,就必須將這次鐵道旅行放在夏天。而選擇一趟能夠開窗的綠皮火車,即便起點站位于遠離市區的阿爾山北,也在所不惜。一想到阿爾山的雨,將被草原上的風吹走,我這個原本有些疲憊的旅人,便渾身舒暢起來。
阿爾山北開往海拉爾的4179次列車,是兩伊鐵路上唯一一趟綠皮火車。它由經典的東風11型柴油機車牽引,鐵道迷將其喚作“獅子”。有趣的是,獅子頭后面,僅僅加掛了兩節25B型客車車廂,像拖著一條乖巧的小尾巴,莫名其妙的可愛。乘客們剛好不多不少,人人都能獨霸一張兩人座或三人座。在這般美妙的氛圍下,我們這趟只有兩節車廂的綠皮火車,開始了穿越大草原的旅行。
一條改變人類歷史的河流
剛出站沒多久,列車便趟過一條水勢湍急的大河。這是哈拉哈河,它從阿爾山中部大興安嶺南麓的吉里革先山流下來,在阿爾山和新巴爾虎左旗兩次成為中蒙界河。80年前,一場震驚世界的武裝沖突,幾乎改變了歷史進程。1939年5月4日,幾名蒙古騎兵越過哈拉哈河,前往諾門罕地區放牧。此舉引來偽滿洲國士兵的反擊,并將蒙古人驅逐到河西岸,后又招致蒙古人的報復。雙方的摩擦逐漸升級,最終釀成兩國背后的靠山——蘇聯和日本之間的一場大戰,史稱“哈拉哈河戰役”。
這是日俄戰爭之后,兩國陸軍間又一次大規模作戰。戰爭持續了三個月之久,經過初期戰斗的不利,蘇軍逐漸掌握了局勢。他們不但調來了朱可夫,還利用西伯利亞鐵路強大的輸送能力,在共計征用了2600多列火車的情況下,將60000名士兵和500輛坦克拉到了哈拉哈河西岸。此戰讓朱可夫揚威天下,也使得日本人開始重新審視“蘇聯紅軍”的戰斗力。以至于1941年6月“巴巴羅薩行動”開始后,日軍未能如希特勒盼望的那樣從遠東夾攻蘇聯。
1994年,一個日本人從大連出發,在接連換了三趟綠皮火車和若干汽車后,輾轉來到中蒙邊境。他在諾門罕度過了漫長的一夜,被蚊子咬得差點沒命,黑漆漆的夜幕中,星星多得劈頭蓋腦?!拔迨迥昵叭藗兙谷辉谶@里浴血激戰,數萬之多的士兵被擊斃、被火焰放射器燒死,被坦克履帶碾死,被因炮擊而崩潰的戰壕活埋,或者不愿意當俘虜而自殺。還有數倍于此的人身負重傷,失去手腳。想到這里,心情不能不黯淡下來。”日本人感到困惑,便寫了《邊境近景》一書,記錄下這段不尋常的旅途。他就是村上春樹,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到中國的土地上。
和牛羊為伍的列車
誰能猜得出,在這趟只有兩節車廂的列車上,最受歡迎的一個人,居然是賣方便面的大哥。他一現身,就被眾人團團圍住。像草原上落單的小羊,遇到了一群餓狼。我也是其中一頭,方便面就是我的小羊羔。若非萬不得已,我才沒胃口吃它。一個年輕的列車員走過來,開始查票。我朝他出示12306訂單,他很認真地把訂單號抄下來。這時我注意到他胳膊上的臂章,寫著“列車長”三個字。
隔壁有一個大叔,從上車起就沒安分過。我只瞥了他一眼,從此過目不忘,他長得實在太像原中國足球協會專職副主席——謝亞龍同志了。如果你對中國足球稍微有些了解,應該還記得這位屢屢語出驚人的謝主席。他四處串門,逢人便嘮嗑。不是人緣好,而是“犯了病”。這是一種現代人都無法擺脫的病魔:一旦手機沒電,就會六神無主,坐立不安,到處尋找一個叫充電寶的家伙。
拯救謝亞龍的男孩,操一口濃郁的天津口音。他說自己在海拉爾出差,便利用空閑時間去阿爾山轉了轉,現在又坐火車回海拉爾。謝亞龍問他結婚了沒,他說結了,但他老婆不愛旅行,所以都是一個人出來玩。聊了一會兒,謝亞龍皮鞋一脫,往硬座上一橫,打起瞌睡來。外面的雨停了,我把車窗打開,新巴爾虎左旗的草原一覽無余。雨后的空氣不斷往肺里鉆,綠草柔和又富有生命的張力,如果你問我全世界最清澈透明的地方在哪里,我會問答這里。天的那邊,一道美妙絕倫的彩虹橋直掛云上,生平第一次,我開始羨慕那些正在吃草的牛羊。
這些時日,不斷地坐火車淌過草原。從烏蘭巴托的夜空,到錫林郭勒的晨曦,再到呼倫貝爾的午后,如果說大地是客廳,那草原就是一張綠色地毯。原以為的審美疲勞并沒有出現,在光影的組合變化下,每張地毯都呈現出獨一無二的魅力,令人嘖嘖稱奇。按這種邏輯的延伸,那些牛羊和駿馬,便是家里的寵物了?;疖嚹兀窟@還用問,當然是我最喜歡的超大型玩具了。
當火車遇上牛羊,會產生怎樣的反應呢?在四川大涼山的綠皮火車上,他們把羊和狗裝在一節行李車廂中,使我經歷了一次“火車上放羊”的神奇體驗。而在這里,不會有牧民抱著牛羊上車的。草原就是牛羊的家園,它們才不稀罕坐火車呢。于是,它們就爬到鐵軌上,有些膽子大的,還賴著不走?;疖囘h遠地開過來,司機不斷鳴笛,嚇得這群牲口到處亂竄。偶爾火車一記急剎車,不用猜也知道,前方一定有碰瓷分子。不過,它們也有“勝利”的時候。忘了哪里看到的,一列貨車被“臥軌者”逼停了,司機和工作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一頭在鐵軌上“思考人生”的駱駝抬了出去。如果沒記錯,這故事也發生在內蒙古。
巴日圖上車的蒙古牧民
“哥們,窗戶關上吧,這風蹭蹭地?!边@不是謝亞龍同志第一次向我抱怨了,他早看我不順眼了。我已按照他指示,僅在拍照時打開車窗,可老忘記關。你說外面風景這么美,能怪我嗎?況且,坐綠皮車不開窗戶,這不等于燒菜不放鹽嗎。但本著照顧他老人家的情緒,我關上了窗戶。于是五分鐘不到,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又一次掩蓋了鐵軌的哐哐聲。
如果沒有巴日圖上車的那幾個牧民,火車應該會風平浪靜地開到海拉爾。謝亞龍的呼嚕聲,會一直從草原延續到伊敏河畔。而我,一邊對著窗外發呆,一邊猶豫要不要按下快門。在我看來,就算擋風玻璃一清二楚,那也是一種隔靴搔癢。所以,我必須感謝巴日圖上車的那幾個牧民,正是他們的出現,打破了劇本走向,擊碎了謝亞龍的美夢。
這些人一上車起,便徑直坐在謝亞龍的側前方。他們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毫無疑問,這是一群蒙古族同胞。他們一邊劃拳,一邊喝酒。很快有個男人,臉紅得能和關公一較高下了。他似乎有幾分俄羅斯血統,和我在西伯利亞遇到的那些酒氣熏天的農民沒啥區別。他站起身,將車窗朝上一抬,草原上的風,大口大口地灌進車廂,比他們的酒還要猛烈。
從這一刻起,我就一直盯著謝亞龍。看他何時醒來,會有何種反應。很快,謝亞龍打了個冷顫。他直起身子,朝我瞥了兩眼。我搖了搖頭,沖他微微一笑,手指蒙古牧民的方向。他立即站起來,剛要發火,一看對方是一群酒徒,就把口水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躺下,又默默地起身,把原本當作枕頭的外套,悄悄穿在了身上。天邊的夕陽開始浮現在車窗一側,伊敏站到了。我的相機終于又可以伸出窗外,肆無忌憚地取景了。
尾聲
火車繼續往北開,往海拉爾開?;馃圃谧筮?,伊敏河在右邊。不必交待后面的事情了,一切都像預料中那般美好。蒙古人大口喝酒,謝亞龍玩起手機,天津男孩盯著筆記本電腦,只有年輕的列車長,仍在查票。兩伊鐵路的綠,比想象中還要動人。
18點50分,4179次列車準點駛入海拉爾站。五個多小時的旅途過后,人們早已一臉疲憊。他們大步邁向出站口,邁向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之中。我背起行囊,緩緩走出車廂,在“阿爾山北——海拉爾”的水牌前,告別我的玩具。它一節車頭,兩節車廂。大地是它的客廳,草原是它的地毯。我想起海子的《九月》,“我要把這遠方的遠 歸還草原”。在這一刻,我感同身受。終究,這趟列車是屬于草原和蒙古牧民,甚至屬于謝亞龍的。即便對這些司空見慣的風景熟視無睹,他們的血和溫度卻深深埋藏在土壤里。我感到有幾分悲哀,我愛上了一匹野馬,可到底家里是沒有草原的。